第23章 亂

“你當時說要誅三族,如今卻要太史季親手送自己侄兒上路。我真有些好奇,等到皇甫泓肯動手的時候,太史家還有幾個人能留下來斬首的?”

“無欲則剛。太史季動了欲念,想整治他實在太容易了。”我嘆口氣,“他錯就錯在當初看見了我。”

“那我是不是應該提前為皇甫泓悲哀?萬一你哪日看皇甫泓也不順眼了,這麽玩上幾次,皇甫泓怕也要成昏君。”

“不是要清君側?”我笑道,“在世人眼中定是我妖言惑主。”

又是沉默。

破碎的窗子已經修葺一新,壁爐的溫度充斥着整個房間,如此平靜,無風無波。

我撥弄着手邊的琴弦,零散地不成曲調的聲音回蕩跳躍着。不知怎麽,忽然想起宮中一太醫曾同我說起五行五音五髒之理,若是取一日之中一髒最弱之時,奏以相克之音,久之,則內髒雖損卻不知。

“你打算去哪裏?”

“嗯?”我沒料想汐會突然發問,也有些怔然,“國君要我回去。”

“要不跟我走吧?想我川蜀大地,有‘天府之國’的美稱,有秀美山河,美酒佳肴,嬌娃寶器,樣樣不缺,便是去看看風景也值得。”汐一臉自得地炫耀着西蜀的美好,我卻只能笑笑。

“西蜀雖好,終非我東齊之地。”

“你野心不小,只是皇甫泓未必做得到。”汐并未動怒,“我叔孫氏不參與西蜀朝政,所以此事也輪不到我等關心。”

“西蜀若是人人同你這般,怕距離亡國也是不遠。”民雖草莽,亦為家國思憂。倘百姓都不關心國家,統治者也就等同于失去人心。

“話不能這樣講。川蜀之地國主不知換了多少,我叔孫氏歷代不入朝堂,哪裏關心誰會成為國主。那上面坐着的,是公孫也好,子陽也罷,就算是皇甫,都是一樣的。百姓關心的從來不是統治者是誰,而是自己能不能活的更好,能不能賺到更多的錢,能不能娶到如花嬌妻,能不能為父母養老送終,能不嫩将子女撫養成人。”汐往壁爐裏扔了塊瑞碳,“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只有這些事情解決了,他們才會開始關心別人的事情,關心朝堂,關心君王。這個時候那上位的人才不是史書裏的名字,他是個人,是個傳說,甚而是個神話。”

“我突然很好奇,為何叔孫氏不入朝堂?”

“朝廷有什麽好的?”汐白我一眼,“那種地方可不适合我這小人物進去。就是太史,被你這麽一攪合,沒有幾十年也休養不好。想我叔孫氏小門小戶,哪經得起這折騰。”

我失笑,“說你叔孫氏小,那這世上也沒幾個大家族了。”

“怎麽沒有?那回家,除卻玉龍山本家,各分家勢力遍布各地,就是在西蜀,走在大街上,随手抓個人,十個人裏保證有一個是回家人。”

“你試過?”我戲谑道。回家縱然勢大,但是也沒有這麽誇張才是。

“當然!想當年——”

“公子,少爺要找你問話。”

我不悅地看向粉蓮,“哪個少爺?”

“華少爺。”

“他不是在太學嗎?怎麽回來了?”

“華少爺聽說奕少爺的事情,從太學跑了回來。”

“人呢?”

“在下面,被侍衛攔住了。——公子若是不想見……”

“誰說我不想見?”我剛解決完太史奕,本來想等一陣子再想辦法對太史華下手的,不過,這次可是他自己找上來的,“本公子親自去見他。”

我整整衣服走了出去,粉蓮和汐跟在後面。

太史華一臉憤恨地站在瀾笑樓下,在門前被那兩個侍衛給攔下。

“不知華少爺想知道什麽?”我走近去,太史華和我同齡,不過個頭似乎比我矮上一些?

“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哥?!”

“那是相爺的事情,與澤何幹?”

“爺爺都說了,肯定是你在背後煽風點火!不然叔叔怎麽會殺了哥哥!”

我一臉理所當然,“那是相爺的家法,如果不是奕少爺犯了無法彌補的過錯,相爺怎會痛下殺手?倘若華少爺真那麽想為奕少爺打抱不平,建議華少爺最好去燒幾張紙,好叫奕少爺托個夢,華少爺也好問問是不是澤害死了奕少爺?”

“你……”太史華兩只拳頭捏的緊緊的,突然向我揮來。我閉上眼睛,卻遲遲沒有疼痛傳來。我分明都感覺到那一拳的拳風了。睜開眼睛一看,太史華的手腕被一個侍衛給抓住攔了下去。

“你放開我!”

“冒犯了。”那侍衛并未放開太史華的手腕,“華少爺逃學出來相爺可知道?

“……”太史華深吸一口氣,卻沒說出什麽來。他恨恨瞪了我一眼,用力甩開那侍衛,轉身就走。

我心中冷笑不已,遣了粉蓮出去,同汐回到卧房,“今晚太史季若是過來,明天我就叫太史華在我面前消失。”

然而當晚太史季沒有回府,次日相府外便被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我沒有想到國君的速度竟然這麽快,徵谏府正式開始接收百姓言論才不過幾天,史太傅家中已是門庭若市,且不論他們所言為何,消息到了史太傅手中自然是千變萬化任他所想。不過幾日,史太傅日夜辛勞,寫成半車奏簡,痛陳太史季傾危之舉。簡中所書,皆以自問自答論辯為主,言辭犀利見血,層層遞推之下,便是明知有羅織之嫌,卻也叫人挑不出絲毫漏洞。

而奏簡最後似刻意又好似随筆敘述一般寫道:

“嘗聞季有篡位之嫌,然無實證,故不多言。”

就為這這最後一句“無實證”,國君便派了人來搜查相府。

理由聽來也不錯,是什麽“為還季卿清白。果真查無證,也好斷了市井流言”。

于是當夜太史季被迫留宿宮中。

當粉蓮慌慌張張來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麽的時候,我除了有一點驚訝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同往日一樣洗漱穿戴,用過早飯,将粉蓮遣出去,便坐在屋中與汐随便聊着些什麽。

汐問我要不要出面稍微幹涉一下。

我擱了手中筆,“肯為太史季赴死的人多了,不差我一個,何況我還不是真心。那外頭,自然有人能擋個一時半刻的。”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個人來,“太史誠若想,應也是能出來主事的。總之,相府的大事,還是輪不到我來管的。”

“你知道那王袍冠冕藏在何處?”汐忽然道。

“不知。太史季本無稱帝之心,府中又何來此物?不過是個好處死的由頭。其餘的罪責,加起來也就只夠他一人死的。獨這一條,足夠他十族全誅。”

“澤。”

汐幾乎從未這樣稱呼過我,反而令我驚訝,我看向他,不知何意。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想必你是知道的。”汐語速有些慢,似乎是想了許久,“皇甫泓雖然說喜愛你,但是若要叫他像太史季這般為你遣散一衆妃嫔定不可能。你同他之間的關系,我并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你作此是因為皇甫泓,還是因為皇甫泓是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

“皇甫泓的意思,是希望此事結束之後你還是回去宮中。但有一點你可能不知道,民間流言并非只是針對太史季,有一部分其實是針對你的。你當初拜托回岚雪,那個女人雖然看起來瘋狂病态了些,但應是守信之人。所以,這針對你的流言——”

“我知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回去宮中,一旦身份洩露,後宮傾軋,群臣彈劾,到時國君未必就能頂得住壓力。

“其實我還是最初的意思,你就當我想把你拐去西蜀好了。”汐撓頭幹笑幾聲,但很快又一副傲嬌模樣,“你千萬別以為我像他們一樣喜歡你,我只不過擔心你而已。”

“不喜歡我,擔心我作甚?”

“小爺有喜歡的人了,喜歡你幹嘛?小爺擔心你,只不過是覺得你沒有那個皇甫泓虛僞,爺怕你受騙!知不知道!你要對爺知恩圖報。”

我沒說話。外面士兵已經隊列整齊的小跑進來,靴底踩在地面上,發出一種奇怪的令人心安的聲音。

我走過去,打開窗子,望向下面,院子的主路兩側士兵列隊而立,不過沒有人進來。

我正準備阖上窗子時,汐忽然道:“那不是皇甫泓嗎?”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左側兵列的盡頭,果然是皇甫泓,那身形極為熟悉,只是戴一頂盔,将臉掩去大半,初時沒有注意,我也就沒有認出來。

“你要是想走,現在就走。不然等一會兒就走不了了。”汐替我阖上窗戶,“這樓後面是小花園,應該沒人守着,就算有人,只要不是皇甫泓也都好辦。”

我搖頭,“你不好奇國君會給太史季一個什麽罪名嗎?”

“按你說的,欺君罔上,誅其三族。——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我難下決定。

“我記得你初到相府時,曾說要考驗太史季對你的真心。”汐忽然道,“你心裏若是……”

“走罷。”我打斷汐的話。

我們開了對面的窗子,從三層直接跳了下去。花園這裏果然沒什麽人。汐想來是對相府的地形極為了解,熟門熟路地躲過所有的巡查,帶我來到一處狗洞前。

“從這裏出去?”

“難道你想從上面出去?這外頭都是人,白天你一出去就被發現。”

“……”我只好勉為其難的跟在汐後面從那裏鑽了出去。

是當初溜出去時那條後街,冷冷清清沒人經過。看來命令下的也不嚴,只堵了門卻沒有顧忌其他可能逃走的地方。

京城戒嚴,走在路上都看不見人來往,只有巡邏的士兵。汐帶着我東躲西藏,不知不覺竟然就到了城門附近。

城門緊閉。

我看向汐。

“等會趁他們不注意從城牆過去就好。我在城外備了四匹好馬,輪換着騎。只要出了城誰也追不到。”

我正奇怪汐怎會考慮如此周到,莫不是早料到我會随他離開?汐卻忽然道:“快走。”

這時候城牆上巡視的士兵正好交接,我們本也不必在意城牆下看管城門的士兵。就趁這時候,過了城牆,只聽後面一陣呼喝,城門“吱呀呀——”得打開,而我同汐卻已經一騎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