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盡管缪晨光知道蔣劍鲲原本就不怎麽喜歡她,但自從迷路事件之後,她覺得他對她一定更沒好感了。
但她知道有些事就是這樣,不論你平時做得再多再好,只要一次失誤便能将你所做的一切統統抹消,只給人留下沒本事沒能力的壞印象。缪晨光明白,自己天生不是什麽機靈人,也沒辦過多少聰明事,學習上如此,生活上也如此。她一向是以勤補拙的典型,所能做的只是盡力做好分內的工作罷了。
在蔣劍鲲家呆了幾天之後,她發現這份工作并不像她最初以為的那麽簡單。因為蔣劍鲲是個挑剔的人,幾乎對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挑挑毛病。
他嫌她打掃房間時墩布太濕,滑溜溜的地板讓他不好走路。
“你想摔死我?”他說。
對于這樣嚴重的指責,缪晨光不敢怠慢,只得自掏腰包買了一把新墩布,以後每次墩地的時候,先用濕布墩一遍,再用幹布拖一遍。
他嫌她洗的衣服洗衣粉味太重。
“你不會多清幾遍?”
缪晨光只好把更多的時間花費在洗衣機旁。
他口味重,嫌她做的菜太清淡。
“淡而無味,難以下咽。”他送她八字評語。
缪晨光忍不住解釋:“我們那邊口味比較清淡……”
“你們那邊。”蔣劍鲲有意重複着她的話,語調中帶了一絲輕蔑,“這裏是北京,不是你們那邊。你要是呆不慣,可以回你們那邊去。”
缪晨光逐漸習慣了他的冷嘲熱諷,仍是好意道:“少吃鹽有益健康……”
“健康?”他冷笑一聲,“怎麽……少吃點鹽能讓我重見光明?”
缪晨光無言以對。
這還算好的。
另一次,她做了拿手的紅燒鲈魚端上他的書桌。他鼻子倒也靈得很,只聞見香氣,用筷子一戳魚身,便皺起了眉。
“我不吃魚,我沒跟你說過?”
缪晨光一愣,“沒有啊……”
他丢下筷子。“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不吃魚,以後別做。”
缪晨光自以為善解人意地說:“這是鲈魚,刺不多的……”
他面無表情地轉向她,冷冷道:“你喜歡你吃。”
缪晨光一愣,忙搖頭,“不……我不要……”
他聽了,一句話沒說,直接摸過書桌底下的廢紙簍,将整盤魚倒在裏面。
那晚,缪晨光輾轉反側,半宿沒睡着。想到她是跟這樣一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真覺得有點受不了。但她仍是忍耐,她只能忍耐。好在這樣的日子最多不會超過兩個月,只要等到開學的那一天就行,她盡力好好幹,說不定還能多得一些報酬……缪晨光就這樣在無用的自我安慰和無限的殷切期盼中昏然睡去。
對于缪晨光來說,蔣劍鲲是個難伺候的人,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幾乎每天都會把自己關在朝西那間屋子裏,不知幹點什麽,有時一呆就是一整天,缪晨光連喊幾遍吃飯他都毫無動靜。冬天飯菜冷得快,缪晨光只好将飯菜一遍遍加熱,就怕他忽然從西屋出來卻吃不着熱飯菜又會對她發火。
他平時在西面的屋子裏做些什麽,缪晨光始終不得而知。那間屋子總是門窗緊閉,拉着窗簾,黑燈瞎火。蔣劍鲲曾說過他是在那裏工作,可他能在一間小黑屋裏做什麽呢?缪晨光只知道,雖然老張稱呼他為老師,但他這樣的脾氣決不可能是老師。“老師”也許只是敬語,不一定代表他的職業;他這人又尖酸刻薄、頤指氣使,哪裏像個辛勤的園丁;況且他的生活水準就一個老師的收入标準來說,未免太奢侈了些——盡管他住在北京郊區的城鄉結合部,但他對飲食的諸多挑剔,以及他的各種高檔生活用品,都足以證明他經濟的寬裕。
最簡單直接的證據就是,給他清洗衣物時,缪晨光發現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條褲子、每一雙鞋,都是有品牌的。雖然她不太認識這些品牌,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有時只消用手一摸料子,就能知道他穿的用的都是質量上乘的高級貨,跟她身上那種從地攤上淘來的便宜貨不在一個檔次。而他卻完全不知愛惜,有時一天穿下來,衣服褲子鞋子都會被他弄得髒兮兮的,沾滿灰黑色的泥沙粉塵,讓缪晨光又得花不少工夫清洗。
像這樣一個生活條件優越的人,為何會住在如此偏僻的城郊,這又是一個疑問。或許對于一位盲人來說,喧鬧擁擠的市中心有着太多不安全因素。但這也只是缪晨光的猜測。
缪晨光其實并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所以大多數念頭只是在心裏轉轉,就被她放過去了。
直到某一天,她終于見識到了蔣劍鲲在西屋裏搞的那些名堂。
和平時一樣,她做好了中飯,到西屋門外喊他吃飯。沒人應聲,屋門卻并不像平時那樣緊閉,只半掩着。缪晨光見門開着,沒有多想便敲了敲門,将門小心地推開一點,探頭進去。
“蔣老師?”
蔣劍鲲不在屋裏。缪晨光借着門外照進去的光亮,看見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
在這間不大的屋子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塑像。大的齊人高,立在房屋一角;小的只有手掌那麽大小,就擱在牆邊的方桌上。
缪晨光驚訝地睜大了眼,不由自主走進了屋裏。
屋內一片狼藉,到處是髒兮兮的灰黑色泥塊和粉末;一些切割成塊狀的泥塊被裝在塑料袋裏,堆放在牆角;幾把大小不一的塑刀、幾只小塑料盆、兩張小板凳,還有一些別的工具,被随意地丢了滿地。屋內的塑像以人像為主,有頭像、半身像、全身像,也有動物的塑像。只是大多是半成品,有的根本看不出具體的形狀。除了塑像,還有許多鐵制的骨架,一個個張牙舞爪,散亂地分布在房屋的各個角落。
原來是泥塑。難怪蔣劍鲲的衣物上時常沾滿泥灰。
缪晨光在一尊和她一樣高的塑像前駐足。她認出那是關老爺,左手捋髯,右手提刀,丹鳳眼微阖,面目甚是威嚴。塑像的線條簡潔粗犷,造型形似而神動,帶有幾分古風。在她的腳旁是一個捧着水罐的裸體女人全身像,只有關老爺一半高。缪晨光彎下腰來細細打量,這是一個半成品,身上坑坑窪窪、疙裏疙瘩的,還留有作者的指痕和掌印。只是她的面目雖然模糊不清,卻仍能看出那優美的曲線和姣好的身材。再一旁的桌上是一只狗頭,或者狼頭,或者不知誰的頭。那只動物張着血盆大口,露出長長的獠牙,模樣兇悍猙獰。配合屋內昏暗的光線,顯得有幾分駭人。
缪晨光不由得有些發怔。她身邊這一具具泥塑,安靜而沉默地環繞着她,仿佛是某時某刻某個場景的凝結,正無聲無息地向她傾訴各自的故事。
呆愣半晌,她的視線轉向房屋正中的一具泥塑。
那也是一個半成品——或許連半成品也不是,只是一堆被捏合在一起的泥塊,用一具鐵制骨架支撐起來而已。從支架的形狀能看出這是一個人物頭像,但目前來說還沒有任何人形,只有大致的臉部輪廓,沒有具體的五官長相。
這具泥塑被放置在一張小矮桌上,缪晨光注意到桌前放着小板凳,旁邊是一些備用的泥塊。她揣摩着這或許是蔣劍鲲正在制作的泥塑,她走上前,蹲下身子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具泥塑。粗砺而細膩、冰涼而柔軟……
“誰?是誰?!”
蔣劍鲲忽然之間出現在缪晨光身後,發出大聲而嚴厲的斥問。她完全沒有聽見動靜,吓得險些坐倒在地上。
“蔣老師……”缪晨光慌忙站起身來。
“……你在這兒幹什麽?”
見他面帶愠色,缪晨光忙解釋:“我喊你吃飯,見你沒應聲,就進來了……”
他陰沉着一張臉,“我說過工作的時候不要來打擾我。”
“可……飯早做好了……菜都涼了……”
他沉默幾秒,“你碰屋裏的東西了?”
“沒……我……就是看看……”缪晨光不敢說實話,只得尴尬地含糊其辭。
他轉頭看着她——他的雙眼毫無神采,瞳孔裏沒有一絲光,可他沒有焦距的視線卻準确地停在了她的臉上,仿佛要戳穿她的謊言。缪晨光不由一陣心虛,就因為他看不見才敢說假話,可自己的這種行為立刻讓她感到了內疚。“對不起……”她知錯就改,老實道歉。
他又沉默幾秒。“這屋裏的東西,不許亂碰。”
缪晨光應了一聲。片刻冷場。她覺得應該說點什麽緩和一下尴尬的氣氛。
“蔣老師……這些都是你做的吧?原來你是搞藝術的……”
“出去。”
缪晨光一愕,慌忙匆匆走到門口,又忽然想到什麽。
“蔣老師,飯……”
“出去!”
沒想到他會吼自己,缪晨光驚愕不已,下意識幾步退到了門外。
“砰”地一聲響,蔣劍鲲摔上了門,把已經呆掉的缪晨光徹底關在了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