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是一段艱難的時日,家裏少了一口人,多少顯得有點冷清。但年三十那天晚上,媽媽還是和往年一樣準備了豐盛的年夜飯。屋外爆竹聲聲,煙花照亮黑夜。全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着一年比一年沒勁的春晚,等待新年的到來。
日子還得接着過。總是這樣的。
當電視裏上演無聊的歌舞或是不好笑的小品時,缪晨光便會走神。她想到遠在首都的蔣劍鲲,不知他此刻在哪裏,在做些什麽。他會不會跟自己的家人一起過春節,還是把年三十當成任意一個普通日子,只用一碗方便面就對付過去了。
只可惜了她在心中計劃好的那份年夜飯菜譜,這回是用不上了。
新學期來臨,學生宿舍已經開門,缪晨光決定提前幾天返回北京。
她仔仔細細算清了所有蔣劍鲲額外付給她、或是替她支付了的錢,雖然他說過會在她的工資裏扣,但萬一他只是說說……所以她一定得自己先準備着,免得他到時候又改變主意不要她還了。
拖着她的行李箱,背着皺巴巴的帆布包——還是和去年一樣的裝備,她坐火車回到了北京。火車夕發朝至,她在擁擠的硬座車廂半夢半醒地撐過一夜。這待遇和來時真是截然不同,回想那次僅用了兩個小時的飛行旅程,她想到的不僅是有錢真好,還有對蔣劍鲲的深深感激。
走出火車站,她沒有先去學校,而是坐上了前往南城的公交車。學校還沒有正式開學,離報到的日子還有幾天,她可以在這幾天裏繼續做他的助手——假如他需要的話。
公車到站,她興沖沖地踏上那條熟悉的硬泥路,急切的腳步中帶了點迫不及待的心情。
依然是蕭瑟冷清的院門,低矮的木頭圍欄。院門外的大樹伸出光禿禿的樹杈,張牙舞爪。但只要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隐藏在樹枝之上細小的綠色疙瘩。院裏的泥地上,隐約顯出一層茸茸的綠意。院門上着鎖,她想他可能不在家。她沒有多加考慮,只略微一猶豫,便舉起行李箱,越過圍欄往門裏一放,接着踩着院門外的一塊碎磚頭,一擡腳跨了進去——果真是防君子的,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她擡頭四顧熟悉的院落,忽然定住了視線。
就在那處小小的苗圃裏,幾棵七歪八扭的嫩苗探着腦袋,在風中微微顫動。
是她種下的太陽花!沒想到這麽早就出苗了。她驚喜地走過去,蹲下身來細細查看那些小苗。初春的寒風依然凜冽,這細弱的綠色卻已迫不及待地沖破了侵占着整片土地的草根的糾纏,逐漸生長起來。
只待南風一起,便會開花了吧!
缪晨光高興地站起身來,情不自禁地跳了跳腳。帶着這樣的好心情,她拖着行李箱,來到蔣劍鲲的屋門前,敲響了房門。
“蔣老師……”
沒人應聲。
她又敲了幾下。還是沒動靜。
看來他确實沒在家。來得不是時候,但這并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她拖着行李箱,繞着主屋走去。走到窗邊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某種不協調感。她不由微微一愣。
哪裏有點不對勁……
然後她發現了,是屋內的窗簾——窗簾沒有拉上,而是敞開着。
不知為何她的心裏忽然緊了緊,緊接着便在記憶中搜尋這窗簾給她留下的印象。
——假如她沒有記錯,他從不拉開窗簾,無論白天黑夜,任何時候。
好心情一下子消失殆盡。她疾步走到窗前,探頭往屋裏看去。窗玻璃的反光讓她看不清楚屋內的情形,她眯起眼,一手搭棚擋在眼睛上……然後徹底傻了眼。
屋裏空空如也。木床還在,被褥卻不見了;書桌還在,椅子卻不見了;衣櫥不見了,整理箱不見了,書架也不見了……還有書架上那些個酒瓶子和書本……都不見了。
她目瞪口呆,慌忙丢下她的行李,急急地跑到她曾經居住過的北屋。但那間屋子裏原本就沒有什麽東西,最顯眼的,還是床板上消失了的被褥。
她又跑到西屋。那裏同樣開着窗簾。同樣空空如也,不留一點痕跡。那些泥塑,那些曾經将她環繞,向她低語的泥塑……如今想來,那更像是一場夢,否則它們怎會消失得如此徹底?難道是它們自己長腳離開了嗎?……她心裏忽然生出這古怪的念頭。
她不知所措地愣怔許久,心中驀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她忽然想到什麽,忙跳出院門,往村中跑去。
其實事實已經很明顯了,其實她都已經看見了。其實她心裏清楚,他不可能在那裏……
可她還是一口氣跑到了那處古都遺址。
那裏還是老樣子,石碑、古道、松柏,斷壁頹垣,寂然無聲。它們已在這裏安靜了數百年,并且打算繼續安靜下去。
那裏空無一人。
缪晨光喘着氣,又是好一陣呆立。半天才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還扔在院子裏。她又一路小跑回到原處。遠遠地看見院門竟然打開了,院子裏隐約站着個人影。
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可還來不及欣喜,下一秒她已經知道自己想錯了——鄰院的房東大姐正站在她的行李箱前,左右顧盼。
沒等她開口相喚,大姐已經看見了她,頓時驚喜地叫出了聲:
“呀!是小缪回來啦?我說這是誰的行李丢在這兒呢……你上次怎麽走得那麽急,都沒跟大姐說一聲兒!聽說你家有事兒?怎麽樣啊,都處理好了嗎?……”
大姐見到她似乎很高興,一連串問話,說個不停。
“大姐!”缪晨光忙打斷她,“蔣老師……蔣老師呢?”
“他?……他走了呀。”
“……走了?”
“是呀,退了租,走了。”
缪晨光愣愣的,“什麽時候……”
“年前,你剛走沒幾天他就走了……我看他剩了幾件家具沒拉走,還當他以後要回來住呢……可後來連空調熱水器都拆走了,看來是不打算回來了……”
缪晨光一愣,忙擡頭看去。果然,剛才竟沒注意到,裝在屋外的空調和太陽能熱水器的外機,都已不見了蹤影。
她愣了好一會兒。“他……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呀……他沒告訴你?”大姐似乎也很意外,“這人真是的,來去都這樣,風風火火、神神秘秘的……對了,他讓我跟你說,讓你別忘了找那個誰……老張!”
“哦……”缪晨光機械地應了一聲。腦子裏混混沌沌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大姐的唠叨。
“……春節過得好嗎……開學了還有時間做家教嗎……我還想找你幫忙呢……”
正說着話,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從鄰院的屋子裏晃出來,沖大姐喊了一句什麽。大姐應了,而後笑着對缪晨光說:“孩子他爸,過年回來的……”
缪晨光點了點頭。春節,本就是人們團聚的日子……
她忽然覺得有點累,坐了一夜的火車,此刻倦意如潮水般翻湧上來。她拖着行李箱慢吞吞地走出院子,一手插進羽絨服口袋,指尖觸到放在暗袋裏的信封——那裏面裝着準備還給他的錢。
她定定地站住了。回過身,最後看一眼那個院落。
太陽花的嫩苗在風中顫動。
他走了。
大姐終于不再唠叨。她看着缪晨光,臉上不由露出驚訝的表情。
“喲……怎麽啦這是……怎麽哭啦?……”
……
公車搖搖晃晃的,慢騰騰地向前開。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雙眼直勾勾地盯着車窗外的風景。從荒僻的南城,一路向北,進入繁華的鬧市區。路上的行人尚未褪去厚實的冬裝,但也有一些愛美的女孩子,等不及換上了靓麗的春裝。
疲倦,卻毫無困意。腦子裏滿滿當當的,像是填塞了無數念頭,可又明明什麽都沒在想,空空蕩蕩的,理不出頭緒。對于去找老張,她并不那麽急切,因為她知道,去那裏,無非是為了結算工錢。
老張的辦公室仍是去年的模樣,臭哄哄的香煙味兒,髒兮兮的白色牆壁,破破爛爛的辦公桌,還有落滿了灰塵的書架和檔案櫃。
唯一的變化,是那張油跡斑斑的皮沙發,換成了嶄新的布藝沙發。這總算為他的舊辦公室增添了一點新年的新氣象。
“坐吧。”
缪晨光依言坐下。
老張和他的辦公室一樣,沒有太大變化,沙啞着喉嚨,眼袋浮腫,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他見到缪晨光,既不意外,也不驚喜,只是依然和第一次接待她時一樣,客氣而随和,用他濃重的鼻音慢悠悠地回答着她的問題:
“……是呀,匆匆忙忙就搬走了……不過付給你的錢,他前一次來的時候就結清了……”
缪晨光不由一愣,“前一次?哪次?”
“記不清了……大曾送他來的……”
缪晨光愣了半晌,終于回憶起來。他倆同時出門那天,她跑遍半個北京城買酒,而他則來了老張這裏……原來那次他就已經将她的工資結算了。
這麽說,那一次,他已經有離開的打算了……
缪晨光心裏亂糟糟地轉着這些念頭,起身從老張手裏接過一只信封。
“你點點吧。”
“這……這給多了。”
“是嗎?不多吧。”
“……我回去的機票錢,還有另外幾筆錢,都是蔣老師給墊的……他說會在我工錢裏扣……”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張似乎并不奇怪,慢條斯理地說着,“按照你們的協議,沒少付給你,那就行了。至于多沒多……就不歸我管了。”
缪晨光愣了半晌。“您……能不能替我,把多出來的還給他?他說過,要有沒算清的可以再找他……”
“別想了。他手機停機了,他要不聯系我,我都不知道上哪兒找他。”
缪晨光愣住。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搬回自己家住了吧……我瞎猜的,沒準兒。”
缪晨光手裏捏着那只信封,有點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張看她一眼。
“小缪,你也知道蔣老師這人,他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說你想還他他也未必會要。既然給你了你就收着吧。”
她抿着唇想了很久,終于點了點頭,将信封塞進背包口袋裏。
就在無意間的轉頭一瞥,她忽然發現了什麽。
“老張師傅……這書架,是不是……”
“是呀。他說用不着了要扔,我就幹脆搬過來用了。”
缪晨光有些驚訝地看着原本屬于蔣劍鲲的書架。那只木制書架的模樣太過普通,在二手家具市場到處都能買到一模一樣的,所以她進屋時并沒有多加注意。如今那裏不見了他的酒和書,架子上插着一冊冊文件夾檔案袋,堆放着一疊疊報紙期刊。
“不光這個,還有呢……”
老張說着站起身來,将放在牆角的一只紙箱拖了出來。缪晨光驚訝地看到裏頭是滿滿一箱子的書。
“他讓我找地兒捐了……我這兩天正聯系這事兒呢。”
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來,翻弄着紙箱裏的書籍,手指上沾了一層薄灰。
“……你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拿幾本走吧!”
缪晨光一本一本細細翻找,有部分閑文小說,大多是美術方面的書籍,沒有看見那本《白芳》。她略微有些失望,站起身來。
“不用了,我用不上。”
“也是,都太專業了,一般人看不懂……”
缪晨光點點頭,正準備告辭離開。老張忽然一拍腦袋,又想起什麽來。
“哦,對了!差點兒忘了,瞧我這記性……你等等,有樣東西……”
他說着俯身打開書架下端的兩扇櫥門,捧出一樣用塑料布包裹住的東西。
“他說要我交給你……我怕落灰還給包起來了……”
缪晨光驚訝不已地看着老張将塑料布揭開——
是她的泥貓。
缪晨光驚訝地瞪大了眼。她笨手笨腳地從老張手裏接過那具小小的泥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
他将它完成了。他賦予它形體和生命,還有靈魂。冰涼,細膩,鮮活……
她很想對老張說一聲謝謝,可喉頭卻哽住了。她捧着她的泥貓,愣怔了好半天,心裏再度升起一股濃郁的憂愁。
“老張師傅……蔣老師……他……是不是死了?……”
她喃喃地低聲問道,仿佛自言自語。話一出口,險些又要掉淚。卻把老張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啊?!你……想什麽吶……別瞎說!”
她低着頭,咬着嘴唇,不吭聲。
“……他這人是怪,說走就走,也不跟人聯系……不過他肯定還好好的……你別胡思亂想了,啊!”
默然半晌,她終于點了點頭。
北京寬闊的馬路,車來車往,川流不息;北京擁擠的街道,人來人往,喧鬧熙攘。
缪晨光将裝着泥塑的塑料袋小心地護在懷中。一手拖着行李箱,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一陣微風吹來,鑽進脖子裏,竟沒有絲毫寒意。
已經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