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江水明的一個大學女同學告訴我,大一開學的第二天,她就從幾乎全部陌生的男生面孔裏辨識出江水明的臉,是因為她去開水房洗杯子時,聽見一個面對着門口斜靠在窗臺上的男生拿着手機說出了一句話:“一秒是時間,一光年是距離,我真的很想追你,你覺得我們之間差的是一秒還是一光年?”而讓她印象深刻的,除了這句挺有感覺的話以外,還有當時江水明英俊臉上的表情——和那句溫婉的話語很不相稱的漫不經心的壞笑。

這個女同學當然也是當年和江水明有過一段暧昧糾纏的,所以和我在一個很不溫馨的商業場合彼此交談認識并無意中發現原來我們有江水明這個交集後,她面對着并不熟悉的我,馬上一臉茫然地問:“你們怎麽能做那麽多年的朋友而沒發展出感情啊?能抵抗他的女孩子可不多啊!”

江水明由一個對周遭的青春愛情毫無覺察的毛頭小子,無師自通地成為“桃李飛花叢中過,千片萬片不沾身”的英俊小生,這中間幾乎沒有過渡期。

剛開始,在葛蕭面前就顯得沒那麽帥的江水明在這方面是不顯山露水的。高中時期,譚晶晶、小柳和我都看慣了一個耍寶玩鬧的江水明,從來沒有意識到,離開拘謹狹小的高中校園并離開了葛蕭身後的陰影保護地帶後,煥發出英俊的江水明那種風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氣質是多麽招引渴望談情說愛的女生——葛蕭總讓女生們覺得攻陷難度太大而沒信心主動靠近,而只要條件相當就來者不拒的江水明自然是最恰到好處的選擇。

似乎是為了彌補高中時期的戀愛缺乏,江水明從不浪費任何一天地開始了他專一而又多變的愛情生活——短暫的專一,不變的多變。

在我的眼裏,江水明一直是個很有趣的家夥,他有本事把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變得充滿樂趣。在無聊而漫長的人生中,這真是一項不可多得的能力。

可以說,我依靠葛蕭耐心細膩的友情度過了思念近在咫尺的師偉的艱難時刻,而其他乏味的中學生活片段,完全是被江水明以他的聰明機智和傻氣(關于這點,所有人都無法判斷出當時的江水明是天真、真傻、裝傻,還是大智若愚)調劑得值得回憶的。

我翻看着從小皮箱最底下找出來的同學聯誼簿,微笑着回想一段段過去的時光。

已經很多年沒有翻看那些泛黃的冊子了,塑料薄膜上似有似無地積了一些塵。

放肆大笑的譚晶晶、溫文爾雅的葛蕭、低眉順眼的小柳、抱着籃球的江水明……眉目間沒有成熟,但有着隔着歲月也擋不住的、滿溢的青春。

一頁一頁地翻下去,盡管心裏早有準備,我還是被聯誼簿正中間的那頁給擊中了。關于師偉的一切,不管我覺得自己準備得多麽充分,當真正面對時,我總有猝不及防的窒息感。

其實那時,臨近高考的我們并沒有時間去做什麽畢業留言冊之類的東西,但言語很有號召力、笑容很有感染力的譚晶晶把這本冊子攤在任何一個人的桌子上時,對方都只能心甘情願地貼上自己的照片,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填寫星座啦、血型啦、寄語未來啦……這些現在看起來很無聊的東西。

輪到師偉時,譚晶晶把冊子翻到了最中間的那兩頁,她笑得璀璨,“這是你的位置。”

我以為師偉會拒絕,拒絕為這樣無聊的事情浪費寶貴的時間,或是拒絕譚晶晶這樣不容拒絕的安排。

但師偉沒有。

他留下了一張自己剛剛走下球場時的照片,是他的側影,他沒像其他人那樣與隊友之間勾肩搭背或彼此交談,他微微側頭,皺眉,黑黑的眸子直視着鏡頭之外的某個地方。

看着師偉随意的動作和對鏡頭毫無覺察的眼神,我意識到,很明顯,這是一張偷拍的照片。那時候沒有拍照手機、數碼相機之類的東西,那麽近地拍攝他,只能是有目的性地這麽去做的。

當時我就猜這張照片是譚晶晶拍的,又偷偷塞在師偉的書包或是書桌裏的。臨近畢業,師偉不聲不響、光明正大地把照片送了回來。

直到很多年後,我在單位進行心理學方面的培訓時才突然頓悟師偉這樣做的含義——這就是師偉式的決絕,他從沒打算有任何感情糾纏,那些或許是誰內心最甜蜜的青春期小動作,在他看來,只是可有可無的甚至有不如無的牽絆。

現在,我隔着時空凝視着他輪廓分明的五官,尤其是沒有溫度的眼睛,意識到自己心裏依然漣漪起伏,于是,我有些緊張地關了眼前的燈。一切陷入黑暗,我閉上了眼睛。

但,師偉的樣子,更加清晰。

隔天是周末,我和譚晶晶約了去逛街,可趕了一夜稿子的我睡過頭了。睜開眼睛時,譚晶晶的臉近在咫尺,我吓得“啊”地大叫一聲,才想起為了防止我不在南京期間住宅失火、漏水、遭小偷,她那裏有一把備用鑰匙。

譚晶晶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會遲到,一猜就能抓住你頭沒梳、臉沒洗的現行,果然不出我所料嘛!”

我扯過被子蓋住了肩膀,睡眼蒙眬地說:“又不是什麽工作上的事情,那麽準時幹嗎呀?”我忽然聞到一股讓人精神一爽的香甜味道,一個翻身跪在床邊,“哇,晶晶你給我買了樓下的八寶粥是吧?”然後我就保持着那個姿勢傻在了那裏——葛蕭坐在剛進門口的那個沙發上往一個碗裏倒粥,旁邊是兩個撂着調羹的空碗。

幸好昨天太累了,沒來得及洗澡後裸睡。意識到自己走光的危險系數不高但蓬頭垢面的邋遢系數不低,我很鎮定地縮回了被子,問:“你們來了多久了?”

譚晶晶壞笑,“從你說夢話開始我們就來了。”

我心虛。我有進入深層睡眠偶爾說夢話的潛質,那豈不是很久了?他們該不會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話吧?

譚晶晶大笑:“緊張什麽呀,是不是擔心自己說了什麽不能給別人知道的話呀?騙你的,我們才來。”

總是一針見血的譚晶晶。盡管葛蕭目不斜視地做着手頭的事情,也沒有發表任何不當言論,我還是有些窘迫:“唔……”我突然找到了一個消除窘迫的話題,我和葛蕭開玩笑:“葛蕭,你的當家的呢?”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因為葛蕭擡起頭不做聲地看我,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喬北姐姐,我來了的呀!”何曉詩從葛蕭身後探出頭來,原來剛才嬌小玲珑的她縮在那裏。

我徹底沒話說了,瞪了前仰後合地大笑的譚晶晶一眼——這家夥,帶葛蕭進來也就算了,大不了他碎碎念一下我是如何不會安排自己的作息,還居然把連近似陌生人的何曉詩也帶進來看我一塌糊塗的樣子,太過分了吧?!

葛蕭站了起來:“你們吃早飯吧,我出去抽根煙!”

何曉詩撒嬌地摟住他的腰,粉嫩妩媚的臉緊緊地貼在他背上:“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葛蕭無奈地笑笑:“粥冷了裏面的花生就不好吃了,你先吃嘛!”

何曉詩抱得更緊了,聲音拖得長長的:“不嘛,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吃嘛!”

譚晶晶臉上的笑要多壞有多壞,她坐在我旁邊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看,葛狗果然有克星吧?看他怎麽辦。”而我則瞠目結舌地看着毫不避諱地、大方地做着親密動作的何曉詩。

葛蕭從來不是一個會冷下臉的人,他只有無奈地笑笑,把煙盒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重新坐了下去。

我不可遏止地想,如果是我,這樣千嬌百媚地抱住師偉,會不會如願以償?

當然不會。

師偉目光和話語中那種冷冷的溫度,會足以冰封我一萬年,一萬次。

譚晶晶拍了拍我發愣的臉,“起來了。”

葛蕭離開南京還不到一個星期,就被田阿姨叫了回來,是因為何曉詩陪她父親來了南京——估計是何曉詩在正面戰場上沒有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就開始走後方路線了。

我素來覺得,女孩子的家長對待女兒的戀愛婚姻總是會顧慮重重、态度複雜的,然而這次,我知道了何曉詩這種直來直去、對自己的感覺從不藏着掖着的原因——何爸是來見葛蕭媽媽,似乎很有興趣讨論一下他們情感的未來發展方向的——她顯然得到了何爸大方、直接的真傳。

趁着何曉詩興高采烈地拉着一臉無奈的葛蕭在七樓看衣服,譚晶晶背靠在商場的欄杆上,眯着眼睛說:“葛蕭就這麽被捕獲了,也是件好事兒。”

我漫不經心,“怎麽說?”

譚晶晶微笑,“這麽多年了,你沒發現葛蕭從來沒有戀愛過嗎?”

我吓了一跳,回過神來,“他真的從來沒戀愛過嗎?我以為只是他不願意和我們談論。”

譚晶晶搖搖頭,轉過身趴在欄杆上看樓下熙來攘往的人群,“說起來,我們幾個死黨裏,你和葛蕭走得最近,但你好像從來沒關心過他的事情。有時我覺得,在你眼裏,葛蕭是個透明人。”

我大叫冤枉:“我很關心他啊,經常會問他的近況,是他自己從來都笑笑,什麽都不說。我還以為這是高幹子弟嘴嚴的良好家教呢!”

譚晶晶沒理我,“葛蕭的條件太好了,他一直是被動地接受着別人的示好,接受着別人在對他的誤讀中采取對策,由于這種示好和誤讀太多,葛蕭無法一一回應,那些主動的人就又覺得自己無法打動他,也就半途而廢。長此以往,惡性循環,上上品的婚戀對象葛蕭其實沒有戀愛可談。何曉詩足夠聰明,選擇了锲而不舍,她一定是看出了這點,那麽,葛蕭命裏注定就是她的。”

放在收藏圈裏,何曉詩的行為就叫“撿漏兒”,而且還是撿了一個大“漏兒”。

在我的印象中,葛蕭始終是一個對南京割舍不下戀戀情結的人,不管是他在上海讀大學、在東京進修室內設計課程、在悉尼學習經營公司、在大連開創自己的事業……只要有假期、有機會,他都會趕回南京小住幾天,吃吃鴨血粉絲,看看秦淮夜景。

他在大連的公司有了起色之後,有次我們幾個坐在夫子廟的小攤上吃口蘑小籠包時,譚晶晶笑葛蕭,“你是南京放出去的風筝,不管到哪兒,都得順着線回來。”

江水明一邊喝着豆漿一邊開玩笑:“幹脆你把公司開回南京來算了,免得來回跑,節流開源是居家必備的致富良方啊。”

葛蕭微笑着聽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半真半假的調侃,也不說話,有條不紊地拽開桌上的一溜兒可樂罐,挨個在底下墊上一塊塊餐巾紙,又插上一根根吸管。

小柳拿過可樂喝着,目不轉睛地盯着葛蕭,“葛蕭有時候挺像英國管家的,特別體貼周到,有他在,有時我都有我自己是什麽貴賓的錯覺。”

譚晶晶撇撇嘴,“哪有帥成這樣的管家?另外,你可得抓緊時間享受了,一旦葛狗找着了心儀的人,恐怕會直接丢下我們不管了。”

小柳瞪譚晶晶,“我才不相信葛蕭是那麽重色輕友的人呢。”

譚晶晶回瞪小柳,“誰說他重色輕友了?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絕別人罷了,所以我擔保,只要他中意的人有什麽要求,葛蕭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會滿足她的。而據我所知,絕大多數女人都很讨厭自己男友或者丈夫以前的死黨的。”

我想起了譚晶晶的這段話,也想起了向來會為我們下廚烹炒的葛蕭這次并沒有這樣做,忍不住笑了。譚晶晶看我,我就把她當初那段話重複給她聽了。之後,我笑着說:“看,你真是個能未蔔先知的女巫級人物,真的全被你說中了。”

一貫嘻嘻哈哈的譚晶晶卻皺了皺眉,盯了我一眼,“你還沒意識到嗎?如果我真的全說中了,就意味着葛蕭從此要淡出我們的生活了。”

我愕然,亦默然。

這時,譚晶晶的手機響了,應該是個比較重要的私人電話,她走到相對安靜的電梯口去接電話。

葛蕭,要淡出我們的生活?!

一直以來,和其他幾個人相比,葛蕭始終是那個話并不太多的人,安靜地坐在我們的身邊,不動聲色地為我們做着分筷子、拿餐巾紙這樣的事情,随着我們在笑,也随着我們在沉默。有他在,場面并不會熱鬧幾分,但沒有他……

商場的空調冷氣似乎開得有些大,我輕輕地抱住了肩頭。

葛蕭和何曉詩結束了購物,到欄杆邊來與我們彙合。還沒到近前,何曉詩就對我淘氣而可愛地吐了吐舌頭,一蹦一跳地去衛生間了。葛蕭拎着幾個購物袋走了過來,站到我的身側:“冷麽?”

我勉強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

葛蕭輕輕嘆了口氣,從一個購物袋中拿出一件淡粉色的襯衫,披在我的肩上,揉了揉我的頭,“常在有空調的地方來往,也不記得拿件開衫、披肩什麽的……你真的沒有譚晶晶那麽聰明、那麽讓人放心啊!”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種常有的、微微帶着責備的關切語氣,此刻讓我很不愉快。我扯下衣服,塞回他的手中,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并沒有人要求你的關心!”我轉身就踏上了向下的扶梯。

“丫頭!”葛蕭在我身後低低地叫了一聲。

我側過頭去看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沒有回答他。到達下一層的時候,譚晶晶的大叫聲從商場播放的音樂背景中隐約傳來:“喬北……”

我突然間淚流滿面。

主編咬着阿爾卑斯牛奶棒棒糖,眯着眼睛觀察我,“你又失戀了呀?看起來這次打擊不輕啊!”

我撇了撇嘴,繼續噼裏啪啦地敲打着鍵盤,一會兒擡頭看電腦屏幕,一會兒低頭看采訪筆記,一副全然沒把她看在眼裏、放在心上的表情。

主編也撇了撇嘴,伸出手來猛地一扯,就把我的采訪筆記扯到了半空中,“裝工作狂啊?少來!我認識你這麽久了,你從來就不是一個積極向上、勤勞勇敢的主兒,不然也不會在責任編輯的位置上踏步多年!大周末的,跑來和我這樣的加班癖患者做伴……說,到底怎麽了?”

我無可奈何地停下了敲擊,最大限度地龇牙笑了笑,“我牙好,胃口也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就是有根筋沒搭對,突然想做個模範标兵、工作狂人,行不行呢?”

趴在我桌子隔板上的主編還沒來得及說話,眼睛突然一亮,臉就轉向了門口,“哎呀呀,你看那是誰?”

我下意識地扭頭,透過編輯部全透明的玻璃牆,我看見葛蕭靜靜地站在那裏。我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

主編沖我擠了擠眼睛,詭異狡黠地一笑,“小兩口鬧矛盾呀?回頭再盤問你細節,現在你吵架要緊!”她沖葛蕭笑了笑,就回她的主編室了,還很有道德感地關上門、拉上百葉窗,完全沒有了平時開會要求我們八卦八卦再八卦的八卦女王氣質。

葛蕭就那樣自然無比地走了進來,坐在報社前臺的小妹和旁邊站着的一個保安都盯着他,可是完全沒有上前盤問、稍加阻擋的覺悟——長得帥就不是壞人嗎?我有點兒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次覺得,看不慣葛蕭,看不慣他身上雖然沒透出來但據我分析肯定存在的,嚣張。

我低下頭去,假裝沒看見他。雖然我知道,他已經看見我看見了他。

葛蕭坐在我旁邊同事的位置上,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這麽僵持了幾秒鐘,我已經受不了時間帶給我的壓抑感了,我忽地站起來走進了主編室,“人物紀實那個……對,就是你說的那個很有趣、很另類的人物采訪,我想到了一個合适的人選,我可以出一篇很精彩的大稿子。不過,你得給我半個月的時間。”

主編狐貍一樣眯着眼睛、身體後傾地打量着我,“半個月啊……這算是再次失戀的福利還是婚假啊?失戀福利的話這時間太長了,婚假的話就還差了五天。”

我扭頭就要走,“那當我沒說過,你自己加班自己傷神自己苦惱去吧!”

主編就笑了,“好嘛,半個月就半個月,你好歹得先把假條寫好了給我嘛!”

我笑着糾正主編,“是出差!是要公款報銷的哦!”

葛蕭看着我埋頭寫出差申請,叫:“丫頭。”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接聽後,何曉詩嬌嗲悠長的聲音擋不住攔不住地傳了出來:“喬北在不在嗎?不在的話你就趕快下來呀。”葛蕭默不作聲地挂了電話。

我埋着頭,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笑笑,“你下去吧,就說我不在好了,我馬上就要出差了,”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嗯,我就坐下午兩點多的那班飛機,還趕得及。”

葛蕭問:“去哪裏?”

我看着他笑了笑,“去見一個我很想見的人。”

葛蕭沉默了一下,重複着他的問題:“去哪裏?”

我聳了聳肩,扯出辦公桌底下永遠準備好的輕便旅行袋,面帶微笑,“你下去吧。”我站起來把工作用品往旅行袋的隔袋兒裏放,一件一件,有條不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興高采烈,“江水明!你是不是在山裏修煉成精了呀?你怎麽知道我下午就要飛到你那邊兒去看你了?”

江水明在那邊“哇哈哈”地大笑,“這就叫心有靈犀、情投意合啊!”

我啐他,“少貧了!說吧,到底有事兒沒事兒,抓緊說啊,我可是真的要趕飛機去你那兒!”于是江水明很有個人特質地完全不問我去他那裏幹什麽,而是把他想吃的南京特産一樣兒一樣兒地說了出來,拿他的話說:“譚妖精完全沒有賢妻良母的耐心潛質,又不好意思對葛蕭表達自己唧唧歪歪的貪吃念頭,跟父母說更是會惹得他們以為自己兒子吃了多大苦受了多大累,最後能選擇的就是你了。這叫有比較,有鑒別。”

通話結束,我把記下來的清單放進随身的小包裏,繼續收拾東西。

葛蕭說:“我陪你去!”

我說:“你神經病。”

葛蕭說:“我陪你去!”

沉悶的機艙裏,我蒙着眼罩問:“田阿姨沒發火啊?這麽大的事情,你說走就走。”

看不見葛蕭的表情,他沒回答。

我從來不是一個想刨根問底的人。自從多年前師偉那麽直接地給出答案後。

有些真相,不知道的好。

總是保存着一絲希望,要比陷入毫無退路的絕望對人體有益些。

下了飛機一開機,就收到了譚晶晶的一條短信:“葛蕭和你,是兩只鴕鳥!”

我回了一條:“我早就是鴕鳥政策的支持者了,這麽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裝着糊塗等順其自然。可為什麽這麽說葛蕭?”

譚晶晶回道:“哈哈哈!”

譚晶晶永遠是個回避她不想給出答案的問題的高手,她話裏的玄機,我一輩子也猜不透。我索性不猜,反正到江水明那裏,還有好長一截路要趕。

江水明睡眼惺忪地唠唠叨叨:“我以為就你自己帶一大堆零食來呢,那我就可以盡情地對你‘食色,性也’了。你扯着他來幹什麽呀?破壞我和他的生死友誼還是怎麽着?這麽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見他就煩!”

我縮在他大得吓人的沙發上蔫蔫兒地說:“我困了,要聊天等明天起早吧!快發給我床被子!”

江水明做出要直接撲過來的樣子,“我這床被子怎麽樣?真皮的!”

我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小柳啊,讓你一吓唬就吱哇亂叫的!”

江水明就很自讨沒趣地從旁邊的櫃子裏給我翻出一薄一厚兩條被子供我選擇——情場閱歷豐富的江水明最大的優點就是,永遠給女人提供兩種及兩種以上的選擇。這讓愛他的那部分女人心存感激,這讓被他愛的那部分女人挑不出缺點,這讓和他沒有情感關系的那部分女人羨慕前兩部分的女人。

除了我。

第一,我覺得這是他理所應當該做的;第二,我覺得這經驗是他以放棄了很多好女人為代價才積累的,不值得表彰和贊揚;第三……呃,好吧,我承認,我已經習慣了死黨之間這種似乎是天生就應該存在的對彼此之間的好。

江水明拎着他早就準備好的啤酒,低聲對葛蕭說了幾句什麽,兩個人就離開客房。葛蕭輕輕地随手關門。聽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他們是去了閣樓。

我好像很疲憊一般,倦倦地,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意識沉淪在睡魔的壓抑下之前,我忽然想到,我終于逃離了南京——此刻師偉在的城市。有些慶幸,有些遺憾,有些五味雜陳的寂寞。

北方的陽光比南方的陽光要直率得多,直刺刺、熱辣辣地把我從夢裏喚醒。我大睜着雙眼,看着光影搖曳的天花板,有種在莫愁湖畔醒來的時空錯亂感,半晌,才想起趴到窗口去看樓下——江水明果然是個享受生活的天才,他居然在北方又北方的城市裏找到了一個屋後有一窪荷塘的地方。

我穿好衣服,有些雀躍地打開客房門跑下樓去,一沖出後門就笑着說:“江水明,你真的是繼承了江爸的優良傳統哎!”

江水明并不在。

葛蕭穿着一件泛着淡淡粉色的寬松襯衫,站在荷塘邊看那些花蕊怒放的玉白色荷花。聽見我的聲音,他轉過頭來,輕輕淺淺的一個微笑:“起來了?”

這個季節的北方清晨,總是有一種似霧非霧的水汽低低地彌漫着,加上那池冰清玉潔的花蕊,再配上身材玉立的葛蕭此時的笑容,我唯一能有的形容就是——被小學生作文用爛了的那句——好像一幅畫。

我有一個瞬間的分神。

葛蕭大而明亮的眼睛就彎出一個柔和的弧度:“餓不餓?”

言談舉止一貫保持含蓄風格如我,也忍不住呆呆地脫口而出:“你好帥啊!”

話一出口,我就臉紅了一下,順便把自己痛恨得體無完膚。像話嗎?這像是一個發小兒、一個死黨該說的話嗎?怎麽這麽透着小家子氣,外帶透着居心不良!我應該對他帥不帥之類的事情熟視無睹才對啊!

或許是我的聲音不夠大,或許是葛蕭的注意力都放在荷花啊餓不餓啊之類的事情上了,他只是保持着那樣的笑容轉回頭去看荷花,沒接我的話茬。實際上,是知禮如他、紳士如他,即使聽見了,為了避免我的尴尬、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也會假裝沒聽見的。

這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優良品質。

江水明在荷塘邊搭了一個遮陽的棚子,應該是畫畫時工作用的吧,裏面放着一個高腳的板凳。我走進棚子,坐在那個凳子上,也去看着在朝陽的光暈中沾染了一點兒水粉色的花。

不久,太陽迅速爬升,那團水非水、霧非霧的氣就無聲無息地散去了,荷塘春色還在,韻味卻大打了折扣。我看得索然無味,就問葛蕭:“江水明還沒起來呀?”

葛蕭笑笑,還沒來得及說話,江水明的聲音就從閣樓傳了下來:“我都勤奮工作一早上了,倒是你們兩個,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裏,半天都不吭一聲兒,跟倆日游鬼似的。”他一邊說,一邊探出身子趴在閣樓的窗沿上,“你們倆不餓啊?也對,秀色可餐啊,對吧葛蕭?”

我撇嘴:“一池荷花而已,什麽秀色不秀色的。你還真以為養了一池塘的國色天香啊?”

江水明似乎想說什麽,可想了想就笑笑,什麽都沒說,離開窗口,不一會兒,就聽見他趿拉着大拖鞋噼裏啪啦地從樓梯上走下來,然後很有藝術青年氣質地往我前面一站,“早飯想吃點兒什麽?”

我笑,“你和葛蕭一樣,就不會玩點兒高雅裝點兒氣質,直接一開口就是您吃了嗎?您想吃點兒嘛啊?”

江水明一邊把沾滿油彩的手套往下扯,一邊帶着壞壞的笑容說:“為大事者不拘小節,斤斤計較的肯定立不了大業。你都說了,那叫玩高雅裝氣質,只有底氣不足自信不夠的才那麽幹呢。像我和葛蕭這種人中龍,像正常人一樣說話做事都已經足夠迷人了!”

洗漱完畢,恰好外賣送到,我們就在荷塘邊就着脈脈荷香吃起了早飯。早飯照例是江爸教導給江水明的那種風格:不管什麽情況、什麽心情,你必須讓自己吃一頓葷素搭配合理、營養分布均衡、有幹有稀有蛋有肉的早餐,除了提供身體必需的能量之外,它還可以讓你在享受人生的同時感悟人生。

看着江水明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從南京帶來的醬鴨掌,我忍不住問:“你怎麽不問問我到底來找你幹什麽呀?”

江水明笑,“總之是有事兒,該說的時候,你自己會說的,我問你幹嗎啊?”

我對主編說,我是要幫她完成那個對“鮮活而另類的人”的采訪,事實上,正如主編所明了的那樣,這只是一個借口、一個托辭。我一向自诩為半個心理專家,但此刻我對我的情感産生了一種無力感、迷茫感。我不清楚我到底該怎樣面對對師偉的這段糾纏已久的情感,是該勇往直前,還是該當機立斷,抑或是,應該像現在這樣任它自由蔓延生長。

當我需要一個軍師而又需要回避號稱愛着師偉的譚晶晶時,擅長情場出奇招、出險招的江水明當然就是我的第一選擇。

可葛蕭的同行并不在我的預料之內。

我看了看葛蕭,他并沒有擡頭看我,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麽,說:“我去把垃圾丢了。”說着,他把桌子簡單收拾一下,就拎着塑料袋出去了。

那扇雕琢着龍鳳呈祥圖案的白鐵院門一關上,我還在想該怎麽開口呢,江水明就擦了擦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你大概是遇到什麽感情上的問題了吧?”

我梗了一下,看着他,“你怎麽知道?”

江水明笑了,指着我的臉說:“你左邊臉上寫着‘懷春’,右邊臉上寫着‘怨婦’。”看我臉上積起薄嗔,他才笑着說:“好了好了,時間寶貴,有話快說。葛蕭腿太長了,往返時間是要減半的。”

我想了想,說:“我喜歡上一個人,你也認識的,很多年了……”

江水明打斷我,“喜歡他一定要讓他知道,情感這東西,最讓人接受不了的就是兩相情願卻死不開口,然後遺憾終生。”

我有些啞然于他的回答迅速,穩了一穩才說:“可是,不開口就始終有希望在,開口……我擔心會被他拒絕,我擔心這段我賴以生存的情感會灰飛煙滅、一去不返!”

江水明忽然笑了,他意味深長地拍着我的胳膊說:“相信我,他不會的!”

我盯着他,“你的自信從哪裏來?”

江水明笑得又得意又詭異,“總之你相信我就行了,因為……”恰在這時,江水明的手機響了,他就又拍拍我的胳膊,接了電話,然後嬉笑着的神色馬上就變得正經起來,“田阿姨!”

我這才意識到,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最該響個不停的葛蕭的手機,一直沒有響過。

也就是說,從下了飛機後,葛蕭一直是關機的。這很不像葛蕭一貫的作風。

江水明語氣時而嚴肅時而輕松地說:“是的,葛蕭在我這裏……關機啊?可能是沒帶充電器,沒電了吧?啊?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啊?太沒禮貌了,太不像話了!早知道他這麽讓您生氣,昨天晚上我肯定讓他睡大街!私奔啊?誰啊?啊?”江水明忽然提高了聲音的分貝,“葛蕭和喬北啊?”

我一口茶都噴在了一張大荷葉上。私奔?葛蕭和我?這個年代?我們倆?葛蕭媽媽的想象力很豐富,但邏輯推理能力實在是太吓人了!我瞪着江水明。

江水明的表情并不比我優雅多少,笑忍都忍不住了:“田阿姨,我覺得吧,你想得太嚴重了,哈哈哈哈,葛蕭和喬北用得着私奔嗎?都這麽多年了,要好不早好了嗎?還用得着等現在私奔啊?”

那邊江水明和葛蕭媽媽聊着家常,我這邊是思緒萬千。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只想到葛蕭的不辭而別會引起軒然大波,卻沒想到我自己會引火燒身。聯想到從報社大樓下來後,葛蕭堅持要走後門,直接避過坐在譚晶晶的車裏等他的何曉詩,我突然覺得葛蕭的出逃不是一時沖動,絕對是早有計劃、蓄謀已久的。而且就像從高中時起那樣,每當有人對他想入非非、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就會拉我當擋箭牌。

只是這次鬧到被人懷疑是“私奔”的地步,實在是太過分了。何況懷疑者還是葛蕭的媽媽。

我正恨得牙癢癢,院門一開,葛蕭回來了。江水明一邊給他做手勢示意他噤聲,一邊舉着手機“嗯嗯啊啊”溜溜達達地往屋裏走去。葛蕭大概猜到電話那端是誰了,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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