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早在十幾年前,作為我生活中唯美浪漫派的典型以及傑出代表,江爸就将完美飲食具體定義為:色香味意形養都能得高分的食物、安靜優美的用餐環境、若有還無的與食物品種和用餐環境相匹配的音樂、用餐者諸事皆空的悠然心态(為吃而吃,不可有借着餐桌拉關系、辦事情的凡塵雜念),最重要的,就是共同用餐者是否和你有同樣的品味與品位。如有,之前的一切就錦上添花;如無,之前的一切就成了對牛彈琴。

我們都把江爸的這段經典之論牢記心頭,但很坦白地說,除了江爸親自操辦的家宴之外,這段經典之論還真的只是理論。我們真正用之實踐的,是江爸說完上面這段經典之論之後,嘻嘻哈哈地補充的一點推論和一點說明。

适時,江爸筷子上夾着嬌豔欲滴的水晶蝦仁,對着包括江水明在內的這群小輩談笑風生,“完美愛情和完美飲食也是一個道理,外貌相當、才學匹配、性情相近,最重要的是,和你談情說愛的那個人對生活、對婚姻的認識與期望和你是否匹配,如果匹配,那是皆大歡喜,如果不匹配,那是孽緣一樁。”他細細品了品蝦仁,繼續說:“當然,時間可以衍生出的財富變化、性情變化都是不可預知的變量,所以,完美愛情比起完美飲食,缺乏穩定性啊!”

過了二十剛出頭那段勁勁兒、事事兒的年齡段,誰都知道了變量的威力和危險,但托江爸的福,高三聽過這段話後我就從來沒讓任何“變量”傷害過自己,一發現變量可能會出現——不管是我的變量還是對方的變量——就當機立斷、提前走人。這就導致我所謂的戀愛,每每只是淺嘗辄止。

攝入營養不全面,量又不足,當然會營養不良。愛情上形單影只不說,我還真的得了營養不良。

這是完美理論的強效副作用、致命的BUG。

葛蕭端着小白菜排骨湯和重新蒸過的包子豆漿走出廚房時,我已經梳洗打扮完畢,坐在餐桌旁邊了。看見他在廚房和餐桌之間穿梭不停地往來着,我忍俊不禁,“曉詩妹妹好福氣哦,我都能看見以後你賢夫良父地床前屋後、種瓜種豆。”

譚晶晶的打趣和我的揶揄歷來是讓葛蕭讷讷無言或轉移話題的兩大法寶。果然,葛蕭立刻掏出根煙點上,撲閃着大眼睛說:“快吃,你9點上班,沒時間磨蹭了。”我這才笑着吃包子喝湯。

一貫早起的葛蕭顯然已經吃過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唉聲嘆氣,“你怎麽就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每次來你家,冰箱裏除了幹巴巴的面包就是膩死人的蛋糕。”

我淡然,“別以為給我做了兩頓飯就可以當我代理小媽,我愛吃什麽就吃什麽,冰箱裏想放什麽就放什麽,行不行?”我突然想起來問他:“何曉詩人呢?該不會人家還沒醒過來你就偷偷溜出來了吧?我可是特恨對小美女始亂終棄的主兒的。”

葛蕭拿起我剛擰開的泡菜罐頭,眯着眼睛看上面的說明書,“你看沒看過這上面都說了什麽?要不我給你念念食品添加劑那一項吧……”

我一把奪過罐子,“這麽多年你正牌女友的位置一直空缺,好不容易有個曉詩妹妹不嫌棄你,對你一往情深的,你別不知道好歹行不行?”

葛蕭沒言語,嘴角叼着煙、一手拿了一罐泡菜直奔陽臺,一拉窗子,左右開弓地一揚手,就看見那倆泡菜罐子嗖嗖地就奔了小區旁邊的一個建築工地,然後他笑眯眯地拍拍手,心滿意足地回來,坐在我對面微笑,“嗯,快吃,然後我送你到單位去。”

我掐死他的心都有,“那倆泡菜花了我二十多塊呢!再說了,你還要去我們單位?你還嫌給我惹的麻煩不夠啊?我同事都死盯着問我是怎麽勾引到你的呢!”

葛蕭很嚴肅地說:“你就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幹裏結下的一段絕世姻緣。”

我險些噎住,“爵士姻緣?我還搖滾姻緣呢。葛狗,你耍這嘴皮子,是要向江水明同學學習靠攏啊?”

葛蕭看了看牆上的鐘,“出門吧。”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街上多的是行色匆匆、低頭趕路的人,但但凡是瞧見了葛蕭的男性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挺胸擡頭,女性都會露一個國際标準的八顆牙微笑。快到我單位門口時,我斜着眼睛看了眼泰然處之的葛蕭,說:“你就偷着樂吧,虧着這是現代社會,不然你要麽是當人家男寵,要麽是臉上給貼兩張符再拉出去剁喽!”

葛蕭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當你男寵嘛,要不要?”

我一陣反胃,“我還是給你臉上貼兩張符然後拉出去剁了吧。”

葛蕭微笑着指了指前邊,慢悠悠地說:“呃,我覺得,那是你的同事。”

我順着他的手指往前一看,頓時傻眼了,一幹姐姐妹妹正坐在一個早餐鋪前、集體笑眯眯地看着我們,主編詭秘地笑着和我打招呼,一口潔白璀璨的牙:“來上班呀。”她又對葛蕭說:“來送女朋友上班啊?”

我瞬間抓狂,絲毫不顧高跟鞋在腳底下扭曲呻吟,連跳帶跑地朝她們撲過去,龇牙咧嘴地喊:“這完全是個誤會,這人根本和我沒關系。”

主編握住我揮舞着的手,神色暧昧地說:“一起吃的早餐吧?看,你男朋友笑得多開心。”

真是百口莫辯!我氣憤無比地回頭看葛蕭,這家夥居然一臉純潔無比的笑容,站在那裏裝聾作啞順便扮無辜。

報社晨會上,主編壞笑着說:“這期情感讨論版我們做個‘帥哥的愛情靠不靠得住’吧。”

在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中,我咚的一聲趴在會議室的長桌上。

下午葛蕭給我發短信,說他晚上的飛機回大連,問我去不去送他。

我惡狠狠地回了條中氣十足的信息:“你對我來說,就是被扔出去的那倆泡菜,明知道你在哪兒,可就是沒興趣再看見你。”

那端沉默一會兒,才回複過來,“泡菜的榮耀,不是被當做日常品消耗掉,而是安靜地留在某個回憶的片段裏,靜寂成化石,最終,重見天日。你要記住作為帥哥級泡菜的葛蕭的鄭重宣言哦!”

我大笑,把葛蕭的這條短信轉發給了譚晶晶。15秒後,譚晶晶回了條短信:“葛狗真是一罐天上地下少有的絕品泡菜,頂級泡菜級帥哥。奶奶的,大意了,我們一不留神,就便宜了無知無畏的何曉詩了。”

一個人對待生活和情感的态度,是在成長軌跡中有據可查的。

就是在青澀無瑕的少年時代,江水明的吊兒郎當也是有口皆碑的,而且他有本事把這種本領發揮得相當不是地方。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高二那年元旦迎新年晚會上那次,新中國成立後曾留學蘇聯的退休老校長作為有傑出貢獻的嘉賓被邀請來出席。雖然退休多年,但老校長有着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熱情和激情,渾身都是不服老的勁頭,而且思想活躍開放,須發皓白的他給大家帶來的歌是當時挺流行的一首歌,《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學校大禮堂裏的氣氛空前熱烈,全校師生都被老校長的活潑感染得連連歡呼。誰知,就在老校長唱出那句經典的“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時,一個相當優美、相當有胸腔共鳴感覺的聲音壓住伴奏音樂炸響:“不采白不采,白采誰不采,采了也白采。”瞬間,全場都被鎮住了,然後,哄堂大笑。老校長拿着話筒站在舞臺中央,滿臉漲紅,不知所措。

那句話就是江水明對着話筒唱出來的。他的歌曲獨唱是下一個節目,他正在側臺那裏備着呢,聽見老校長的歌聲,一時心血來潮,就很急智地接龍了幾句。據說事後他對着學校校紀主任承認錯誤時,還爆出一句相當老實但聽着相當不老實的話。

主任問他:“你錯在哪兒了?”江水明回答:“我錯就錯在,應該先檢查一下話筒開沒開。”

本來他寫份檢讨、給老校長當面道個歉就行了,說完這句話以後,就變成了他寫了份檢讨在全校大會上聲情并茂、聲淚俱下地朗讀一遍,然後江爸陪着他去給老校長道歉。結果,因緣際會的是,對唐宋字畫頗有研究的老校長和江爸相當投緣,江爸還送了老爺子一張他當場繪就的《松鶴延年》。

第二天我笑着問江水明:“這事兒給你什麽啓發啊?”

江水明回答:“惹禍不怕,有一技之長就很容易擺平。”

請注意并重讀以上所提到的江水明的這三句話。因為早在那時,這三句話就注定了江水明對待情感或者說情感掩飾下的糾葛的态度。

不管在誰看來,江水明速戰速決的床伴戰略都是挺危險的,就像在刀叢上頭的鋼絲線上一邊兒拿着大頂一邊兒往前蹦跶,可他居然從來沒遇過險翻過船。最主要的原因是江水明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情感上虧欠任何女人。江水明一向認為,那些招惹女人怨恨的男人,多半是在分手這一點上磨磨叽叽、丢了爺們兒氣,其實女人極其堅強,大多數都能堅持過分手這個事實的打擊,但是被借口尤其是蹩腳的借口欺騙,這口氣是咽不下的。因為,被傷了自尊,是另一回事兒。江水明還認為,讓女人丢自尊的男人,是做男人很失敗的男人,相當讓他不齒。正是由于他分手時那種坦蕩誠實也堅決的态度,那些女人也別有一番滋味地把江水明當做她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回憶點。

所以,和我和譚晶晶不一樣的是,江水明和他的歷任所謂女友都保持了良好的售後服務關系。他很有底氣地教訓我們,感情這回事兒,就是,要麽認準這潭水一腦袋紮進去淹死拉倒,要麽大家就不摻和一丁點兒感情,絕對不能有所保留又瞻前顧後。

他的确有資格教育我們。因為他不摻和任何感情地和女人們厮混到29歲,然後認準了杜宇這潭水一腦袋紮進去淹死拉倒。

葛蕭回大連這天晚上,江爸突然分別打電話給我和譚晶晶,喊我們到家裏去吃晚飯。

即使江水明不在南京,我和譚晶晶只要一想吃點兒大小館子裏吃不着的珍馐美味,也會到他父母家蹭飯吃。通常是譚晶晶打電話過去,肉麻兮兮地喊江爸是“江大畫家”,并說“喬大記者”要采訪“江大畫家”,江爸就會在那頭很受用地大笑:“孩子們明天過來吧,江爸推了外頭的事兒,給你們弄點兒好吃的。”可是江爸主動喊我們過去,機會卻并不多——随着他作品的熱賣、地位的升遷和職位的兼任,再加上學生裏出了幾個風頭穩健的名家,他在家吃飯的時間已經少之又少了。

我和譚晶晶一合計,估計是為了江水明江公子的事兒,譚晶晶就給江水明打電話問該怎麽說他“勾搭有夫之婦”這件事兒,有什麽要交代的沒。江水明按照一貫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光明磊落的風格給了四個大字:“實話實說。”

我們倆就一邊兒吸溜吸溜地喝着飯前半小時的開胃湯,一邊兒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前因後果都實話實說了。尤其強調了杜宇是有夫之婦這個事實。

江水明辭了上海的工作跑去撫順畫畫這件事情,他是如實告知了家裏的。但江爸總覺得這背後有什麽特殊的原因,畢竟他從小就想把兒子培養成繼承自己衣缽的開山大弟子或者關門小徒弟,這努力一直是失效的。如今,江水明居然醍醐灌頂般辭了公職專心畫畫,江爸大喜之餘其實是大驚的,否則他也不會不直接問江水明,而是反複想了幾天才召我和譚晶晶前來問話。

聽完我倆的話,江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讓我和譚晶晶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口沒遮攔。好一會兒,江爸喝了口茶,特別認真地問我:“喬北,我只問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我和譚晶晶都立刻附身過去,聚精會神,“嗯嗯。”

江爸眉頭緊鎖,鄭重其事地問:“杜宇漂亮不?”

“噗。”譚晶晶屏氣凝神含在嘴裏的一口湯都噴了出去。

這句話充分證明了江水明不靠譜基因的來源,充分證明了江水明是江爸嫡親嫡親的寶貝兒子。

正常的家長問話應該是:“杜宇和她老公感情好不好啊?有沒有離婚的跡象啊?江水明和她有沒有發展的可能性啊?”正常的家長道德标準也應該是:“那不行,人家畢竟是結了婚的人,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但培養出江水明這樣兒子的江爸,在得知杜宇乃天上人間少有之冰雪聰明、氣質絕佳之絕代佳人之後,大笑三聲,精神振奮地說:“得此兒媳,平生之願足矣。走,吃飯去。”

我無限崇拜地看着江爸,深刻懂得了什麽叫做高山仰止。

席間,情緒高漲的江爸妙語連珠,雖然說的都是些坊間趣聞、市井怪談,但他眉目之間的喜悅顯然還是源自寶貝兒子的感情終于瓜熟蒂落。直到始終笑而不言的江媽拾掇碗筷進廚房,江爸才鄭重其事地收了笑容,端着蓋碗茶清了口,而後盯着譚晶晶說:“晶晶,其實你才是江爸心中兒媳婦人選的第一人啊,只可惜水明這小子沒有他老子的好眼力,悟性也不濟,這麽多年硬是錯過了你啊!”說罷,真心實意地長嘆了一聲。

我要是小柳,肯定會條件反射性地告訴江爸,其實譚晶晶已經是他的後備兒媳婦了,可我從來就是個很能守住秘密的人,不慣于搶在當事人之前公布消息,所以我只是斜了譚晶晶一眼,見她淡笑着用牙簽專心致志地挑西瓜吃,并沒有要說的意思,我就生生地咽下了話,又順便壓上了一塊甜橙。

飯後,我們又陪江爸江媽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這才告辭出來。天色已近午夜,江家小樓這一片名流住宅區的路燈恰到好處地昏黃,渲染出夜色闌珊下的一點兒趣味。譚晶晶的高跟鞋清脆地敲在路面上,節奏清晰,聲音蕩來蕩去,越發襯托出夜的安靜。我想,這倒是個很适合說出心底話的場景與場合。

果然,譚晶晶帶着笑意說:“前天中午我和師偉一起吃午飯,他說看見你和葛蕭也去那家餐廳了,不過沒進去……”

怕什麽來什麽。我頭皮一陣發緊,盡管早有準備,但真正涉及這個話題,聰明如譚晶晶,是不會聽不出“不想妨礙你們”只是我事後絞盡腦汁才想出的蒼白借口的。恐怕很多事情是要水落石出了。我稍一停頓,正想硬着頭皮來個急智闖關游戲,譚晶晶的手機忽然響了。

謝天謝地。

譚晶晶接了電話,聲音乖巧甜美:“田阿姨好。”

只有在葛蕭的媽媽面前,譚晶晶才會這樣聲音嗲嗲、措辭溫柔。因為對方實在是個比她強勢太多的女人。譚晶晶向來對業內業外這樣的長輩和前輩保持着絕不造作、發自肺腑的畢恭畢敬,所以這些長輩愈發疼她愛她,肯不遺餘力地提拔她。

葛蕭的媽媽姓田,剛從某省廳中高層領導的位置上退下來,早在半輩子官場生涯裏練就了聲色不動而意圖已然執行的本領,今天卻在深夜時分撥打譚晶晶這個小輩的電話,顯然是有什麽讓她無法等到明天一早的事情發生了。田阿姨也會沉不住氣?這倒是蠻罕見的。

雖是葛蕭的媽媽打來的電話,我還是快步走出了小巷,留譚晶晶一個人站在路燈下說話。仿佛這樣,我就把譚晶晶問出的那個問題一并留在了身後。

燈火輝煌、霓虹閃耀的夜,讓南京淪落成現代都市樣本群中的一個,毫無特點和韻味可言。白天的柔婉靜美,全然不見。一如清水芙蓉的絕代美人,自甘堕落地披了一身的桃紅柳綠。

我站在梧桐樹下,用鞋尖一下一下地踢着水泥地面,擔心着一會兒譚晶晶若是再重提那天的事情,我該如何應付。

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過了好一會兒,譚晶晶才哈哈大笑着從小巷子裏跑出來,她抱着我,笑得前仰後合,在過往行人詫異的目光中很努力地克制了半天,才樂不可支地張嘴噴出一句話:“刀槍不入的葛蕭真的百分之百碰到克星了。”

事實證明,葛蕭真的是個守身如玉的好孩子,縱然是在大連和南京兩地面臨青春靓麗的何曉詩咄咄逼人的攻勢,顯露出無可奈何的劣勢,也堅決保持了最彬彬有禮的距離;事實同時還證明,何曉詩真的不是一般知難而退安心吃素的小美女,就算是葛蕭金蟬脫殼了兩次,她也锲而不舍地決心要把唐僧哥哥的肉咬在嘴裏、吞進肚中。

譚晶晶完全笑岔了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今天下午葛蕭回了大連,小美女還完全不知情地在賓館裏等他‘參加完室內裝飾展覽就回來找你’呢!不過何曉詩到底是何曉詩,知道被放了鴿子後,馬上一分鐘也不耽誤,就摸到了葛蕭他們家……”

我有點兒發愣,“葛蕭總不至于傻到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訴給她吧?要不就是她跟蹤他?”

譚晶晶撫掌大笑,“這就是我開始喜歡何曉詩這丫頭的原因了……從你家出來後,葛蕭就拿錢要何曉詩自己到賓館去,并且明确表示自己還有其他事情。何曉詩居然不鬧也不糾纏,乖乖地同意了,但是因為‘都說了我一到南京就在機場丢了我的錢包啊,當然就沒有身份證啊’,葛蕭就陪她去了賓館,并且用自己的身份證做了登記……”

我也忍不住笑了。葛蕭家從他外公那一輩開始就住在莫愁湖南側的那個家屬大院裏,身份證上的地址當然就是他家的地址了。就算地址只模糊地寫了某某大街某某號,在那地方打聽帥了二十幾年的葛蕭,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葛蕭媽媽理所當然地被尋上門來的小美女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同時又驚又喜。葛蕭事先沒打招呼又自己回了大連當然是個疑點,但是何曉詩的落落大方和舉止得體立刻贏得了葛蕭媽媽的好感。葛蕭媽媽一邊吩咐保姆加菜,一邊跑到客廳給葛蕭打電話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葛蕭當然被這個突然情況弄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卻偏偏又有嘴說不清,臨了還被媽媽警告“咱家沒出過生活作風有問題的人”。葛蕭媽媽放下電話,已經認定這是小夫妻兩個鬧脾氣、自己的兒子理屈詞窮且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了。

葛蕭媽媽認認真真、正面側面地了解着何曉詩的家世身世,何曉詩也就面帶微笑、老老實實說了個清清楚楚。一個門當戶對、家教得當、溫柔可人的準兒媳形象就在眼前,前任田副廳長心花怒放,當即為現任私人貴族學校及教育産業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女兒安排了留宿地。等到夜深人靜,葛蕭媽媽才回過味來,一向循規蹈矩又紳士風度十足的葛蕭不太可能做出這種男女之間“不負責任的事”,于是才想起給譚晶晶打個電話,問問具體情況。

我一邊招手攔出租車,一邊笑着說:“那你怎麽和田阿姨說的?”

譚晶晶已經笑得跪在了地上:“哈哈,這是整個事件畫龍點睛的地方,我特別體貼地說,田阿姨,放心吧,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你已經升級當奶奶啦!”

既沒有承認何曉詩的準兒媳身份,也未明确加以否定。這真是典型的金牌經紀人譚晶晶式回答。避重就輕,含糊其辭,煞有介事,引人遐思。

我也忍不住笑道:“要知道你這麽說,葛蕭準有掐死你的心。”我問:“人家何曉詩可是一直拿你當頭號情敵仇恨着,你怎麽反倒這麽幫她?”

譚晶晶揉着眼睛笑道:“葛蕭在情感上一直太一窮二白了,需要一劑猛藥辣藥來提神醒腦,不過,主要是,何曉詩這丫頭太有堅持到底的決心了,太像江水明那個一根筋了,我不忍心不幫這丫頭。”她又意味深長地笑道:“現在在情感上猶豫試探的人太多了,幹脆坦白的,有幾個?”

我突然就有些笑不出來了,急忙扭過頭去:“今天空車怎麽這麽少?”

我站在飄舞的白窗紗後,指間夾着一支紅焱星星點點的煙,打量着外面。

天空中有一輪明月。盡管此時的房間裏照例沒有燈光,月光還是灑不進來。城市裏的光就像是撕破了的棉絮,飄得到處都是,飄得密不透風。

夜風有些涼,薄薄的真絲睡衣擋不住微微襲來的寒意,但沿着新浴過的肌膚輕輕滑動的衣襟,像極了情人溫柔的撫摸和溫暖的輕吻。像極了,想象中,師偉溫柔的撫摸和溫暖的輕吻。

又一陣風,我打了一個冷戰,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慌亂地在粉紅色的水晶煙灰缸裏按滅了香煙。淩晨兩點半。突然想起一首老歌的歌詞,淩晨兩點半,你不在我身旁。我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不管是幾點,你又何嘗曾經在過我身旁?

我倒在柔軟的床上,卻閉不上眼睛,就在這時,已經關了靜音的手機明明滅滅地閃了起來,嗡嗡的振動聲在夜裏很響。我的心忽然有些上上下下地不規則跳動,我盯着那光閃爍了許久,才猛地伸出手去,抓它在手裏。

我的手機,24小時不關機,從來不會沒電,從來不會不在服務區,從來不會轉到語音信箱,從來不會無人接聽。每位和我合作過的同事或是合作方的拍檔,都對我的敬業贊不絕口,都對我的事業至上精神五體投地。我從來對此保持微笑。只有我自己明白,這條線路,是在為一個人守候,為一個幾乎不會打電話給我的人守候。

想起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的電話號碼,但我還是那麽認真地守候。我相信他會打給我。不是麽?不久前,我等到了他的電話,晚上7點多,淩晨4點多,這次,是他麽?

我澀澀地說:“喂?”

那端,是輕輕的呼吸聲,而後,一個男中音響在我耳邊:“這麽晚還沒睡?”

實在是渴望你的聲音太久了,實在是等待你的聲音太久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我喉頭略帶哽咽地說:“我……我在等你的電話。”可是話一出口,在半迷醉狀态的我忽然清醒過來——那端的他,不是沒有笑容的師偉;聲音的主人,是始終帶着若有若無笑意的葛蕭。

這清醒更讓我尴尬,我不知該說什麽,我下意識地挂了電話。

其實,除了時常黑白颠倒的譚晶晶,我的死黨們是不會在很晚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的。葛蕭這麽晚打過來,應該是有什麽事情的。可我盯着電話,沒有勇氣回撥過去。葛蕭應該意識到,我把他誤認成誰了。誤認成一個在深夜我也在等他電話的人。

過了大概三分鐘,手機又振動了。這次我确認了,是葛蕭的號碼。我定了定神,接了。

葛蕭不是江水明,對我意亂情迷的誤認,葛蕭不會揶揄,不會調侃,不會取笑。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他的聲音近在咫尺的熨帖,“那事情你知道了吧?明天我不得不回南京了,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我等他說下去,他卻欲言又止,幾秒鐘後,他說:“算了,明天見面再說吧,我上午10點到南京,到時我去報社找你。”

我應了一聲,道了聲“晚安”,正想收線,葛蕭在那端喚了一聲:“丫頭。”我問:“怎麽?”葛蕭輕輕地說:“晚安。”

我不得不猜度,何曉詩的橫空出世和神通廣大,已經亂了葛蕭的分寸。因為一向神采奕奕、周身不加任何裝飾物的葛蕭出現在我面前時,居然戴着一副黑超特警般的大墨鏡,引起一群大小美女壓抑住或是沒壓抑住的尖叫。然後,他在電梯裏向我展示了墨鏡後面殚精竭慮通宵後産生的兩個黑眼圈。

何曉詩取得的進度讓人瞠目結舌,葛蕭說早上8點登機前他給家裏打了電話,保姆說葛蕭媽媽帶着何曉詩去家屬大院旁邊的粵式茶餐廳喝早茶去了。

喝早茶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關鍵是看去哪裏喝早茶。家屬大院的地理位置是緊挨着機關大院的,那家環境幽雅、少有生客的粵式茶餐廳根本就是省廳的大小領導們解決早餐、聯絡感情的內部食堂。葛蕭媽媽之意當然不在茶,而在借茶隆重推出準兒媳。

漂亮得體的何曉詩就這麽在葛蕭缺席的情況下,作為葛蕭的準老婆,正式進入了葛家和田家的社交圈。

算起來,何曉詩和葛蕭一共才見了三次面。

看着葛蕭從未有過的煩悶表情,我覺得很不适合把譚晶晶火上澆油的所作所為向焦頭爛額的葛蕭彙報。也許葛蕭真的會把譚晶晶掐死。搞不好還會虐屍。

從電梯口出來,葛蕭說:“譚妖精這次真把我害死了。”

我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着,“你怎麽知道的?”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于是拙劣地掩飾:“什麽?”

葛蕭輕輕揪着我的耳朵說:“還有你,丫頭,知道我被她出賣了,竟然也不第一時間提醒我一聲。”

看着他透着無辜的清澈大眼睛,我頓時愧疚得無地自容,放棄試圖狡辯。

譚晶晶的車剛好開到報社大門口,遠遠地看見我們倆走下大廳前的樓梯,就樂得趴在了方向盤上,花枝亂顫。我們一上車,她就笑嘻嘻地說:“葛狗,恭喜恭喜。”

葛蕭摘了墨鏡,一字一頓:“快開車,少說話。”

譚晶晶笑嘻嘻地把車駛上路面,一本正經地說:“何曉詩這樣執著的小妹妹是很罕見的,又難得田阿姨一眼就中意,我勸你還是半推半就地從了算了。”

葛蕭搖頭嘆息:“我是遇人不淑,結交不慎啊,沒等到你雪中送炭,卻等到你雪上加霜。”

譚晶晶說:“雪也好,霜也罷,都能凍死害蟲,對莊稼有好處。”

我忍不住說:“譚晶晶你有點兒生活常識好不好?雪能凍死害蟲,霜可是會打死莊稼的。”

譚晶晶白了我一眼,“注意談話的重點。我是在勸葛狗納了這送上門的一枝鮮花,怎麽,你有反對意見?”

我還沒再次開口,就聽見葛蕭慢悠悠地說:“丫頭,現在試圖表示你是站在我這邊兒已經晚了,你的知情不報已經害得我陣腳大亂了。”

譚晶晶撲哧一笑,“要是放在戰争年代,喬北就是敵對雙方都恨得咬牙切齒的家夥。”剛好遇到一個紅燈,她停下車擠眉弄眼地回頭看我。

一般印象裏,強勢的母親總是會培養出唯唯諾諾、情商或自理能力相對低下的乖兒子,幸而凡事總是會有例外。譬如說葛蕭和他的媽媽。

從我們幾個成為死黨起,葛蕭媽媽就和江爸一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好家長。無論是學業還是生活,葛蕭媽媽對葛蕭的成長采取了寬容的态度,不加以幹涉,不唠唠叨叨,關于葛蕭的一切,基本都是由他自己決定的。哪怕是三代單傳的葛蕭年近三十還孑然一身,她也隐忍地聽之任之。

但顯然這次,情況沒那麽樂觀了。

我們進門時,葛蕭媽媽正和何曉詩一邊說笑,一邊剝着毛豆——肯讓何曉詩動手做這些瑣碎的家事,說明老太太已經沒有拿她當客人的意思了。

看見我們進來,何曉詩站了起來,手裏卻還是捏着個豆莢,微笑裏滿溢分量得當的嬌羞。

看到譚晶晶來了,葛蕭媽媽很是高興,馬上喊保姆去泡壺玫瑰養生茶。譚晶晶笑着說完“我自己來吧”,就熟門熟路地往靠近小花園的起居室走去,待客周到的葛蕭媽媽哪裏肯讓很少上門的小輩貴客自己動手,也跟着過去了。

葛蕭媽媽一離開,何曉詩的眼神就像遇了春風的野火般畢畢剝剝地燒了起來,她調皮地歪着頭看葛蕭,有點兒撒嬌又有點兒賭氣地說:“誰叫你把我一個人丢在南京的?”一副小女兒的憨态,叫人氣不得、恨不得。連我這局外人都看得又憐又愛,何況是随和到從未發過火或是失過态的葛蕭呢?

葛蕭只好嘆了口氣,問:“弄成這樣,你叫我怎麽收拾場面?”

何曉詩瞥了我一眼,我識趣地說去看看譚晶晶她們,就往起居室去了,卻聽見何曉詩沒等我走遠就迫不及待、理直氣壯地說:“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一輩子的女朋友。”

譚晶晶沒看錯,何曉詩果然有勇氣,她有吃定從沒學會對人說不的葛蕭的本錢。

起居室裏,譚晶晶正和葛蕭媽媽配着玫瑰養生茶,見我進來,問:“他們聊得怎麽樣啊?”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就笑了笑,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葛蕭媽媽端詳了我一下,問:“喬北的氣色還是不太好,待會兒我給你抄幾個花草茶的方子,堅持喝一段時間就好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