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盧随

觸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謝陵瑜想到了狼,還是一種兇惡貪婪的狼,似乎下一秒就會弓起身子朝你撲來,将獵物狠狠的撕碎。

都說久經沙場的人身上會有一種煞氣,但孫将軍給人的感覺就不是這樣的,那是一派正氣,是不怒自威的肅穆。

林城身上的是兇煞氣,仿佛能聞到萦繞在他周身的血腥味,謝陵瑜垂眸,遮掩住不喜的情緒。

那将領自知着了道,卻也別無他法,只能在心中暗自懊惱,還不忘惡狠狠的瞪了謝陵瑜一眼,這才不情不願的退後,謝陵瑜面上淡淡的笑着,眼神卻不失鋒利的直視林城,心中冷笑。

好一個林大将軍。

為難晚輩,官職壓人,真是沒有得到半點重森殿下的風範,偏偏憑着與重戮是舅甥關系,在朝中橫行霸道,也沒人敢亂嚼舌根。

“林将軍無事就好,這陣仗可真是吓壞晚輩了,是晚輩失言,這便給林将軍賠不是了。”

謝陵瑜說着利落的沖他一拱手,瞧着沒有半分怨言,林城頓了頓,目光更冷,沒有理會謝陵瑜 “誠懇” 的道歉,他揮了揮手示意士兵将糧草押送進來,這才不鹹不淡道:“走吧。”

謝陵瑜也沒在意,聞言一揮衣袖,做了個請的手勢,襯的林城的人愈發嚣張跋扈,孟毅在後邊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安慰似的撞了撞孫黔,能有這樣的對家,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孫黔一言不發的跟在後邊,将林城的嘴臉盡收眼底,臉色鐵青。

但話說回來,無論于公于私,今日林城所為都是欠妥的,他雖是将軍又是長輩,但如今謝陵瑜是陛下欽定派往救疫的主官,而林城則只負責押送糧草,他此番行徑實屬是喧賓奪主了。

但他們能想到的,林城心裏自然也清楚。

一方面,他是故意要給謝陵瑜一個下馬威,那日宴會上被落了面子,這小子頗有幾分不知道天高地厚,打算趁機教訓一下他。

當然,也是想試試此人到底有幾分本事。

林城原以為不過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沒想到還挺難纏,這一路下來竟真找不出破綻,倒是顯得他仗勢欺人。

氣氛沉郁的吓人。

謝陵瑜遠遠瞧見了劉府的牌匾,心中琢磨着另外的事情,不過看來要讓這些士兵撤退,還須費上一番口舌……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公子不好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謝陵瑜皺着眉擡頭,只見幾個小厮打扮的人一路急匆匆的跑過來,臉上還都帶着傷,身上也是灰撲撲的。

在場的各位哪個不是人精,瞬間便有了數,心下皆是一沉。

謝陵瑜定了心神,按住小厮的肩膀,沉聲問:“可是鎮西出了事?”

按道理來說不應該啊,鎮西此刻親人相見,怎會出問題?更何況染病的百姓都被照顧的很好,難得一見,百姓此刻應該都在享受這不易又溫馨的時刻才是,究竟是哪裏不對?

小厮的目光掠過他,落在他身後的士兵身上,哽咽道:“百姓們好不容易才相信咱們,可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公子身後的這些人是來殺人滅口的,是您将他們騙到鎮西,好一網打盡!”

四下皆驚,就連謝陵瑜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當下也顧不上林城了,揮手招來柳巋,讓他安置好小厮們和林城的人,自己帶着三位友人前去鎮西。

謝陵瑜走了幾步又回頭握住孟毅的手,拜托他和孫黔立即去查散播謠言的人是誰,他打算兵分兩路,自己一個人前往鎮西。

孟毅知道這事不能馬虎,推着他的手催促他趕緊走,嘴裏應聲道:“好好,我們知道了,你快去你快去……”

謝陵瑜順着力道被推着走,眼下他們也耽擱不起,他只囑咐了句 “多加小心”,衣袂在空中翻飛幾下,轉身離去。

鎮西。

遠遠的便聽見一陣嘈雜,哭天喊地,謝陵瑜的額頭一下子就開始隐隐作痛,他加快了腳步,可待他們踏進院裏,卻發現情況好像沒有那麽的糟糕。

而且…… 說不上來的奇怪。

很難描述當下的情況,百姓與諸位郎中處于一種對峙的狀态,但染病的百姓又在維護日日照料他們的郎中,于是鎮東的百姓便只好同他們的親人解釋,說是外頭已經來人了,今日讓他們過來探望便是要将他們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那些郎中整天伺候這些染病的百姓,跟伺候祖宗似的,一聽這話當即就沉下臉,有點本事的醫者誰沒點怪脾氣,當下就跟鎮東的百姓對罵起來,雙方情緒激動。

反而是染病的百姓,一邊要攔住自家至親,一邊還要勸慰這幫郎中,鹿回更是裏外不是人,夾在中間根本插不上話,只能徒勞的把郎中們往後拖。

一時間場面異常混亂,那叫罵讓謝陵瑜啞口無言,可以說他小半輩子都沒聽過這麽多罵人的話。

但看着情況還算好,又聽見這些人牛唇不對馬嘴的對罵,謝陵瑜忍不住按着眉心笑了起來,無奈的上前一步,拖長聲音,“我說諸位——”

人群安靜了一瞬,郎中們縮縮脖子不說話了,倒是百姓更激動了,指着他鼻子就開始破口大罵,警惕的看着他身後。

謝陵瑜也不說話,任由他們罵,待百姓看他身後半天沒有人出現,覺得不對聲音漸漸弱下來時,這才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不知你們聽信了什麽謠言,但若公子我真有這打算,何必每日來往奔波,給你當牛做馬的作事,去落梅山為你們摘草藥?”

“然後——還要站在這裏給你們當孫子,被罵的擡不起頭?”

謝陵瑜說這話時語氣裏帶着自嘲,淡然中又帶着調侃,并沒有過激的語言,卻叫百姓們面面相觑,慢慢紅了臉。

激動的人群漸漸平靜下來,個把要強的也只是梗着脖子不說話,沒有再出言不遜,因為其實他們心裏也清楚,謝陵瑜說的很對。

這些日子謝陵瑜一行人做了什麽他們都看在眼裏,要說沒有動容那不可能,只是方才聽聞這一切也許都只是假象,恍若當頭棒喝,這才怒上心頭。

說到底…… 倒也是他們先入為主了。

“公子,對不住咯……” 年邁的聲音響起,衆人循聲望去,正是是之前謝陵瑜幫忙擦臉的老妪,她伸着枯木似的胳膊拉住自家孫兒,輕輕拍了拍,“郎兒,快給公子賠不是。”

那年輕人方才只是站在原地皺眉,并沒有一言不合便要鬧事,如今聽了這話自是羞愧難當,膝蓋一曲便跪下給他們端端正正行禮道歉,謝陵瑜上前拉起他,替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

那年輕人面紅耳赤,連連道歉,身邊的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賠起不是來,謝陵瑜并未計較,而是溫聲道:“此事不怨你們,是謝某沒有考慮周全……”

“才不是,分明是那林将軍欺人太甚,公子不過是極具才華,搶了他兒子的風頭,這才……” 身側默不作聲的青丘玦突然憤憤的打斷他,又仿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抿了抿唇懊惱的屈膝要跪下,“公子,我多嘴了……”

謝陵瑜瞧見他屈膝眼皮一跳,趕忙去扶,心下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謝陵瑜搖搖頭,“錯不在你,不必如此。”

說着他絕口不提林城,默默潑了盆髒水。

他只道:“今日的…… 貴客并無惡意,只是害怕糧草被劫,這才多帶了些人。”

這話說的巧妙,方才青丘玦點出他們有過節,又說是位将軍,這将軍怕被劫糧草本就窩囊,若是以權壓人,假公濟私,那更窩囊!

四下心裏都有了數,愈發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林将軍不屑,謝陵瑜安撫了民衆,餘光瞥見暗自抹汗的鹿回,走過去遞了個手帕,低聲道:“鹿大夫,辛苦了,這裏就交給你了。”

鹿回接過手帕道謝,目光掠過他身後某處,無聲的笑了下,又立即正色道:“好,你放心。”

身後青丘玦若無其事的收回眼刀子,對看過來的謝陵瑜無辜的眨眨眼。

今日算是有驚無險,踏出門檻時謝陵瑜方才覺得松了口氣,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回到劉府招待林城,而是去問過小厮們友人身在何處,去找了孫黔與孟毅。

“你覺得是人為還是無意?” 謝陵瑜緩下腳步詢問。

今日青丘玦靈活的小嘴不知怎麽的突然變得樸素起來,一板一眼的回,“人為。”

謝陵瑜心下驚奇,不由得側目瞧他,又試探性的問了句廢話,“那你覺得是誰幹的?”

青丘玦突然停下腳步,眼神專注的看了他一會兒,謝陵瑜還沒別人這麽明目張膽的盯着過,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怎麽?”

“沒什麽,只是想看看你有疾與否。”青丘玦臉上帶嘲,撂下這句話就繼續向前走,留下一臉 “這才對嘛” 的謝陵瑜朝天翻了個白眼。

他們在郎中的閣樓裏找到了另外孟毅與孫黔,他們面前縮着一個抱頭蹲在牆角的人,此人身形瘦削,瞧着年歲也不大,這讓孫黔他們無從下手,看着謝陵瑜他們像是在看救星。

孟毅一臉為難的湊上來,低聲解釋,“雲樓你想想主意,這孩子死犟,非說是他自己失言,與他人無關。”

謝陵瑜聽着孟毅的話,看向那個把自己抱作一團,試圖逃避現實的少年,心中無聲嘆了口氣,他走到少年跟前,緩緩蹲下。

謝陵瑜并沒有廢話,低聲問,“是誰指使的你,你又有何苦衷?”

少年的身子頓時一哆嗦,像是害怕極了,謝陵瑜透過手指的縫隙看見他慘白的臉,但他并沒有去安慰少年,而是淡淡的扔下一句話,“今日若事成,你害的是全鎮百姓。”

他向來看的分明,那日沒有多為難劉縣令,是因為來綁孟毅的人未傷他分毫,只是迫于壓力,可這次不一樣,此事若成了,百姓鬧到他那裏到還好說,但林城可不是個善茬,不可能像他們一樣束手束腳,屆時就算是屠鎮,想必重戮念及舊情,也不會傷其性命。

謝陵瑜面色冷淡,見那少年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心裏有些沉郁,低聲交代孫黔将少年看好,便要轉身離開。

“對不起……” 身後突然傳來帶着哭腔與愧疚的聲音,這一聲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氣,到最後只餘下略微顫抖的氣音。

謝陵瑜轉頭望去,對上了一雙含着絕望的眸子,不難看出少年神色掙紮,眼睛裏最終帶上了孤注一擲,狠狠對他磕了個響頭。

“小人盧随,乃南淩城知府庶子,求公子救救我娘親,小的願做牛做馬報答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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