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愛是一個人的,愛情是兩個人的

前段時間有個朋友推薦給我一本書,是一個精神病醫生所記錄下的他和他的病人之間的對話,沒什麽華麗的辭藻,沒有什麽繁複的修辭,就是那種一問一答、原汁原味的對話。但讀起來很有些震撼,因為大家都想不到那些被大家認為精神不正常的人,往往會說出一些連自認為精神正常的人都說不出的話,很有哲理,很有智慧。

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就是在大家概念中本該是弱勢群體的人,說出了很切中要害的話。

那是一個婚外情中的女孩子,傳統稱謂叫插足婚姻的第三者,現在流行的叫法叫小三。

那個時候,她身上被潑滿了翠綠色的油漆,頭發上還挂着絲絲吊吊的雞蛋清,她卻冷靜地坐在那裏接受電視臺記者的采訪,旁邊是畏畏縮縮的偷腥男人和聲嘶力竭的原配正宮。記不清記者問了什麽,這女孩子突然看着鏡頭一字一頓地說:“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但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沒有了。”說完,她轉身就冷靜地離開了。轉身前居然還帶着一絲笑。

電視臺記者很給力地給了她一個遠去并淡出畫面的長鏡頭。這算是很華麗、很有尊嚴的離場了!

那檔茶餘飯後的節目收視率挺高,而這期節目播放時,我正好和差不多整個編輯部的同事們坐在大巴裏,堵在去江西三清山的路上。同事們多半在唧唧喳喳地憤慨時下人們面對婚姻情感的潦草态度或是指責該小三的嚣張行為,并沒有去想那女孩子要說的到底是什麽。

我想我聽懂了。

她說的是,愛一個人只是自己要做出的決定,而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會建立有呼應的情感是兩個人的事情。

那麽多年來,我對師偉始終是“愛”,現在,我要問一問,我們之間會不會有“愛情”!

我對着鏡子打量着自己,許久,然後,在指尖點了一點香水,輕輕撫在耳後。

師偉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手裏的一本財經雜志已經翻了一大半,面前的咖啡也已經是續杯。光線雖然不甚明亮,但還是可以看清他微皺的眉、漆黑的眼。

我知道得這樣清楚,是因為我站在對面的梧桐樹下,一動不動地觀察着他,他下了出租車,他在厚厚的玻璃樓梯上拾階而上,他選擇了靠窗的那個座位,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他點了一杯咖啡,他讓服務生為他取來一本雜志……我什麽都看見了,可我不敢上去。

是真的不敢。

有句詩叫“近鄉情更怯”,那彌漫在字裏行間的“情”與“怯”,那身欲前卻擔心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的心态,那猜測萬千卻生怕上前驗證了最壞的結果的頻頻蹙眉,絕不是為賦新詞就能強說出的愁。

就像此刻。

我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肩頭,我穿着那條只是為師偉一個人而準備的綠色小禮服裙,我周身漾着那款無數**傾情推薦的香氛,我拎着精致可愛的名牌小坤包——包不是重點,重點是包裏除了手機、錢包、鑰匙和香水口紅之外,它的夾層袋裏有一個“杜蕾斯”——我認真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覺得自己已經全副武裝,于是我最後數了三個數:“3……2……1!”

然後我跳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落荒而逃。

譚晶晶穿着真絲睡裙,靠在一大堆枕頭上,漫不經心地用指甲锉锉着尖尖的指甲,大大的眼睛時不時瞟一眼縮在沙發裏、雙手抱緊膝蓋、一臉沮喪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調侃我:“稀客啊,自從你和葛蕭私奔以後……”

我沒好氣地順手就把坤包砸了過去,譚晶晶身形靈敏地躲開,哈哈大笑着說:“不至于嘛,作為閨蜜,開個玩笑,你該不會就想殺人滅口吧?難不成其實你是想謀財害命?”看我繼續瞪她,一點兒笑的意思都沒有,她才強忍住笑,“到底怎麽了?晚上你可是很少到別人家的!”

我哀嘆一聲,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上:“別問了,我覺得我好失敗啊!”

譚晶晶把指甲锉丢到我身上,“我最恨婆婆媽媽、欲蓋彌彰的人了,別讓我再問第二次,想說什麽就說!不說的話就熄燈睡覺,明天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發布會要主持呢!”

我擡起頭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譚晶晶拿起我的小坤包就往外倒東西,她邊倒邊說:“反正主人的秘密包包是最清楚的,你不說,我問它就是了!”我連反對的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包裏面的東西就一樣接一樣地掉在了她的床上。

名牌包的夾袋也是靠不住的。那薄薄的小包裝袋兒瞬間就點亮了譚晶晶眼裏的光。

“哈!”譚晶晶指着我,“從實招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我的心差點跳出來。師偉!譚晶晶也喜歡着的師偉!用不着我說什麽,心思敏捷、聰穎且狡黠的譚晶晶,只要一看到手機上顯示的名字,一切就都會明了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阻擋了!譚晶晶拿起了手機,看着屏幕上顯示的名字,然後,就按了接聽鍵:“喂?”我的心,瞬間如石沉大海,該怎麽解釋,我對同樣愛着師偉的閨蜜譚晶晶,隐瞞了十幾年的情敵身份!

我緊盯着譚晶晶的嘴唇,周圍的背景已經變成了一片空白,幸好她叫出的是另一個名字:“何曉詩!”我這才放松了下來。

何曉詩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何曉詩當然不是深夜無事打我的電話來做消遣,何曉詩打來電話說的事當然和葛蕭有關。

不過因為是譚晶晶接了電話,這種情況顯然很出乎何曉詩的意料,亂了何曉詩的馬腳,她在電話那端随便支吾幾句就挂了電話。

譚晶晶挂了電話說:“何曉詩在你家樓下呢!”她把我的手機丢在床上的那堆東西裏,重新懶洋洋地陷在枕頭堆裏,開始笑着例行調侃:“本來是大老婆來找外室的麻煩,可剛才電話裏一聽那種措辭,倒像是不懂事兒的小三上門來騷擾呢!”

我的心思全在“暗戀師偉的事沒有穿幫”這件事上,根本沒注意到當前的形勢,也沒聽清譚晶晶在說什麽,自顧自地悠長地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譚晶晶猛然從枕頭堆裏彈射出來,湊近我的臉:“你是在慶幸此刻沒被何曉詩逮個正着,還是在慶幸何曉詩段位不高你還有希望把葛蕭搶回來?是後面那一條的話,我幫你滅了何曉詩那小妖精。”

我還是沒反應過來,沒有明确回答她的問題,反倒陰差陽錯地問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力挺何曉詩俘獲葛蕭的嗎?”

譚晶晶壞笑,“居然沒有反駁我的問題,看來你果然是對葛蕭暗湧春潮了。”她摸出一支煙,慢悠悠地開始翻手機通訊簿,“唔,我想想該用怎樣的語氣通知葛蕭……”

我撲了上去,譚晶晶邊躲邊笑,“呵呵,最喜歡看氣急敗壞、又羞又惱的女孩子了。”

我啐她,“呸,死變态。”

譚晶晶這才大笑着放下電話,“好了好了,我道歉,你和葛蕭沒有**,睡吧睡吧。”

譚晶晶早起外出時,她以為我還沒醒,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然後拎着高跟鞋出去了。

我安靜地躺在清晨淡淡的光暈裏,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呼吸平緩。

愛一個人是怎樣難抑的敏感和隐秘的細膩,愛過的人都知道。他的一個眼神可以定格成最隽永的畫面,他的一個笑容可以篆刻為最震撼的雕塑,他的呼吸、他的味道……都可以珍藏于時間的壁龛,伴随到生命衰退的最後一刻。

愛是人類最普遍的情感,它對任何人都毫無神秘可言。

而愛情,我從不相信有太多的人了解愛情。

是的,你愛過,你和愛你的人、你和你愛的人、你和與你相愛的人都曾經愛過,可是,愛情并不是誰付出了、誰得到了這麽簡單的事實,它是一種平衡,是一種付出與得到的平衡,是一種兩份愛同時産生在各自的內心、同時到達彼此的面前、同時決定與時光相抗衡的許諾。

我瞬間想到,也許是我把愛情定義得太遙不可及了,所以注定我對師偉的愛無處安身。

這想法讓我渾身沒有力氣,在瀕臨遲到的邊緣,我才搖晃着出了電梯,出現在報社的門口。前臺的小妹妹笑容甜甜地說:“喬姐,會客廳有客人在等你。”“哦?”我下意識地笑了笑,邊往辦公室一角的會客廳走邊掏出手機查備忘錄,卻并沒有什麽人預約在今天。

我推開了門,微笑,“你好,我是喬北。”門口正對着陽光透進的窗子,我睜不開眼睛。

幾乎就在那一瞬間,我渴望師偉就那樣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的名字:“喬北。”那兩個被那麽多人叫慣了的字,就會如同天籁響在我的耳側,撲簌簌地旋轉下無數粉色的櫻花,我的世界就此色彩斑斓、香花寶燭。

當然沒有,當然不是。高傲如師偉,冷酷如師偉,他連一個詢問的電話也不肯打出。他終究是彼岸的玉樹,碰觸不得。

原來是“歷任男友”之一順路上來看我……

乏善可陳的清晨,突如其來的訪客,效率低下的一天毫無懸念,我失神、發呆,漫不經心地出錯,然後更加漫不經心地去糾正錯誤。還有一分鐘下班時,手機響起,我懶懶地将電話舉在耳邊:“喂?”

“你欠我一個解釋。”那個男中音淡淡地響在我的耳畔,不容我驚喜,不容我熱淚盈眶,師偉在那側淡淡地說,“我在你樓下。”

我愣愣地坐在那裏,克制了許久,才慢慢地收拾了東西,慢慢地進了電梯。

那棵茂盛得枝丫低垂的梧桐樹下,師偉靜靜地等在那裏,漆黑的眼睛望向我,他的聲音平靜,如初秋的天空:“喬北,昨天我等了你四個小時。”

我也靜靜地看着他,并沒有解釋,可我知道他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

“師偉,今生我等了你十二年。”

很沉默的晚餐時光。好在壽司的味道相當正宗。

喜歡吃日式料理的男人并不多,然而師偉選擇來吃日式料理,我并不感到意外——沒有杯盤交錯的熱鬧,沒有酒肉雜陳的繁複,彼此分明,簡單克制,這就是師偉一貫的為人。這也符合江爸“從飲食之道讀人讀心”的理論。

師偉盤膝坐在我的對面,看着我,他的瞳人如幽深的湖水,我的倒影清清楚楚,就像他不問問題,也洞悉我的內心。他了解我約他的沖動,了解我最終沒來的膽怯——沒有我的一字解釋,卻一覽無餘。

侍應生撤走杯盤,換上新沖泡的大麥茶,退出去,輕輕地拉上繪滿浮世繪的拉門。

這個空間只剩下我和他。我小心地壓制着自己的情緒,連呼吸都變得輕輕重重、斷斷續續。

“喬北。”師偉低低地喚了一聲。

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把目光從掌心捧着的茶杯上挪開,猝然撞上了他那雙眼。

“喬北,”師偉平靜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是愛?”

其實,師偉并不是沒有戀愛過。

師偉以為戀愛會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樣,時時刻刻**四溢,可是沒有。

譚晶晶曾在櫻花樹下見過的那個女孩,是師偉的初戀女友,但也是他迄今為止的唯一一個女友。他們離校、創業、布置新房,就像那麽多情侶一樣,直到那個女孩流着淚和他分手。她的淚奔流而下,聲音卻異常清冷,“師偉,你沒有愛過我,從來沒有。”

師偉以為失戀會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樣,寝食難安、肝腸寸斷,可是也沒有。

他只是在處理公司事務時,不再習慣地說“這件事去問華小姐”,晚飯時,獨自一個人。他覺得生活缺少了什麽,但那種缺少并無不可。

然而在這麽多年後,師偉忽然想知道,什麽是愛。

我看着朝思暮想的師偉緩緩地說出很多過往,就像這些過往與他毫無關系,雖然他态度平和、坦然,可我突然有些心疼。

我壓抑着,帶着最後一絲理智,清醒地問他:“可是,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師偉說:“我想你教給我,什麽是愛。”

最後一絲理智,轟然倒地。

喜悅到來得太快太多,人反而會不知道怎樣表達,反而會異常平靜。

就像是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師偉在背後擁着我,下颌放在我的肩上,鼻息輕柔地觸碰在我的耳後。他低低地說:“喬北,喬北。”

正是雷雨醞釀的深夜,江邊的風滾滾而過,我的長發絲絲縷縷地在風中飛舞,婉轉如歌。

深愛着的、從未遺忘過的那個男子,在我的身後,擁着我。

一遇周郎,再無東吳。

我轉身,埋進師偉的懷中,臉貼着他的胸膛,數着他的心跳。

許久許久,師偉說:“那個晚上第一次打電話給你時,我就想問你可不可以教我,你說,你就要結婚了。”

他說的是我們在撫順與杜宇吃飯的那次。我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我騙你的。”

師偉并沒有問“為什麽”,他早就知道我在騙他,也早就知道了為什麽,否則,他不會再打電話給我。他繼續說:“那個淩晨打電話告訴你我回了南京,就是想你回來,想當面說出這件事。”

我看着他挺拔的鼻子的輪廓,“可是,你并沒有說。”

師偉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并不願提及。我旋即想到,那天返回南京的葛蕭給我打了個電話,師偉的話頭就此岔過。

“是因為葛……”

下面的話再無法說出,師偉的唇已然印在我的唇上。

我以為我會矜持地與師偉保持距離,我以為我不會對師偉渴望糾葛……可那只是因為我暗下決心時,師偉都不在身側。當他的唇、他的齒、他的舌,開始霸道地攻城略地,我唯有柔軟如五月的蒲草,簌簌恓恓,唯唯諾諾。

師偉忽然停下來,他托着我的臉,凝視我泛着淚水的眼睛,“喬北,你愛我?”

我神情迷離,視線蒙眬,胸脯起伏,“是的。”是的,一直都是的。抵抗做什麽?執拗做什麽?讓我就此沉淪下去好了。

然而師偉皺起了眉,“我不要這些生理上的反應,教我愛,什麽是愛,該怎麽去表達。”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給得出那樣熾熱如火的吻的師偉,為什麽會說出冰冷如斯的話。可我來不及思考,也不想去分辨,我只看到我癡心所愛的人,不快樂。

縱使撲進漫天烽火,飛蛾也有飛蛾的快樂。

我說:“好。”

随時注意我的情緒與需求,有求必應……其實師偉的細節無可挑剔,紳士而體貼,從容而得體,一切都是最佳男友或是最佳老公的表現。

可是,沒有溫度。

就算是癡迷于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的我,也能感覺到那種冰冷的距離感。

但,管它呢,他在身邊,擡眼可見,觸手可及,足夠了。

我迷戀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正想說話,門鈴忽然響了。

如此夜半,沒有電話,不期而至,只能是譚晶晶。醉酒或是想念我。

我心裏一緊,條件反射般地推開師偉,雖然我們只是擁吻,我們衣冠楚楚,可我有種被捉奸在床的惶惑。我甚至看了一眼衣櫥的門。

師偉看着我惴惴躲閃的眼神,眸子裏冷冷的,他問:“是……他?”

“他”?“他”是誰?

來不及想了,門鈴頑固地響着。

我咬着唇,咬到沒了血色,挪到門口,也沒問是誰,就拉開了門。

渾身酒味的何曉詩靠在門上,門一開就跌進來,跌進我的懷裏。

不是那個笑靥如花的何曉詩了。何曉詩軟軟的身體偎在我懷中,抱着我的脖子啜泣,“喬北姐姐,你幫幫我呀,我找不到葛蕭了,他也不接我的電話,我聯系不到他了。”她穿着一件水粉色的短旗袍,襯得一身肌膚勝似新雪,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紅,惹人憐愛。

我愣了,“葛蕭啊?前天從江水明那裏回來我就沒見過他了……”

何曉詩憨态可掬地嬌嗔薄怒,“我不管……是和姐姐你在一起以後,他不理我的……你要把他找給我!”這時,她才隔着飛舞的窗紗,看到站在陽臺上看下面夜景的師偉的背影。她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葛蕭,你不要不理我!”她撲過去抱住師偉,“葛蕭哥哥……”

師偉淡淡地看着何曉詩,直到她緩緩地放手,退卻,不知所措。

何曉詩躲在我的背後,偷眼看着師偉,淚水和嗔怪一齊不知所終,她低低地說:“我,我,我只是想找葛蕭……”

我無奈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葛蕭在哪裏,他沒有聯系我。”

師偉走到沙發前,拿起我的手機,按了幾個鍵,似乎在查詢號碼,而後,他按了免提鍵。張信哲緩慢清亮的聲線水樣流淌,“總是在這樣的夜晚,陪你散步到天亮……”是葛蕭多少年未曾變過的彩鈴音。

歌聲唱了一個段落,又一個段落,最後變成“滴滴”的無人應答。

師偉看着我,再次按響了手機。

這一次,葛蕭低沉而疲憊的聲音響在了那側,“丫頭……”

師偉把免提模式轉換成手機通話,将手機放在我的耳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卻看見了何曉詩半是欣喜半是哀求地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珠可憐巴巴地盯着我。我何曾有過這樣對愛情的執著和勇氣呢?我突然就心軟了。

我問:“你在南京嗎?”葛蕭在那邊猶豫了一下,才輕輕地說:“在。”

我說:“現在來我家一趟,好嗎?”葛蕭沒有聲響,然後輕輕地說:“好。”

何曉詩見我挂了電話,不喜反嗔,“葛蕭不接我的電話,可是他接了你的電話;葛蕭不肯見我,可是他卻願意半夜跑到你家來……你怎麽說?喬北姐姐,你要給我一個解釋。”

師偉看着何曉詩,說:“适可而止。”說完,他對我說:“我明天早上給你電話。”不等我同意或是挽留,他已經走到門口,開門出去。

待我夢醒般意識到一個浪漫開端、驚喜連連的夜晚就這樣夭折時,何曉詩已經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了,她的眼神清醒極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甜甜的笑臉又回來了,“喬北姐姐,謝謝你幫我找葛蕭。”——她何曾醉過?那不過是消除與我這個“私奔的情敵”之間的尴尬的最佳掩飾。狡黠可愛的何曉詩,真的醉了,恐怕也比尋常女子多了幾竅心眼。

我手扶着額頭,輕嘆了一聲,眼明心亮的何曉詩就抱着我的胳膊開始嬌憨地讨巧,“對不起啦,喬北姐姐,是我打擾你和他……”她忽又輕吐了一下舌尖,“感覺他好冷呢,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

師偉是冷的。再沒有人能比我更深地體會到這一點。師偉的冷是有震懾力的,他那麽多年前就用只言片語瓦解了喬北的堅韌,讓她更換着男友,卻在情感上如行屍走肉。

何曉詩沒有打擾猶自沉思的我,自顧自地玩着手機裏的游戲。她這樣初春綻放的年紀,對太多的事情都有着以靜制動的自信和底氣。

并沒有過太久,門上傳來輕輕的幾聲敲門聲。我剛要起身,何曉詩已經翩然蝶遷地飛舞着到了門前,手起門開,粉紅色的一團影子雪樣水樣緊緊地黏在了來人的身上,又喜又泣地婉轉出一句:“葛蕭哥哥……”

我略微躊躇,不知該不該走過去,許久沒有聽見葛蕭的聲音,我才站起來走了過去。

葛蕭臉色略有些蒼白地僵硬在門廊,一向明亮的大眼睛裏居然有絲縷落寞的灰,他好像完全沒有看到何曉詩,而是怔怔地看着我,不發一詞。

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心虛,只好笑了笑:“曉詩要找你,所以……”

葛蕭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你還有什麽其他的事情要對我說嗎?”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其他的事情?”我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啊。”

葛蕭嘴角輕輕牽扯,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後,他輕輕把何曉詩從懷中推出來,盯着她,溫和地問:“你真的準備好了,和我在一起嗎?”在看到何曉詩急切而堅定地點頭後,葛蕭漆黑如星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溫柔,他說:“你等等。”

葛蕭走到我的身邊,看着我,然後輕輕地抱住我,許久,他低低地說:“再見,喬北。”說完,他松開手臂,再沒有看我,走到何曉詩身旁,牽起她的手:“走吧。”

何曉詩迷惑地看看背對着我的葛蕭的臉,又回頭看看有些驚訝的我,臉上忽然浮現出輕松而歡喜的笑,“嗯。”

我走過去關門時,他們已經進了電梯,走廊裏空無一人,仿佛沒人來過。

我正在愣神,眼前一黑——感應燈滅了。

第二天,到了報社門口,師偉說:“晚上我來接你下班。”說完,他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梧桐樹的延伸線上。

有他陪在我身側,哪怕只是沿着梧桐樹的樹蔭一路默默走着,我的心裏也透着陽光斑駁的閃亮。我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微笑了一會兒,轉身要進院子,卻被身後的人吓了一跳。

主編拿着一盒牛奶眯起眼睛看我,“你明明知道他并不愛你,還在這裏傻笑?”

是的,師偉沒有像葛蕭一樣等在那裏目送我走進辦公室,沒有像“歷任男友”那樣頻頻回頭。他并不愛我。可這不正是他要我教給他的嗎?我送給主編一個璀璨的笑容,“他會愛我的。”

主編撇了撇嘴,“放棄了之前那個堪稱頂級精品的帥哥,是因為對自己不自信嗎?”

我學着她的樣子也撇了撇嘴,“從來沒有擁有過,談什麽放棄。”

主編笑了,“那個帥哥是你盤子裏再伏貼不過的菜。”

我也笑了,指着師偉消失的方向說:“他才是我的菜。”

主編意味深長,“小心食物中毒。”

日子行雲流水起來,城市裏的梧桐枝繁葉茂,我心裏的愛情生機勃勃。

否極泰來是生命輪回的規律,正如我這麽多年的飽受煎熬峰回路轉成此刻的盡情舒展。

小柳在電話裏唠叨着詫異,“譚晶晶繁忙季不聯絡我純屬正常,你最近怎麽不打電話也不上網?”

彼時,我正帶着一臉滿足的笑容,靠在廚房的門上看師偉切着菜蔬,于是漫不經心地笑着說:“嗯。”

小柳笑了起來,大叫着說:“喬北,你戀愛了。”

只要有幸福的感覺,甜蜜随處可以蔓延。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嗯。”

師偉并沒有回頭,他一邊整理着西蘭花一邊說:“是小柳吧?”

那端的小柳忽然壓低了嗓音,卻仍是失聲叫出:“師偉?”——他那悅耳的男中音實在是辨識度太高了,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不等我說話,小柳已經放大了聲音:“你在和師偉談戀愛?!喬北,你有沒有想過譚晶晶會有什麽感受?!”

我的心沉入海水,腥鹹,冰冷,泡沫翻騰。我對大家、對譚晶晶隐瞞着我對師偉的暗戀,卻沒意識到,在師偉從天而降時,該去隐瞞我的幸福。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柳憤憤然,“喬北,請你馬上打電話給譚晶晶,告訴她這件事,否則這就是你對友誼的背叛。”

我試圖解釋,“可是……”

小柳叫:“沒有可是,你別無選擇。”電話就此挂斷。

否極泰來的泰能持續多久呢?我已然樂極生悲,我捏着手機不知所措,我不知該怎樣告訴譚晶晶,她一直矢志不渝地思念着的師偉,此時在我身側。

師偉放下薄長的日式菜刀,依然沒有轉過頭來,他一邊慢慢地用毛巾擦着手,一邊說:“小柳說得對,如果你還當譚晶晶是朋友,你應該打電話給她的。只是,”說着,他才緩緩轉身,平靜地說:“其實打不打這個電話,對譚晶晶都沒有什麽效果。”

師偉是在說,我注定要失去譚晶晶這個朋友?這個認識我十幾年、幾乎是長在生命中的朋友?我的視線瞬間就漂移失焦了,握着手機的手哆裏哆嗦。

師偉看着我手足無措的狼狽相,慢慢地說:“放松,喬北,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繼續說:“你應該還記得,有一天中午你和葛蕭去一家西餐廳,你們在窗外看到了我和譚晶晶在一起,然後你立刻逃之夭夭,對吧?”

我當然記得那天。

我還記得我拉着葛蕭一路狂奔,記得我傷心地蹲坐在街邊哭泣,記得葛蕭耐心地陪伴我,記得我的許多同事對葛蕭露出了傾慕的眼神,記得葛蕭拎着東西在我家樓下等我,目光溫柔。

師偉說:“那天,是我約了譚晶晶出來吃飯,我和她說了同樣的事情,她拒絕了。”

同樣的事情?

師偉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平靜地說:“教我學習愛這件事情,她拒絕了。”

這句話讓我忘了時下的情形,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譚晶晶喜歡師偉,這是印在無數同學校友甚至老師的腦海中的念頭,真理一般的存在。從豆蔻年華到青春飛揚,從懵懂少女到耀眼女子,譚晶晶無時無刻不在宣揚“我愛師偉,我要把師偉搞到手”,這種表達是純粹發自內心和本能的,她的真摯熾熱不容懷疑,可越是這樣就越是讓人不解,她為什麽要拒絕師偉?

職業敏感迅速将我抽離迷惑,我盯着師偉的眼睛,“她拒絕的理由是什麽?”

師偉說:“譚晶晶說,她只是‘準備去愛’,這種狀态很狂熱,但絕對還沒到達‘去愛’的燃點。她拒絕得幹脆利落、不容置疑,就像她一貫的風格,就像高三的那個夜裏,我在路燈下對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喜歡一個人,她只是喜歡‘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是的,17歲的師偉曾經說過的,在16歲的喬北面前。歲月兜兜轉轉,預言終于兌現。

“不過,”師偉嘴角輕輕地扯了個幾乎看不見的幅度,仿佛在微笑,但一瞬就消失了,“就是因為預料到她肯定會拒絕,我才會對她說。”他看着我,“雖然你和譚晶晶是十幾年的死黨,但是,我比你更了解她。她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強大到可怕,就算她不會去做的事情,你也必須把選擇權給她。只有她拒絕了,她才不會燃起征服的火焰。”

我很不适應有人在我面前說譚晶晶的負面,哪怕這個人是師偉。我正想為譚晶晶辯解幾句,師偉已經說出了下面的話:“更重要的是,只有她拒絕了,才不會讓你為難。”

師偉是在說,他是在為我着想麽?

這是這輩子我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是的,它告訴我,一個人的愛,因為堅持得夠久,就有可能會變成兩個人的愛情。

我是個幸運兒,我等到了。

我在師偉的視線中瑟瑟發抖,我慢慢地走近他,眼神模糊,嘴唇幹澀,我想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懷抱中,徹底地。可就在這時,師偉轉身,繼續切着那些清潔整齊的蔬菜,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就像之前那麽多次一樣,他不動聲色地回避了我的沾火即燃。

我真的是個幸運兒?我真的等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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