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我笑着道了謝。

午飯時,一桌人笑語不斷地吃着豐盛的飯菜,好像葛蕭飛回南京就是為了這頓團圓飯。

本來譚晶晶陪葛蕭回來,是為了消除她那句模棱兩可的話帶來的不良後果的,可她像沒事兒人一樣,陪着葛蕭媽媽說話,間或打趣葛蕭和何曉詩,絲毫沒有要澄清的意思。

或許是猜出了譚晶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配合,葛蕭沒給她什麽暗示,認真吃飯。

既然當事人都保持平靜,我也就自顧自心安理得地吃着葛蕭媽媽最拿手的糖醋小排。

午飯後,葛蕭說他定了下午的機票,要和何曉詩一起回去。葛蕭媽媽拉着何曉詩的手惋惜了半天,又反複叮囑葛蕭再不許做這種“丢下我們曉詩乖囡一個人”的事,這才依依不舍地同意他們離開。我們四個就一起出門了。

何曉詩上了譚晶晶的車,我正想跟着她鑽進車裏,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葛蕭打電話給我的事,我就拍了拍他問:“都忘了問你了,你說讓我幫什麽忙來着?”

拉着副駕位置車門的葛蕭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唇角忽地扯起一個淡淡的笑:“算了。”

開往機場的途中,譚晶晶笑着說:“曉詩妹妹,你如願以償,生拉硬拽地登堂入室成功,還要謝謝姐姐我呢。”

大概已經從葛蕭媽媽那裏聽到了譚晶晶那句很經典的話,何曉詩當下笑逐顏開,甜嗲嗲地說:“謝謝姐姐。”

葛蕭絲毫沒有質問譚晶晶和何曉詩的意思。從上車開始,他就一直側頭看着窗外,右手蓋着眼睛,并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麽。

快到機場了,葛蕭回過頭來,微微皺眉地看着何曉詩:“你讓你們轄區派出所給機場發個身份證的傳真件吧,不然訂不了機票也登不了機。”

何曉詩狡黠地眨了眨大眼睛,忽地舉起一個粉紅色的小錢包,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譚姐姐,我的錢包怎麽會掉在你的車上呀?真是巧的來哉!”最後那句南京話給她模仿得惟妙惟肖,透出一股子造物神奇的鐘靈毓秀。

譚晶晶大笑,拍了拍葛蕭的肩膀,幸災樂禍的表情讓一切盡在不言中。

葛蕭瞪着洋洋得意的何曉詩,不知在想些什麽,好一會兒,我忽然看見,他一直清澈也一直沒什麽表情的瞳人裏,泛起了一種柔和的光澤,好像晴朗夏夜星空下微風拂動的廣闊水域上漣漪反射出的點點光芒。

只是不等何曉詩發現,葛蕭已經收了目光,扭頭保持了他之前的姿勢。這瞬間實在短暫,以致我開始有些懷疑它是否真的發生過。

目送葛蕭邁着兩條長腿、何曉詩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一同消失在登機口,譚晶晶摟着我的肩頭感嘆:“從中學到現在,多少仰慕者都以為葛狗是座攻不下的嘉峪關,其實她們都沒認真地做一下陣地調查,都沒潛下心來拟一個作戰計劃。歸根結底,錯失良機還是因為沒有投入全部身心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是慣例,我看着越走越遠的那兩個人的背影,無來由地一陣心虛:我對師偉的情感綿延多年卻無法修成正果,就是因為當初在路燈下的略一試探就潰不成軍了吧?

這樣想着,我的腿就有些發軟,胸口有些缺氧的憋悶。我靠在了候機大廳的一根柱子上,正對着一個鮮花攤位狠狠地喘了幾口氣。

譚晶晶關心而探究地看着我。

我微微笑笑,狼狽地捂住亂發遮蓋下的額頭,“你以為營養不良是一天兩天就能恢複的?”

譚晶晶眨了眨眼,一臉壞笑,“該不會是在大大地懊悔放過了葛蕭這個上乘老公人選吧?”

對每個人而言,有的時候,別人的生活只是虛無缥缈的故事,自己的生活才是家長裏短、柴米油鹽的瑣碎真實,而又有的時候,別人的生活則是那麽的平淡無奇,自己的生活才具備震撼人心的跌宕起伏。

很幸運,我的工作和人生,就是随時在“別人”和“自己”之間切換角度和角色。

每次報社開晨會的時候,同事們總能用最切中要害的詞句把各行各業的大小事件快速地描述出來,不管是會影響到很多人的行業變動,還是一個人為情或為錢的尋死覓活,都變成了一個人的一兩句話,然後由更多的人讨論它是否能出現在報端、以多大篇幅出現。

前幾天小明星跳出來勇揭娛樂圈內幕的事情還是娛樂版的最大話題,因為我做了前面的報道,也就一直和幾個娛記跟着這條消息,炒陳年舊飯、想方設法聯系當事人、做未來事情進展的最新預測,也是忙得風生水起。分析着那些事件的臺前幕後,我有時會有一種恍如夢境的感覺,自己似乎是坐在戲臺下的看客,一任着舞臺上鑼鼓铿锵、羅衫廣袖,在紛纭的京腔秦韻中,朦胧恍惚,暫時忘卻自己的心事。

師偉是否還在南京、他和譚晶晶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進展,我刻意地去回避想這些事情。

這天中午,我懶得回家,就在辦公室裏和姐妹幾個吃了便當。飯後,我正在茶水間清洗沖泡過咖啡的馬克杯,揣在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我放下杯子,伸了兩根濕漉漉的手指夾出手機,一看是譚晶晶的號碼,因為手濕着不方便,我索性把手機放在一旁的幹燥臺面上,按了免提。

譚晶晶帶着清脆笑聲在那邊大聲說:“喂,我在你們單位樓下,你在不在辦公室?”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她說:“哦,我說要給你一個關于那個小明星的爆炸性獨家頭條的,現在一個星期的時限到了,下來吧,我們去喝茶。”

譚晶晶就是譚晶晶,只要是她說過的事情、許下的承諾,就算對方并沒有提起,甚至是像我一樣幹脆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她也會言必信,行必果。或許這就是她能迅速在任何場合、任何群體裏獲得好感甚或是仰慕的重要原因,畢竟如你如我這樣的平常人,無法不對一個如此果敢而細心的美女動心動情。

還沒等我說話,一直跟這件事的另一個娛記已經心急火燎地從茶水間外面直沖進來,“靠靠靠,剛才和你說話的是譚晶晶吧?誰跟她打聽這事兒的內幕她都是一問不知道三四五的,怎麽今兒個這麽利索地想把這麽震撼的消息透給你?該不是你借你那個經典帥哥施了個美男計吧?”

那端還沒挂電話的譚晶晶聽見了,大笑不止,但什麽也沒多說,就挂了電話。

我匆匆回到編輯部的辦公室,把一幹用品稀裏嘩啦地裝進大背包裏,和主編打了個招呼就下去了。

青碧透明的上乘好茶在小巧玉潤的玲珑茶盞中輕柔舞蹈,盤旋上升的霧氣讓譚晶晶耳邊搖曳着的長鑽耳飾璀璨閃爍。從等到我上車到此刻我們舉起茶盞,她始終笑眯眯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消息果然是爆炸性的,不上娛樂版頭條都對不起這條消息本身。

一衆看客只看見小明星時而張牙舞爪時而梨花帶雨地上蹿下跳,只懷疑一切都是這個羽翼漸豐、忘恩負義的小女人自導自演的一出醜劇鬧劇,卻沒有料到,小明星只不過是被預先抛出來的一枚棋子,真正的戲還沒拉開大幕,目前的進度,剛剛是緊鑼密鼓的暖場。

我捏着杯子兩眼發直,“這也太狠了吧?到底是誰拿這個小明星當犧牲品?又是為什麽啊?”

譚晶晶吃了顆茶梅,唇角挂笑,“在圈裏圈外這麽多老江湖的眼裏,誰看不出她不是省油的燈?凡是心急的,都沒有多少熱豆腐吃。不懂內斂、自我膨脹的主兒,早晚是要和公司、拍檔、伴侶鬧僵翻臉的,而這樣的主兒,就和農民起義一樣,能成事兒的千百年來也沒幾個,還不如趁着她有個利用價值,大家聚而分食。”

我喝了一口茶,想了想,問:“這次分食她的有幾撥人?”

譚晶晶眼睛轉了轉,“唔,算下來應該有四撥人吧。她背後那個所謂的推手不算,技術太爛,級別太低,上不了這種臺面。”

我深吸了口氣,“大家是怎麽商量這種事情的?就直接開個飯局明着商量?”

譚晶晶笑得前仰後合,“誰會為了這點兒小事兒開個飯局啊?都是蹚娛樂圈這池渾水的,只要一個人有動作,其他的人就心照不宣了,從頭到尾,鬧得最歡的,肯定是犧牲品。這道理在哪行哪業都是同理可證。”

我說不出話來了。

事情開始按照譚晶晶給我分析的明晰起來。

放棄了為人豪爽、心思缜密、交游甚廣、足夠在驚濤駭浪前力挽狂瀾的金牌經紀譚晶晶,活該那個小明星氣數将盡。拿譚晶晶的話說,算這小明星命裏該絕,居然選擇在譚晶晶放假期間揭竿而起,她可能還在慶幸甩開了難纏的譚晶晶,卻沒考慮過,難纏的譚晶晶不站在她這一邊,她的勝算到底有幾成。

一成都沒有。

這出戲的确是由小明星和那個蹩腳推手開始唱的,但是一開始唱,戲怎麽演下去就已經由不得他們了。

恨不得平地三層浪又早就看不慣小明星剽悍作為的媒體當然是第一撥兒,第二撥兒就是天C娛樂。

天C娛樂向來喜歡把娛樂新人抓在手裏,但這只是為了防止競争對手撿了漏兒順利上位,就算新人真被對手挖了去,天C娛樂也可以有筆不菲的“轉讓費”,更多的情況是,一旦那個新人引起的熱浪已經襲過,天C娛樂就會無期限地冷藏新人,而小明星居然還是個包藏二心的刺兒頭,向來是娛樂航母的天C娛樂豈會任她興風作浪?落井下石自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否則如何以儆效尤?

另外,小明星對娛樂圈人心的揣測倒是基本屬實,吃吃豆腐、占占便宜的男人不乏其人,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磁場。她所相中的獵物不是什麽傻狍子、野草雞,那是數一數二、風頭正健的都市言情劇的年輕導演,還需要對她區區一個選秀新人有所暗示嗎?争着搶着想上位的一衆美女都恨不得把他炖成滋養大補湯給吃個一幹二淨。她以為自己是成功得手,卻不想想,有哪個男人會傻到把圈裏已經混出來的女人的舊照一直存在手機裏,還和她炫耀?她只想着利用別人,卻沒想到,自己根本就是只幫狐貍數錢的小蘆花雞,笨拙、愚蠢,同時還是個可憐可悲而不自知的醜角兒。

這年代,大家看膩了飛揚跋扈的新人和惡勢力做鬥争的階級戰鬥宣傳片了,大家喜歡看撲朔迷離的推理偵探劇、華麗登場的纏綿情感劇和慘到骨子裏的苦情戲。

于是手機照片涉及的主角兒們就一個接一個地到臺前來了。都是名聲漸起的主兒,對待這事兒的态度也是挺默契的,先是都關機,誰也不說話,等報上網上雜志上苦的辣的一上來,經紀人們就出來打官腔了,發一些含糊其辭、讓人反而懷疑的聲明,媒體當然挺配合,大批的娛記奔赴各地,明星們導演們當然更配合,讓娛記們在各種場合堵住,讓娛記們問出一個個耐人尋味的問題,然後給出一個個引人遐想的回答或者幹脆黑臉裝酷,把渾水攪得更渾。最後還要扯上各地的鑒證機構,出示各種公信力不等的鑒證書,再找一群槍手網上報上一通“質疑”,鬧得事情好像有多大。最終最終,會有一個大哥級的鑒證機關來證明,照片當然是無中生有的,當然是僞造的,當然是PS的。

照片真的是PS的。

譚晶晶笑得意味深長:“真正的獵手不是小明星,真正的獵手是那個導演。”

導演有個傳聞中當然也是現實中的妻子,也是個演員,雖然導演百般調教并努力給她創造各種機會,她始終是半紅不紫的——有些名氣,可觀衆記得住臉記不住名字。從這次小明星甩出“豔照”後的第一時間,姑且稱之為M的女演員就是被媒體重點盯梢的人物。

随着形式的逐漸發展,M就仿佛韓國的愛情劇一樣,按照觀衆的收視習慣和收視反應,以一個試圖低調、溫柔賢惠而後被小明星的侮辱惹得忍無可忍的傳統妻子形象出場了。楚楚可憐的外表,大方得體的言辭,柔韌堅毅的态度,義無反顧地對愛人的信任、對愛情的堅持……

譚晶晶看着瞪大眼睛的我,笑:“精彩吧?在這個圈裏,背信棄義的下場就是這樣。誰都恨不得踩上一腳,讓自己增高一分。”

原來故事是如此峰回路轉。高調張揚的不一定是占了上風,委曲求全的可能贏了全盤。

我正極其敬業地考慮這麽引人入勝的幕後故事該怎麽寫、分成幾個步驟寫,忽然看見譚晶晶眨着一雙瞳人黑亮的眼睛靠近了我的臉:“我憋不住了,其實今天我是想找你和我聊師偉的。”

到底躲閃不開關于師偉的一切。我中了埋伏。

16歲的譚晶晶從後面摟住喬北的肩膀,湊在她的左耳邊說:“喂,我發現師偉不會流汗。”

喬北轉過頭來,取下耳朵裏塞着的耳機,茫然地問:“你說什麽?”

一聲哨響,籃球場上的角逐已經見了分曉,譚晶晶一手揮舞着濕毛巾、一手拎起腳下的大瓶礦泉水飛也似的跑向了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球場,毫不避諱有幾個年輕老師正在那裏觀戰,她叽裏呱啦地大叫:“師偉,你簡直帥死了!”

喬北目送着譚晶晶裙擺飛揚地跑到師偉的身邊,看着她像翩然飛舞的蝴蝶一樣笑逐顏開,看着師偉與她對視的目光……喬北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耳機裏是寂靜的。想聽到師偉指揮隊友們的聲音而又不想承認的喬北,用耳機當掩體。

師偉不會流汗嗎?

自從那個路燈下的夜晚之後,喬北的眼睛就喪失了對師偉的辨別,她刻意地順着自己矜持而執拗的本性,努力去忽視着班裏還有這樣一個男生的存在。即使是擦肩而過,喬北也會直視前方,目不斜視。

在喬北腦海中永遠抹不掉的那部分記憶裏,師偉始終穿着潔淨整齊的衣服,夏天是T恤或襯衫,冬天是毛衣或羽絨服……奇怪的是,師偉沒有味道。是的,沒有任何味道,洗衣粉的味道、肥皂的味道、洗發水的味道……什麽味道都沒有,他一定是用大量的清水反複除掉了任何味道,更不用說汗的味道了。那麽,他果然是不會流汗嗎?

或許冷漠如他,無論什麽時候,都沒有留住人間味道的欲望,都沒有足以出汗的熱情。

那麽多關于師偉舉手投足的細節,都是目光敏銳獨到又忍不住想找人分享的譚晶晶無償提供的,喬北渴望回避,也渴望傾聽,這間接的觀察,好像是一針針奇異的藥水注射進喬北的心間,讓她迷醉而痛苦……

“喂!”譚晶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這丫頭也太沒良心了吧?我給你那麽石破天驚的大新聞,你居然對我要求聊天的反應來個雙眼放空!”

我一怔,旋即笑了起來,“我敬業嘛,在考慮這個新聞可以讓我多拿多少獎金呢!”

譚晶晶假裝兇狠,“見利忘義,小心我把這條獨家新聞甩給剛才那個‘靠靠靠’哦!”她忽然又靠近我一些,半真半假地說:“不過,剛才你的眼神分明很少女懷春哦!”

我剛想說笑幾句掩飾剛才的失神,順便岔開譚晶晶要說的關于師偉的話題,手機忽然響了。是葛蕭,總是在關鍵時刻救我于水火的葛蕭。我急急忙忙按了接聽鍵,“葛狗,你電話來得正好,譚妖精又要吃人了!”

那端靜了一瞬間,一個嬌柔慵懶的聲音微微弱弱地傳了過來,“你是誰呀?”依稀還有絲綢細碎的聲響,似乎是睡衣與錦被摩擦時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響。

真是一個沒料到的情況!不是葛蕭本人用自己的電話打我的電話,還問我是誰?

我怔在當場,有點兒舌頭打結,“我是喬……你是誰啊?”

對方的聲音立刻就活潑開朗外加甜美起來,“喬北姐姐呀,我是曉詩妹妹呀!”

何曉詩。

我的舌頭還沒順溜過來,“那個……你打我電話有事兒嗎?”

何曉詩乖巧無比地說:“沒有啊,我看葛蕭的電話簿裏,這個號碼存的名字是‘丫頭’,我想這麽暧昧的存法,說不定是他的舊情人啊什麽的,一時好奇就打過來閑聊一下啦!原來是喬北姐姐呀,喬北姐姐不會怪我唐突吧?如果是的話,你一定不要生我的氣哦,不然的話,我哭給你看呢!”最後一句話,何曉詩的聲音糯糯甜甜的,撒嬌撒得憨态媚态定然動人心魄。

她一口一個“喬北姐姐”,我只得說:“不會啊,怎麽會啊!”

何曉詩忽然在那端甜甜蜜蜜地說:“呀,葛蕭來了,我挂了,喬北姐姐再見!”

超級惹人聯想的場景。

不該酣睡的下午時光,一個聲音柔弱甜美的女孩穿着睡衣,縮在被子裏,在等待他的時間裏,用他的手機随随便便地打出一個質疑的電話。看來何曉詩真的已經如願以償了?!

譚晶晶疑惑地看着我,聽我在餘驚裏結結巴巴地說完,譚晶晶大笑:“這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接到她這種表明身份的電話呢?好一出敲山震虎的大戲!”

眼看着譚晶晶又有了和我聊師偉的時間,我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報社來了電話催我回去開一個挺重要的會議,我馬上拎起包和譚晶晶告辭,随即幾乎是奪路而逃。

晚上譚晶晶給我打了個電話,笑得連連咳嗽。她又給我帶來一個幕後故事。

晚飯後沒有應酬的譚晶晶閑得無聊,就給葛蕭打了個電話就下午的事件想揶揄他一下,結果發現了一件讓葛蕭苦笑、讓她爆笑的事情——下午時分,不請自來的何曉詩撒嬌耍賴地要在葛蕭家午睡,并以當面換睡衣的手段逼迫得葛蕭自覺自動且極其主動地要求外出回避,然後何曉詩就順手拿起葛蕭正在充電的手機打出了不知多少個電話——用葛蕭的話說:“我充電時還剩兩格電,過了一下午我回來,只剩一格電了……充電器還是滾燙的,說明一直沒拔!”

譚晶晶隔着電話在那邊拍案叫絕,“好聰明的小妮子,她肯定是想賴上葛蕭的床,結果一看見那個手機,就随機應變改了策略。看來這個何曉詩不但有‘小三’的外貌與性情,更有‘正宮’的智慧與威懾,完了完了,葛蕭必然被她吃得死死的了!這小妮子的段數比我想象得高啊,看來我對師偉,也該早點下手了,免得被另一個敢作敢為的‘何曉詩’捷足先登。”

我一邊往腳趾甲上塗營養油,一邊問:“那她也給你打試探的電話啦?”

譚晶晶笑,“所以我說這小妮子是相當有智慧的,敲山震虎只能吓退那些有企圖心但不一定有能力去抗衡的,像我這樣容貌和身材出衆,在争奪男人的戰鬥中會顯得戰鬥力比較強悍的,她選擇了最聰明的做法——只是小心提防,絕不輕易招惹。”

我啐了她一口,“大言不慚,言下之意你是在說我的容貌和身材不如你啦?”

譚晶晶壞笑,“我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紅顏禍水,你是清茶一盞古書一卷的紅顏知己,各有動人之處。”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閨中之話,我的手機裏傳來提示音,又有電話進來了。我看了一下時間,正是晚班編輯開始準備報紙版面的時間,就和譚晶晶結束了通話。讓我意外的是,那端并不是當班編輯,而是葛蕭。

葛蕭說:“在家?”

他在那端吸煙,說話的聲音很慢很疲憊,聽上去讓我覺得很有些擔心。

我放棄了拿下午的事開他玩笑的打算。看來,足智多謀、英勇善戰的何曉詩的确開始撼動葛蕭輕松灑脫的生活軌跡了。

葛蕭說:“在幹嗎?”

我擰緊營養油的蓋子放在一邊,靠在床頭豎起的枕頭上,“閑待着呢,你呢?”

葛蕭“唔”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們就這麽在電話裏靜默着,聽着對方的呼吸聲,一句話都沒有。很久很久之後,葛蕭無聲地挂了電話。

我很習慣于與葛蕭這樣的通話,但在最開始的時候,是我打給他。

差不多是從高中那次從揚州回來開始,只要我心緒糾結而又不想說話時,臨近放學,葛蕭都會提醒我回家後打電話給他——我一直按照葛蕭的吩咐給他打電話——說不清是為什麽,矜持如我會聽從他的建議,又或者,是葛蕭身上有種讓人溫暖的力量,他能讓我靜心安神。

記得小時候看一個童話,講的是一個發現皇上長着驢耳朵的理發師,為了保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憋悶到發瘋,就沖到深山裏挖了個大洞,大喊:“皇上長着驢耳朵。”喊過之後,無限開懷地回家,卻沒想到,保守這個秘密的洞也憋悶到發瘋,以至于迅速長出一棵樹,吹響每片樹葉都會發出“皇上長着驢耳朵”的聲響。然後全國人民都知道了這件事。

這個故事給我的教育意義相當深刻。首先,為別人保守秘密是件很讓人苦惱的事情,所以只要誰和我說“這件事我只和你說”,我就神經繃緊、伺機而退;其次,要傾吐自己的秘密,一定要找個可靠的洞;最後,最安全的保守秘密的方法,就是什麽也不說。

其實說起來,葛蕭應該是個挺可靠的洞,但我還是選擇了靜默。

大約是從高中畢業開始,再沒見到師偉的我漸漸學會埋葬心事,這種無聲的電話便淡出了江湖。直到大二某天,葛蕭突然在某個課間不請自來地出現在我們班級的門外。

當時兵荒馬亂的場景迄今回想起來還是相當壯觀。向來講究邏輯、因果的客觀冷靜的數學系的師姐師妹們從同一走廊的各個門口蜂擁而至,或害羞或直爽地斜視、直視、瞪視、瞄視葛蕭的各個部位,一個師姐還在觀察葛蕭清俊面容的閑暇目測了一下他的臀部曲線,評價為:“緊致精致完美圓弧。”

這種混亂場面的直接結果是,我不得不把葛蕭安排到體育系的男生宿舍,以免經濟學院其他以女生為主的系別的女生會聞風而至,其實我更擔心數學系的男生們為了保留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的身和心群毆葛蕭。

當天晚上,洗漱完畢正準備入睡的我接到了葛蕭的電話,閑聊了幾句,同在一個校園的兩個人就沒什麽話可說了。我只記得,葛蕭平穩的呼吸聲以唧唧的秋蟲聲和體育系男生标志性的粗犷玩鬧聲為背景。他顯然是站在體育系男生宿舍樓後面那個小樹林的旁邊。

那是葛蕭的無聲電話的開端,原因不明,後續漫長。

我猜他那次的反常,可能是因為他失戀了,之所以是猜測,是因為葛蕭從來不在我們面前談及他的情感。總之,我無限崇拜我幻想中的那個可以對葛蕭免疫的女生。至于我要做這樣的默默地舉着手機被別人疑惑地看來看去的苦差事,我很認命,誰叫當初是我先欠他的?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直到現在。

不管怎麽說,我總算逃過了譚晶晶對師偉迫不及待的渴望講述。于是我哼着小調兒敷了面膜,安心趕稿去了。

翌日清晨,主編捧着我打印出來的、連夜完成的稿件,喜上眉梢,“節奏堪比美劇,場面絕對日韓,夠分量,夠嚼頭。”她對着我又擠了擠眼睛,“有個帥哥在身邊服務,果然氣場和磁場都超強。”

我無言以對。反正從高中我們幾個死黨厮混在一起之後,這種玩笑也聽了不少了。好在主編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稿件上,良久,她擡頭說:“這個時代,家百合終于等到了春天。”

見我不明所以的表情,主編點破了她感嘆的背景,“男人們終于明白了,與其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應付情人的索求與糾纏,尚不如花些心思把老婆培養成內外兼修、秀外慧中的絕頂美人。”接着,就在我一臉崇拜地看着總是能升華事件主題思想的主編,等着她的下文時,主編發揮了她第二項本能即總是能把看似不相幹的兩件事聯系在一起,話題一岔又轉到了我身上,“能盡快搞定就別松勁兒,知冷暖的絕版帥哥不是天天能遇到的。”我仿佛等待胡蘿蔔的天真小白兔腦袋上突然挨了一悶棍,轉頭就逃。

所謂獨家頭條,當然不僅僅是“獨”這麽簡單,它還意味着轟動與炸響。

這種內容,是當事的一幹人等不願意看到、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辯解反駁的,因為這是最樸實的事實。做出的反應太多會顯得心虛,都是出來混了很久的角兒,誰也不會屈尊跌份到做這種螳臂當車的事情。

當然也不都是聰明人,或者說,也不是誰都能沉得住氣。

小明星直接往我的手機上撥了電話,約我出去喝茶吃飯,從爆紅開始就不可一世的姿态已經低得無法再低。估計智商如她,也從報道分析裏琢磨出自己處境不妙了,想向我讨個主意,尋條出路。

我沒有關二哥單刀赴會的氣場,也沒有祢正平擊鼓罵曹的耐心,我直接而誠懇地對她說:“譚晶晶是現在唯一能幫你的人,好自為之。”

二十分鐘後,譚晶晶在電話裏笑着損我:“我給了你數值不菲的版面獎金,你卻把我賣給那個扶不起的阿鬥,你這個不叫等價交換吧?還有點兒人道精神、人類良心沒有?”

我照例不理她這些沒法兒解釋的問題,把主編說的那段提神醒腦的話告訴了她。

譚晶晶大笑着在那邊兒拍着桌子,“經典!精辟!我決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師偉的家百合!我要我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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