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佟佳感到有點慌, 前後算了下,這個時辰與順治回京,到了京城就晚了, 不可能再出城回李園。

若是順治要帶她回宮怎麽辦?

斟酌了下, 佟佳客氣地說道:“多謝皇上,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您朝政繁忙,我就不多留您了,皇上慢走。”

順治氣息漸粗,冷冷望着佟佳。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眼,眼裏已是一片清明, 平靜說道:“這個時辰回去正好, 夜裏就佟家人在靈堂前哭靈, 省得白日人多眼雜,貿然上門,惹得人側目。”

佟佳一想倒也是這個道理,只是, 順治何時将規矩放在眼裏過, 不由得看了他眼, 猶豫着問道:“皇上也要去嗎?”

順治好心好意趕來, 佟佳還左右推脫, 瞬間被她激怒:“怎地, 你莫非想要攔着我, 不要我佟府的高門?你的人情世故呢, 吃多了螃蟹, 被蟹黃糊住了腦子不成!”

佟佳讪笑, 忙道不敢,“皇上上門,佟府蓬荜生輝。可晚上去的話,沒幾人見着,皇上何不白日再去,更顯得皇上禮賢下士,善待功臣。”

順治逼近一步,眼中寒意四射,聲音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冷得佟佳抖了抖,“你是不是想跟着殉葬了,找死呢!你那點小心思,不要覺着我不知曉。你以為晚上我要召你回宮侍寝,人笨,想得倒美!老子真是瘋了方跟你這麽多廢話,走不走?”

佟佳被罵半點都沒生氣,順治看不上她最好不過,馬上說道:“我這就去收拾一下,皇上請坐着吃杯茶稍等。”

順治哼了聲,走過去坐下,吳良镛領着人上了清水點心。他端起吃了口,不由自主看向桌上沒來得及收拾的飯菜,恨恨瞪了佟佳的背影幾眼。

這個臭女人,肯定睡到現在才起床吃早飯。他起身走到桌邊打量,碗盤一大堆,飯菜基本上都吃得幹幹淨淨。

真是能吃能睡,沒心沒肺!

順治沉吟了下,走進暖閣,朝窗臺上看去。果然,上面那排破罐子仍在,裏面的野花謝了,剩下的野草長得生機勃勃。

“混蛋。”順治嘴角翹了翹,喃喃罵道:“以後再信你的話,我就真正蠢笨如豬。”

沒多時,佟佳走了出來,順治回頭看去,神情微滞。

佟佳換了身白色粗布孝服,白皙素淨的一張臉,周身上下沒半點飾品,連耳釘都沒戴。看上去如初春新綻的嫩芽,清新幹淨,又透着些說不出的嬌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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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看了眼窗臺上的瓶瓶罐罐,咽回了原本要說的話,淡淡說道:“走吧。”

到了園子外,佟佳只看到園子的兩輛馬車停在那裏,腳步微頓。

順治催促道:“上車啊!”

佟佳抿了抿唇,問道:“皇上的馬車呢?”

順治不耐煩說道:“我是騎馬來的。”

佟佳看着身後的童嬷嬷與菊香,便朝後面的馬車走去。

順治一把拉住她,沉聲說道:“前面這輛!”

佟佳不動聲色掙脫開,問道:“皇上回去不騎馬了嗎?”

順治面無表情說道:“累了,你上不上?不上車的話,要不你騎馬回城吧。”

騎馬就算了,佟佳以前學過一兩次,只能在馬場牽着走一走。她上了馬車,順治跟着上來,在她旁邊懶洋洋一坐,警告她道:“休得廢話,還有不許睡覺打呼,若是吵醒了我,看我不給你好看!”

佟佳暗喜,不說話正好,最好順治能一覺睡到佟府門前。

順治手肘撐着車窗,頭轉向車外,沒一會就睡了過去。佟佳見狀松弛了下來,靠着車壁發呆。

腦子深處,有很多東西呼之欲出,她卻不願意去面對。

實在是超出她的能力範圍。

一路安靜,佟佳強忍住沒有睡着,到了佟府門前,天色已暗。

佟國綱與佟國維得到吳良镛遞來的消息,驚喜莫名、早早就在門前等着。

順治與佟佳一下馬車,他們兩人一起急步迎上前請安。順治擡腿往裏面走去,擺擺手說道:“無需這些虛禮,在前面帶路。”

佟佳一下馬車,就看到了門前立着的高高竹竿。她擡頭看去,上面挂着兩頭用黑布裹邊的紅色引魂幡,在微風中晃動,尤其顯眼。

一路進門,與上次來時不同,到處都飄着香燭紙錢味,佟佳看着佟氏兄弟身上的孝服,總算感到了葬禮的悲傷,心中酸澀不已。

順治走了幾步,回頭看來,眼神在佟佳身上略微停頓,停下腳步,朝她虛擡手,“走前面來。”

佟國綱與佟國維彼此看了眼,忙閃身讓到一旁。佟佳走過去,稍微落後順治一步,他跟着慢了些,與佟佳并肩前行。

照着滿人的規矩,家中有人去世,要放在南窗下停靈,擇吉日才收斂入棺。

因着氣溫高,怕氣婲味難聞,佟圖賴的遺體已經收斂進棺材,放在庭院裏搭起來的靈棚中,過兩日火葬。

靈棚前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佟國綱與佟國維親自托着香燭紙錢在旁邊伺候。

順治欠身上了香,站在一旁看着佟佳神色哀戚跪在那裏,規規矩矩磕頭,往火盆裏燒紙錢。

佟國綱跪在旁邊,勸道:“妹妹別傷心,阿瑪最後去得快,沒有受太多的罪。”

佟佳嗯了聲,說道:“我知道,哥哥辛苦了。”

佟國綱眼神瞄向順治,說道:“妹妹能來.....我們兄妹都能齊聚在靈前,阿瑪見着了,也能放心遠去。”

佟佳知道自己的身份依舊是宮妃,佟國綱不敢自作主張給她報信。上次來探病已經是意想不到,她能再到靈前來跪一跪,還有順治親臨,估計他們兄弟都措手不及,驚喜交加。

佟佳低頭垂眸,臉在火光下明明滅滅,露出一段纖細的脖頸,脆弱易碎。

順治看了一會,覺着周圍實在是悶得透不過氣,他扯了扯衣領,說道:“時辰不早,走吧。”

佟佳震驚地擡起頭,先前順治說好不召她侍寝,她還以為晚上能歇在佟府呢。

順治皺眉,伸手拉起了佟佳,“走,別耽誤了他們哭靈。”

佟佳怕惹惱這個變化無常的瘋子,只能與佟氏兄弟道別,急匆匆來,急匆匆離開。

上了馬車,佟佳氣悶不已,問道;“皇上要帶我去哪兒?”

順治冷笑,“把你帶去賣了。”

佟佳一點都笑不出來,暗自翻了個白眼,問道:“三阿哥來吊唁過了嗎?”

“他還小,這種地方能不來就不來,孝順無需在人死後再孝。”順治斜睨着佟佳,不悅問道:“你可是想玄烨了,想要見他?”

有玄烨在,總比與順治單獨相處好,佟佳被拆穿也不心虛,振振有詞說道:“我當然想他了,上次他來李園的時候,我都沒能與他好生說過話。”

順治聲音一沉,眼神銳利盯着她:“你是嫌棄我來,打擾了你們母子相聚?”

佟佳敷衍地說了聲不敢,掀開車簾正準備往外看。手一下被順治拍開,車簾垂下,順治呵斥道:“不許看!”

不看就不看,看了佟佳也不認得路,锲而不舍問道:“皇上,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順治忽地一下逼近佟佳,驚得她往後仰,緊緊貼在車壁上不得動彈。

順治嘴角上揚,皮笑肉不笑,壓低聲音陰測測說道:“送你去大理寺牢獄,你以前一直想要去見識,我今晚就如了你的願。”

先前還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佟佳欲哭無淚,都不知什麽時候惹到了這個瘋子。

順治一瞬不瞬望着佟佳片刻,眸色暗沉下去,目光在她的眉心掠過。

那裏皺成了一個川字,他怎麽都看不順眼,情不自禁擡手撫了上去。

指尖微涼,佟佳顫栗了下,慌忙別轉開頭,驚恐而防備盯着順治。

順治手停留在半空中,突然心情就低落了下去。他收回手移開身,如先前來時那樣,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馬車轱辘轉動的沉悶聲,透過木板傳進車廂中,一下下像是敲在了佟佳的心上。在她快要發狂時,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順治率先跳下馬車,佟佳跟着下去,擡眼一看,眼前是座精致的禪院,不禁呆愣在那裏。

順治已經大步往屋內走去,佟佳忙跟上。進了屋,她四下打量,屋內一塵不染,地上放着幾個半舊蒲團,一張空蕩蕩的矮案,再無其他。

順治已經盤腿坐了下來,吳良镛領着童嬷嬷送了熱水帕子進屋,佟佳暫且忍住了,先洗漱後再說。

洗幹淨手臉,順治見佟佳蹲在那裏,上下打量着她,問道:“你要孵蛋嗎?”

佟佳氣得暗自剜了他眼,盤腿她坐不習慣,跪坐膝蓋疼,壓着小腿不舒服。

她試了幾種姿勢,最後毫無儀态随便坐在了蒲團上,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順治被佟佳問得煩了,皺眉說道:“寺廟裏的客院,你該放心了吧。佛門淨地,別盡想着那點子事情。”

佟佳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馬上松弛下來,想了想說道:“皇上原來還是信佛,感情皇上先前都是在騙我的啊。”

順治頭也不擡說道:“臨時抱佛腳。這裏住着清淨......,我說錯了,如今哪來的清淨,你比那夏日的鳴蟬還要吵,早知道就把你扔進大牢裏去了。”

口是心非的小樣!佟佳現在沒那麽怕他了,作勢要起身離開:“皇上,我還是回娘家去住吧。您瞧這屋子跟雪洞一樣,沒有被褥墊子,晚上已經很冷了,這樣睡一晚,肯定會生病。”

順治冷笑,“這裏是我的屋子,你睡這裏,未免想得多了些。”

佟佳撇嘴,他才想得多了點,忙問道:“皇上,那我的屋子在哪裏,我有些內急,想去方便。”

順治眼裏笑意一閃而過,擺手不耐煩說道:“吳良镛在外面會領着你去,拉完快些回來,敢磨磨蹭蹭,看我不收拾你!”

佟佳幹笑聲,起身走到門外,吳良镛立刻躬身上前,領着她去了隔壁的屋子。

佟佳無語,她以為至少是別的禪院,沒曾想只與順治的屋子一牆之隔,哪用得着帶路。

不過這間屋子雖然也簡陋,至少有炕有塌,炕上還放着松軟的被褥,她勉強接受了。

方便完換了身素服,佟佳見吳良镛還兢兢業業等在門外,只得轉身去了隔壁。

順治提壺倒水,遞了杯給佟佳:“沒有茶,佟主子請将就一下。”

佟佳無視順治的嘲諷,在蒲團上坐下來,手一下沒下揉着小腿肚。她十分懷疑順治以前是出了家,而不是死了。

沒有深厚的打坐功力,絕對坐不了這麽久。

吳良镛提着食盒走了進屋,佟佳肚子早餓了,便坐好等着吃飯。

等吳良镛将飯菜擺好,佟佳看着眼前的素齋,有點兒傻眼。白菜豆腐,粗面餅,很素很苦行憎。

既然是寺廟,佟佳沒有挑嘴,水煮的白菜豆腐忍一忍就咽下去了,只粗面餅硬的很,吃下去還拉喉嚨,着實難以下咽。

她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餅,歉意地說道:“皇上,佛門淨地,我萬萬不敢有嫌棄飯菜的意思。只粗面餅我實在吃不下,喉嚨很不舒服。”

順治愣了下,神色難得溫和,說道:“無妨。我開始也吃不習慣,多吃幾次就适應了。”

佟佳暗戳戳想,習慣就免了吧。她略微好奇看着順治,見他将餅掰成小塊,吃相斯文,将一大塊餅吃得幹幹淨淨。

順治拿帕子擦拭着手,驀地對佟佳一笑:“真正餓極了的話,什麽都能吃進去。”

佟佳頓住,想到順治好似沒吃午飯,奔到李園立刻折返,一天下來,到現在是應該餓了。她一時有些心虛,別開頭不敢與他對視。

吃完飯漱過口,順治說道:“去外面走走。”

佟佳求之不得,與他單獨處在一室,實在是詭異兼尴尬,忙起身跟在了他身後。

天空暗沉,偶有幾顆星星微弱在閃爍。順治親自提着燈籠走在前面,見佟佳離了幾步遠,手上的燈籠伸過去,說道:“路上黑,你摔了我可不管你。”

到處黑漆漆的,佟佳心裏發怵,忙小跑着上前,問道:“皇上可是要去大雄寶殿?”

順治沉默一瞬,低聲說道:“不,我們去地藏殿。”

地藏殿是超度的地方,佟佳怔愣住,順治輕聲說道:“你不能送你阿瑪,給他點盞長明燈吧。”

佟佳嗯了聲,“多謝皇上提點。”

順治沒搭話,過了片刻靜靜問道:“你信佛嗎?”

佟佳沉吟了下,老實答道:“不管是佛家還是道家,只要進了寺廟,哪怕是土地廟,我都很虔誠,會想着要拜一拜。”

順治輕笑出聲,“那你前世估計是個撒網打魚的。”

趁着周圍黑暗,佟佳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殊不知被順治全看在眼裏,他轉開頭,無聲笑起來。

順治領着佟佳,熟門熟路來到了地藏殿。到了殿門前,方丈侯在那裏,雙手合十上前見禮。

順治熄滅燈籠,雙手合十回禮,擡腿走了進去。

夜裏的地藏殿,幾盞豆大的油燈輕微搖晃,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塊。

方丈與順治兩人看上去很熟悉,彼此卻安靜着不說話。佟佳深深感受到順治頃刻間的變化,好似他一進殿,整個人就不成瘋,便成魔。

掙紮了一會,鼓起勇氣走進去,立刻感到一陣寒意襲來,後背直發涼。

順治走到地藏王菩薩面前,恭敬地雙手合十磕頭。

佟佳跟着方丈的指引點了長明燈後,方丈無聲告退。她磕了三個頭,正要起身時,發覺身邊的順治沒有動靜。

轉頭看去,順治跪得筆直,雙手合在身前,閉上眼睛滿臉肅靜。

燈光氤氲,順治像是跪成了一座佛像,與整座地藏殿融為了一體,身上散發出的濃濃悲怆,令人無端跟着酸楚難安。

佟佳跪得雙腿發麻,深深呼出口氣,揉了揉小腿悄然站起了身,退到暗處等候。

順治終于有了動靜,放下手,再次磕頭後站起身,聲音暗啞:“回吧。”

出了地藏殿,順治點亮燈籠,沉默不語走在前面。

佟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孤寂,蕭索,寂然。

到了禪院面前,順治突然停下腳步回轉身。佟佳忙跟着停下,腳下一滑,不知踩在了什麽東西上,她站立不穩,人往旁邊斜去。

順治眼疾手快一拉,佟佳驚呼一聲,倒在了他的臂彎裏。

佟佳望着頭頂黑暗的天空,她看到了兩顆明亮的星星,又或許,是順治的雙眸。

沒來得及辨認清楚,順治手臂微微用力,佟佳頭暈腦脹中,人直接撲進了他懷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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