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日後,墨澈被人從水獄中請了出去,來人是天帝身邊的近侍,态度恭敬,一反常态。

他到了璇玑宮才明白,原是天帝身處彌留之際,尚存一口氣,想見他一面,命令人把他帶過來。

報應來得比想象中快。

其實,他沒有想象中的無動于衷,在他眼前的,不是威風凜凜的天帝,只是個病入膏肓的父親。

面對這個一夜白頭的老人,他難免有些心酸和失望。

恨也是恨的,以蒼生之名,天帝做了那麽多惡事,毀了他的摯愛,把羽浮打進深淵,還要逼他接手天界這個爛攤子,把他架到制高點,上不去,下不來,如何不恨?

可他不得不接受,只有掌握更多權力,才能破萬夫所指,把羽浮救回來,讓他重歸神位,天界是他的家,誰也沒有權力趕他走。

此時此刻,天帝神隕,墨澈登基,未嘗不是件好事。

至少太白是這麽想的。

沒有人知道墨澈在想什麽,他靜靜地站在榻前,目光深沉地盯着勉強支撐着坐起來的天帝,瞳孔漆黑如墨,無波無瀾,看不出半點情緒。

到了這個時候,天帝還在悉心維護着那高高在上的,不容藐視的威壓。

寝宮中的下人們都被支開了,只有天後在旁照顧,将他帶進來的神官也在天帝的示意下退出去了。

三個人,相對無言。

天後扶着天帝坐起身,不敢撒手,天帝坐得端端正正,雙手撐着膝蓋,混濁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墨澈。

他不肯跪他,他也沒有逼他。

墨澈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可那不屈的傲骨,和那眼裏滔天的怨怼,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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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極了天帝。

天帝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天後遞上手帕,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帕子,連天後手上都沾了些許血絲,她卻顧不上那麽多,焦急地問道,“君上,您沒事吧?”

墨澈見狀,冰冷的眸子中有一絲波動,像是慌張的神色。

天帝揮了揮手,粗喘了幾口氣,又看向墨澈,待心中的燥熱平複下來,身子恢複了些力氣,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澈兒,你可怨我将羽浮剝奪神位,打下誅仙臺。”

墨澈抿着唇,一言不發,死死地盯着他,雙眸赤紅,盛滿了怒火。

天帝無聲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不要怪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我的族人,為了你,那羽浮是你命裏兇煞,如果留着他,必然後患無窮,于你,于天族,都是一場禍端。”

墨澈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火冒三丈,咬牙切齒地說道,“他一輩子守着流光鏡,受着萬年孤寂,兢兢業業,為天族奉獻,如今,就因為一句命裏兇煞之謬言,就置他于死地,你扪心自問,難道沒有過一絲愧疚嗎?你對的起他嗎?對得起大荒神嗎?堂堂天帝,聽信讒言,濫殺無辜,真是丢盡了天族的顏面。”

墨澈情緒越來越激動,後面幾句話都是漲紅着臉吼出來的。

天帝也是個倔脾氣,吃軟不吃硬,親生兒子如此忤逆他,他氣得又吐出一口血,捂着胸口,面色慘白,一副大限已至的病弱樣。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着墨澈,氣得面紅耳赤,怒斥道,“我放下天帝的尊嚴,做出以權謀私之事,忍着別人戳我脊梁骨,對我指指點點,千方百計除那煞星,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居然不知好歹,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枉為人子!”

墨澈冷哼一聲,冷冷地說道,“我枉為人子,那你呢?你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嗎?這麽多年,你有關心過我嗎?在你眼裏,我不過就是你鞏固權勢的工具,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孽子!”天帝氣得大罵,把手邊沒喝完的藥碗朝他丢過去,他側身躲過,白玉碗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碎,如同他們父親之間的關系,分道揚镳,無法挽回。

天後連忙上前小聲安慰,輕輕拍着他的後背順氣,父子倆之間劍拔弩張,水火不容,她不知該說什麽,只怕火上澆油,捏着帕子,捂着嘴,站在一旁無聲地哭泣,淚如雨下。

天帝深吸了幾口氣,逐漸冷靜下來,短短幾句話之間,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如今,他行将就木,實在不該同墨澈置氣,天族還要交到他的手上。

于是,他放軟了語氣,以一個長輩的身份,态度溫和地同他說道,“澈兒,或許本座的做法是有些欠妥,但也是愛子心切的無奈之舉,你日後便會明白,為父為君有諸多不易,我已時日無多,過去的所作所為,也皆随我隕落而煙消雲散,你莫要再執着于此,還望你在我身後,好好掌管天界,為蒼生造福,為三界立命。”

硬得不行,就來軟的,多年未曾相處,他摸不透墨澈的習性,僅僅幾天的交涉,只覺他的性子倔得很,認定了的事,十八匹馬都拽不回頭,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

而且,除了羽浮,墨澈從未表現出對什麽事情很感興趣。

他說完長嘆了一口氣,鬓邊冒了些白發,眼角漸漸浮現皺紋,生機在他身體裏一點點消失。

神是不老不死的,可神隕之時,也只是個脆弱的□□凡胎罷了。

此時此刻,天帝僅僅是個無奈的普通老人,費盡心思打理好一切,為孩子鋪墊好前路,只願望子成龍,可是兒子卻不是和他一條心,怨他,恨他,沒有一點不舍之情。

他高傲了一輩子,也有束手無措的時候。

“呵……”墨澈聞言,不屑一笑。

“你笑什麽?”天帝沉聲問道,有些動怒。

他這般低聲下氣地去求他,忍着脾氣,誰知,摸墨澈不僅不領情,更是态度輕佻,不屑一顧,讓他下不來臺。

“你憑什麽以為,故作姿态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服我一輩子困在天界?你殺了我摯愛之人,此仇此恨,我永世難忘,至于天族存亡,與我何幹?你大可以馬上去死,我定會眼睜睜看着你的大業自生自滅,毀于一旦,我從小就立誓,永遠不要做你這種人,自栩大義,背地裏比任何人都自私。”

“澈兒!”天帝氣的不輕,似茍延殘喘之人,呼吸越來越微弱,天後心裏着急,想去找醫師,被天帝攔住了。

她聽不下去了,哭着吼了墨澈一句,“你怎麽可以這麽跟你父神說話?他為天界勞心勞力了一輩子,連命都搭上了,還有誰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你怎麽可以指責他自私?簡直是大逆不道。”

墨澈冷着臉不說話了,畢竟是十月懷胎,生他之人,他對于天後還是有幾分敬重。

“哈哈哈……”天帝忽然仰天大笑,大呼道,“好,不愧是我兒子,有骨氣,不過,你還是太嫩了,澈兒,你沒得選,這天帝之位,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只要你有了軟肋,你就是落人下風的那一個。”

墨澈犀利的眼神驀地盯着他,冷冷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天帝掩唇低低地咳了兩聲,眼底是蔑視一切的冷漠,淡淡地說道,“你的軟肋,是那個男人,只要他一日在輪回,你就不可能離開天界,否則,他必死無疑,他的性命早已和天界牽連在了一起,天界亡,羽浮死,這是他的宿命,所以,你不僅不會離開,還會拼命地護着天族,因為你舍不得看那個男人死。”

“你做了什麽?”墨澈握緊了拳頭,咬着牙,厲聲問道。

天帝又大笑了起來,冷風入體,他嗆得臉色蒼白,面露得意之色,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謀劃什麽嗎?你想在我死後讓他重返神位,我告訴你,不可能的,我在他身上施了咒法,令他永世與天族共存亡,此法,無人可破,只有我可以解。”

“哈哈哈……”他的笑容變得詭異,面目猙獰,“還有,我将以命為祭,以□□義詛咒你們,生生世世,永不得在一起,否則,羽浮必受盡折磨,不得好死。”

一個天神的隕落,會産生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詛咒,令人畏懼,何況,這人是天帝,天界之主。

他總是善于主導一切,把所有人玩弄于互相之間,世間萬物,皆是他的棋子。

“卑鄙!”墨澈怒不可揭,飛身過去,掐住了他的脖子,天帝身體虛弱,幾乎窒息,無法反抗。

“墨澈,你放手!你想弑父嗎!”天後抓住他的手,驚慌地喊道。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天帝冷冷一笑,不以為然。

他篤定墨澈做不出這種事。

墨澈手指一點點收緊。

天帝感覺呼吸困難,眼前視線模糊,失去意識之際,他松開了手。

“我不會殺你的,反正你也命不久矣,你等着瞧好了,不會所有事都如你所願,我自會護他周全,天界也不再會是你的天界,總有一天,他會是我的天後,唯一的天後。”他冷冷地說道。

天帝聽完他的豪言壯語,目光忽然變得柔和,似是回憶起某些往事,悵惘地說道,“我曾經,也像你這般狂妄,可到底還是認了命,沒有人鬥得過天,我不行,你也一樣。”

墨澈冷哼一聲,一甩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任由天後怎麽呼喚,也從未曾停下過腳步。

天帝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深深地嘆一口氣,眼底寫滿了辛酸和無奈。

他走後,天帝身體一下就垮了,頹然地靠着柱子,手扶着天後,整個人精神不濟,一派萎靡之相。

支撐天族的神,大勢已去。

他閉着眼,靠着床頭,滿面滄桑,輕聲呢喃道,“玉錦,對不起。”

玉錦是天後的乳名,君上許久不曾這麽喚她了。

她愣了下,扶着天帝躺下,貼心地給他蓋上被子,掖了掖被角,柔聲說道,“君上說的是哪裏話,你我夫妻多年,臣妾從沒覺得您哪裏對不起我。”

天帝搖了搖頭,握緊她的手,失落地說道,“這麽多年我們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不怪你,是我的報應,是我負了她,她恨我,以生命詛咒我,一生一世,無子無孫,到底是如她所願了。”

天後動作一頓,另一只手不自覺握緊,鮮紅的長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天帝閉着眼,沒看見她眼底的怨怼。

這麽多年了,她從沒忘記過那個女人,那個奪了她的夫君,險些害得她無家可歸的女人,如同心上刺,紮得她心如刀絞,夜不能寐。

時間長了,她努力讓自己遺忘,好不容易在她的記憶裏淡去,只是沒想到,如今又從他口中被提起。

“君上怎麽忽然提起她了?”天後雙手有些顫抖,抓了抓衣裳,冷靜下來,故作鎮定地問道。

天帝沉聲說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負她,她恨我是應該的,這些年,我虧欠你太多,雖然盡力去彌補了,但還是不夠,如今我大限已至,一切過往皆化作雲煙。”

天後哽咽着打斷他,“君上說的哪裏話,醫師說了,您身體好着呢,一點老毛病了,沒有大礙,這麽多年都挺過去了,這次也一定會度過難關的。”

他頓了頓,輕嘆息,苦澀一笑,沮喪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看我的,或許于我有怨,只是,澈兒是無辜的,他打小就視你為親生母親,敬你、重你,我希望,待我神隕之後,你可以善待他。”

天後抹了抹眼淚,柔聲說道,“君上無需多慮,我膝下無所出,一直把澈兒當成我的親生兒子,又怎麽會害他呢,君上這話,可真是折煞臣妾,讓臣妾好生傷心。”

天帝沒說話,沉默良久,緩緩說道,“玉錦,就當我求你,有些事,拜托一輩子爛在肚子裏,不要對任何講,尤其是墨澈,永遠不要讓他知道。”

沉重的語氣,仿佛打開了心中一扇陳舊的古門,把多年前的往事,血淋淋地鋪在兩人之間,逼她不得不去面對,無法再縮在自己的世界,避而不見。

天後不語,咬着貝齒,臉色蒼白。

“玉錦……”

天帝沒等到她的回答,又急切地喊了聲她的名字,無人回應,他終是撐不住了,油盡燈枯,扶着她的手垂了下去,咽下最後一口氣,呼吸消失。

天外天,異像生,晚霞如火,燒紅半邊天,萬鳥齊鳴,以鳳為首,朝天際飛去,消失在茫茫雲海之中。

一個天神徹底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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