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缪晨光後來才知道,原來蔣劍鲲并不是這房子的屋主。這房屋和院落只是他長期租用的,而真正的屋主,也就是房東,是住在他們隔壁院落的鄰居。
鄰居是一對中年夫婦,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男的長期在外工作,缪晨光從未見過;女的倒是早就見過好幾回了,缪晨光剛來那幾天在院子裏打掃衛生時,那位中年大姐就主動和她打過招呼。
大姐是典型的北方人性格,自來熟,愛唠嗑,見了兩次便主動和缪晨光聊家常,調查戶口似的問這問那。得知缪晨光是一位在校大學生,大姐不由感嘆:
“喲,是大學生啊!勤工儉學?不容易……上的哪所大學啊?清華?北大?北外?人大?……”
缪晨光忙搖頭,“不是,沒那麽好……我們學校……很一般,沒什麽名氣的。”
“那也不容易!能考到北京,成績肯定不差……你學什麽專業的?”
“英語。”
大姐一聽高興開了。原來她那上小學的兒子英語成績不怎麽理想,正想趁着寒假請一位家教給補習補習。她把這想法一提,缪晨光也不免動了心,反正她有的是空閑時間,完全可以再做做家教,賺點外快。只是不知蔣劍鲲會怎麽說,畢竟她是簽過工作協議的,總得事先問過他的意見。
聽了缪晨光的顧慮,大姐不免又嘆:
“難為你一個小姑娘了,他那人脾氣可夠壞的……之前找的幫手都是小夥子,一個個都撂挑子不幹了……也有自己受不了走的,大多是被他趕跑的……還有被他罵哭的……你想想,一個大小夥兒,一米八幾的塊頭,被他罵得哭哭啼啼的在那兒抹眼淚,看着都覺得可憐啊……”
這麽說來自己的境遇還算好,至少沒有被他罵哭過。缪晨光想着,不由苦笑。
當天晚上,缪晨光趁着收拾碗筷的時機對蔣劍鲲提出了空閑時間做家教的想法。
蔣劍鲲聽了,問她:“你學英語的?”
這是他頭一次問及她的學業。缪晨光忙答:“是。”
“二外呢?”
“德語,三外日語。”
蔣劍鲲皺眉,“中國話說利落了麽,就學那麽多門外語……你覺得你有多大機會去一個同時用得着英語德語日語的地方?”
缪晨光心想這人好像對很多事都容易不滿,雖然不關他的事他也要發表不中聽的意見。但她不敢多說什麽,只問道:“空閑時間我能去做家教麽?”
“為什麽要做家教?”他又問。
“我想多賺點生活費。”缪晨光老實回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教誰不好……那小鬼是個白癡,跟他爸一樣。”
說完,他閉上嘴,沒再搭理她。
缪晨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第二份兼職工作。每周一、三、五下午,她便會到隔壁的院落去給鄰居大姐的兒子補習英語。
她很快發現蔣劍鲲對于隔壁小鬼的評語不無道理。當然,那小男孩并不真是白癡,只是無心向學,他唯一感興趣的是村頭那間網吧以及各種網絡游戲。缪晨光知道這份家教怕是不那麽好做,但對于大姐的重托,她不敢随便應付,總想盡心盡力,每次上課的頭一天晚上,她都會認真備課。至于與大姐商定的報酬,實在不算豐厚,但缪晨光本不是計較這類事的人。畢竟,家教這份兼職只是順帶的工作,她也不指望能掙多少錢;再說,能跟蔣劍鲲以外的人有所接觸,讓她減輕了不少孤獨不安的感覺,而她的寒假生活也因此變得充實了許多,這總是好事。
初到大姐家,缪晨光發現她的家和蔣劍鲲居住的房屋戶型相似,最大的不同是,這裏更有生活氣息,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家。房間裏堆滿了用得着用不着的家當,與蔣劍鲲那些空蕩的房間形成了鮮明對比;院落裏擺滿了盆花,地上也種了一些植物,雖然時值冬天存活的植物不多,只有些大蔥大蒜,但終歸是一抹綠色,總比蔣劍鲲那個凋敝的院落強得多。
缪晨光在男孩的房間教課,有時趁他做習題,她會到廚房幫大姐做些家務,或是到院落裏,跟大姐一起曬曬太陽、唠唠家常。有時男孩做完了題,也會溜到院裏來偷懶。他母親每次都會喝斥他,不過也僅是做做樣子。
大姐倒是個熱心人,只是話未免多了些。不過幾天的工夫,她就不把缪晨光當外人,将她所知道的蔣劍鲲的事統統說了出來。
“那個蔣劍鲲是做泥塑的,你知道了吧?倒挺有藝術家的範兒,脾氣那麽大……”
“媽,泥塑是什麽?就是捏泥人兒吧?”兒子在一旁發問。
“別打岔!”
做母親的輕輕一巴掌将兒子趕開,笑眯眯地看着那小子在院子裏颠來跑去地瞎胡鬧。
“……他是去年夏天來這兒租的房。當時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幹嗎的,就聽跟他一起來的人喊他蔣老師,後來才知道是個搞藝術的……他找人重新裝修了房子,夏天一過就搬來了。你別說,這人真有點老爺脾氣,才搬來小半年,找的幫手已經換了好幾打!也真虧那個幹家政中介的——誰來着?好像是姓張——有這份耐心替他招人,招一個趕一個,趕一個他再招一個……這不,現在招着你了……他要求還真多,非高學歷的不要,也不想想學歷高的誰幹這個呀……”話到此,似乎覺得不妥,又忙改口,“總之就是挑三揀四的,這都趕跑多少大學生了……而且這人還特清高,輕易不理人。有幾回我看他一個人挺可憐的,趕跑了助手也沒個人照應,就想過去幫點兒忙。他倒好,一點兒不領情,對人冷冰冰的!你多問幾句,他還發火,真是狗咬呂洞賓……我就納了悶了,是不是搞藝術的就得是這怪脾氣呀!”
聽着大姐的抱怨,缪晨光只好笑笑,并不應聲。
“……不過仔細想想,也怨不得他那樣的脾氣……殘疾人嘛,總不比健全人,心裏難受就會有火,也正常。”
聽大姐又對蔣劍鲲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缪晨光忍不住問:“他的眼睛……是天生的?”
大姐搖頭,“聽說是得了什麽病,慢慢看不見的……好像就是這幾年的事兒。”
缪晨光發着愣,心裏想着,慢慢看不見,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那他靠什麽生活?就靠那些泥塑?”
“好像是吧……我見過有小車來把他做的那些東西拉走,估計是去賣錢還是幹什麽……”
大姐的兒子忽然插嘴:“是去賣錢!我問過開車的司機叔叔!”
他母親不由得笑。“……這倒挺好,每天關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錢就自己來了……”
“誰說他不出門了!”
缪晨光一愣。他母親笑問:“你又知道?”
見兩個大人求教于他,兒子頗有些得意,“我老能在遺址那兒看見他!”
“遺址?”缪晨光心念一閃,“你是說那個被鐵栅欄圍起來的公園?”
“不是公園,是遺址!”男孩兒堅持。
他母親說:“是遺址,歷史古跡吧,具體哪個朝代的……我也弄不清。”
“就是那兒,”兒子又說,“我早上上學的時候常看見他在那兒站着,像個石頭人,一動不動……”
“那麽一大早?你沒看錯?”他母親問。
兒子生怕母親不相信他,連連點頭,“不信你問瞎子!”
做母親的忙一揮巴掌,輕拍在兒子腦袋上,“喊誰瞎子呢!不像話……”
“你們不都這麽喊?”兒子覺得挺委屈。
母親感覺難堪了,又一巴掌揮過去,“胡說什麽……別玩兒了,進屋寫作業去!”
兒子連聲嚷着寫完了,卻拗不過媽媽,只得撅着嘴磨磨蹭蹭地進了屋。大姐看一眼缪晨光,對着她挺尴尬地笑笑。“渾小子不懂事,亂說話……”
缪晨光只回以一笑,什麽話也沒說。
其實用不着細想也知道,蔣劍鲲這人決不可能讨人喜歡。在別人眼裏,他就是個性格乖僻、脾氣暴躁、不喜交際、不知好歹的人。鄰居大姐的話更證實了這一點。
但也正如大姐說的那樣,他是個盲人,是個殘疾人,而作為他身邊的健全人來說,對于他古怪的性格和暴躁的脾氣,除了容忍,還能怎樣。
只是缪晨光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
那天下午,缪晨光給隔壁的小鬼教完英語回來,時候已經不早。她趕忙先到院裏收衣服。北京這地方天氣幹燥,在南方幾天也幹不了的牛仔褲,在這裏只用一晚便幹透了,還硬梆梆凍得跟門板似的。她正忙着幹活,蔣劍鲲從自己的屋裏走了出來。
他自然是聽到了她在院裏發出的動靜,他向前走了兩步,盲杖一探,觸到了缪晨光随手放在一旁的水桶。他立刻收了腳步。
“……拿開。”
缪晨光連忙上前将水桶拎走。“對不起……”
“別把東西放在擋道的地方。”
缪晨光老實應了一聲。
“……你進來。”他說完轉身進了屋。
缪晨光不知他有什麽事,忙收好衣物,跟着走進他的屋裏。
依然是一片昏暗的房間,拉着窗簾,沒開燈——因為他不需要。
蔣劍鲲站在屋子中間,缪晨光也那麽傻站着。
“……我的墨鏡好像掉在書架底下了。”他說。
缪晨光一愣,反應過來。她彎腰往書架下的空隙瞟了一眼,起身打開燈,再蹲下身子仔細看去,墨鏡果然掉在那裏。
“……怎麽跑那兒去了?”她順口問道。
“掉在地上,被我踢到……”
“哦……”
缪晨光把手伸到書架下探了探,發現夠不着。他這一腳倒是踢得挺夠勁。
也不知怎麽想的,她扭頭對他說:“借我用一下你的……手杖。”
蔣劍鲲明顯一愣。缪晨光立刻感到後悔。但他很快将盲杖遞給了她。
缪晨光取出墨鏡,和盲杖一同還到他手上。
蔣劍鲲沒有道謝,只淡淡說了一句:“好主意,我沒想到。”
缪晨光沒吭聲。正想離開,一擡頭,卻看見了書架上那一溜酒瓶後的書籍。她不由停住了腳步,略微躊躇,忍不住開口問道:
“蔣老師……你的書,我拿出來看一下行麽?”
蔣劍鲲一愣,“什麽書?”
缪晨光望着插在書架上的那本書,書脊上只有書名和出版社,卻沒有作者。“《白芳》……就是傑克倫敦的《白牙》吧?”
“……是。”
“真的是啊?那這個譯本應該很早了……我能……借去看看麽?”見他不答,她又說,“正好在看這部原版小說,有些地方不太明白……現在新出的版本翻譯都不行,一直想找人文最早的譯本,在書店和圖書館找了好久沒找到……”意外發現一直想要找的書,缪晨光求書心切,便主動解釋了一番。
蔣劍鲲聽她說完,沒再多問。“自己拿……別碰其它的。”
“好。”缪晨光應了,将擋在書前的洋酒瓶子小心地挪開一點,取出書來。果然是她想要的版本,她挺高興地道了一聲謝。
可這高興勁兒沒維持幾秒,就被她自己給破壞了。
只聽一聲脆響,缪晨光心頭一驚,想要回身去扶,但已經來不及。冬天外衣穿得太厚實,她根本沒注意自己碰倒了一只酒瓶,待她拿着書一轉身,酒瓶子一下子被帶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裏頭的透明液體流了一地。
蔣劍鲲一臉驚愕地瞪起雙眼,茫然無神的眸子循着聲響從書架劃向缪晨光的臉,又劃向地面。
“對不起……我……對不起……”缪晨光吓得不輕,心慌意亂地連連道歉。見蔣劍鲲往書架前走了一步,她忙說:“蔣老師!等等……我先把這兒收拾了……”說完把書往書架上一放,拿起屋角的廢紙簍。
“你幹什麽?”
“我……先把碎玻璃撿了……一會兒再來拖地……”
“你別動!”
缪晨光一愣,“可……”
“叫你別動!”
他厲聲喝止。缪晨光不敢動了。
“砸了哪一瓶?”
缪晨光忙低頭辨認酒瓶上的标示——全是洋文——她忽然慶幸自己學的就是這玩意兒。“是……伏特加……”
“伏特加……”他摸索到書架邊,用手一一觸摸擺放在那裏的酒瓶,似乎想要确認其它的是否完好無損。缪晨光心中滿是沮喪,卻還是忍不住開口:
“小心腳下……”
蔣劍鲲理也不理。确認完畢後,他轉回身,面向缪晨光,一臉陰沉。“……你怎麽回事?跟你說了別碰其它東西。”
“我……沒看見……不小心帶到的……”
“沒看見?好嘛……”他輕聲冷笑,“瞎子雇了個睜眼瞎。”
又開始說難聽話了。缪晨光咬着唇忍着,好歹他還沒像平常那樣發火。
“對不起……我會賠的……”
“賠?怎麽賠?”
缪晨光咬咬牙,“這……要多少錢……”
“這瓶伏特加,是一位俄國朋友送的禮物,你覺得值多少錢?”
缪晨光說不出話。蔣劍鲲又冷冷道:
“……真要賠錢,這一個寒假你就算白幹了——還遠不夠。”
一聽這話,缪晨光心裏頓時涼了半截。這一瓶外國酒,恐怕抵得上她一整年的學費!人窮志短,她哪裏還敢嘴硬,只好默不做聲。
蔣劍鲲見她沒了聲響,也不再多說。“傻站着幹嗎,快點收拾。”
缪晨光抿着唇,心裏說不出的委屈,彎腰撿了幾塊酒瓶碎片,越想越覺得不安。這間屋子她常要出入,打掃收拾全是她的事。他那些昂貴的中國酒外國酒,就那樣沒遮沒攔地一瓶瓶擺在書架上,萬一再砸上一瓶,這個寒假恐怕就真的白幹了。她胡亂想着,不由心裏發慌。一陣猶豫之後,終于忍不住說:“蔣老師,你這些酒瓶子……我覺得,就這麽放着太危險了……”
蔣劍鲲皺起了眉,“……這麽說,是我放得不是地方了?”
“不……我是說這書架沒有門,萬一要拿本書,或者抹個灰,太容易碰倒了……”這話的确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蔣劍鲲的臉色愈發陰沉,“……我是瞎子,可我從來沒打碎過一只酒瓶……你難道比我還瞎?”
這人說話句句帶刺。可缪晨光還是忍不住說:“要不……我幫你把這些酒瓶子挪個地方?”
“不需要。”
“可……放在外邊萬一又碰倒了,收起來比較好……”
“我說了不需要!你沒聽見嗎!”
他突然就吼起來,缪晨光不由愣住。他再次轉向她,滿面怒火。
“不許碰這些酒瓶子……任何東西都不許碰!我再說一次,這屋裏的東西……我所有的東西,都不許亂碰!碰了的東西,哪兒拿的放回哪兒去。我管你吃管你住付你工資,不是讓你來砸我的東西!聽懂了嗎?”
缪晨光怔在那裏。
“沒聽懂?你聽不懂人話?聾了?啞巴了!”
“我……”
一個完整的字尚未出口,又被他粗魯地打斷。“聽懂了就閉嘴做事,聽不懂給我打包走人!我不需要聽不懂人話的白癡!”
對于他莫名其妙的怒火,缪晨光只覺得不可理喻。她忍不住回嘴:“蔣老師,是我錯了,我已經道歉了……可你……你能不能別總這樣,亂罵人……”
“怎麽,覺得委屈了?”他發出一聲冷笑,“是你做錯了事,說你幾句你還委屈了……你是千金小姐,別人說不得是嗎?心氣兒這麽高就別來幹服侍人的活兒!”
缪晨光咬着牙,心中湧起一股怒火,“你怎麽這麽說話……太過分了!”
“不愛聽就給我走人!你當我願意留個白癡在這裏?”
“大不了不幹了!有什麽了不起!”
“那你走啊,現在就走!滾!”
缪晨光把廢紙簍往地上一摔,轉身沖出了屋門。跑出幾步,眼淚就跟着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