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果是真的
10月20日的深夜,一個從讀者變成朋友的女孩子淚流滿面地給我打電話,她說剛才夢見了一個曾經短暫愛過的少年。她的記憶還是停留在許多年前,個子高高的他素描畫得很棒,笑起來有潔白整齊的牙齒,右嘴角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叫小白。她夢見有人告訴她,小白已經成了一個插畫家,就住在南京近郊的一個鎮子上。她得到了小白的手機號碼,她打電話過去,也的确是他的聲音。她問他為什麽來南京卻不聯系她,可他只是閃爍其詞,對自己是否真的在南京絕口不提。
她哭着問我,她是不是應該去聯絡小白?他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我沒有回答,我單刀直入地問她:“你最近是不是過得不好?”
她在那端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忽然就大哭起來。
如果一個人是幸福的、滿足的,哪會有時間去惦念舊情人?
與其說那是懷舊或者說是懷戀,還不如說是在追憶往昔的情緒中,為今時的自己感傷。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去找小白的聯系方式,我希望不要。
我很擔心那個與我素昧平生的小白會為她而感動,甚至會為她改變已經安定下來的生活。
最不值得的,就是為舊情人的眼淚而感動,因為,那眼淚分明是為着她自己而流的。
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很多人不懂那些眼淚背後的自私。就像她這樣。
他活在你的生命裏過,那就讓他留在過去的時光裏,任由歲月将他封印成冊。
這才是對一段情感最真摯的緬懷。
挂了電話,我也沒有了睡意。我披了衣衫,蜷坐在沙發上,端着一杯紅酒,神情恍惚,我想起她提到的那個鎮子,我曾去過那裏,那個粉牆黛瓦、溪水環繞、每到春天就姹紫嫣紅**間仙境的鎮子。
那是杜宇的老家。
江南小鎮那種恬靜的好,不是走馬觀花就能體味的。
桃紅柳綠,這看似最普通最俗氣的兩種顏色,只有身在江南,才能領略其中魔幻的美,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層次分明、千變萬化。從初春的鮮嫩到暮春的風情,單是紅綠兩色已經是炫目迷人,單是看桃和水柳就已經引人流連,何況,五光十色、花團錦簇?
高二那年春天,原本我們是随着學校的春游隊伍一起到這裏的,可一天玩下來,湖光山色看不足,譚晶晶就起了留宿的心。于是,她謊稱要去走親戚,帶隊老師見是我們一幹人,又有最讓老師放心的優等生葛蕭,也就同意了。
歷代先賢最鐘愛的居住環境,大約就是住在山下池塘邊,傍幾叢幽深竹林,門前三兩株桃杏,房前籬外點點菊花,周遭稻田聲聲蛙鳴,自家廊上卧一條忠心耿耿的大狗,再加上一群群肥碩貪食的雞鴨。
這裏正是如此。
我們着迷般地沿着青苔濕滑的石階路四處游走,時不時與插秧歸來的農夫擦肩而過。清新的泥土芳香鋪天蓋地,醉人的景色此起彼伏,我們完全忽略了天近黃昏。
等到晚飯時分,家家燃起稻草木柴,我們才從迷醉的恍惚中清醒過來。
江水明翻着書包說:“糟了,連個鹹鴨蛋都沒剩下,待會兒我們非要餓肚子不可。”
譚晶晶瞪着他說:“比起這個來,我們還是先想想住在哪裏好了。”
江水明一下張大了嘴,傻傻地看着譚晶晶,“不是住你親戚家嗎?”
我們幾個都被他的話給震撼住了,小柳說:“帶隊老師都沒相信,你還信了啊?譚晶晶要真在這裏有親戚,還會對這裏這麽着迷嗎?”
葛蕭站在一旁,邊聽小柳和譚晶晶取笑傻笑着的江水明,邊打量着周遭,然後,他指着遠處說:“那個人,是不是杜宇?”
昏暗的光線中,只有視力超群的葛蕭,才能看清遠處的人影。
我們只能看見遮蔽着一層霧氣的黃昏,而黑暗正茫茫漠漠地從田野上升騰。過了一會兒,借着朦胧的天霭,我們才看到,白牆高聳的狹窄弄堂中,一個女孩子正從遠遠的影影綽綽變成清晰的近像。
譚晶晶說:“哇,好像女鬼或是靈狐現身。”
明媚如春天的眉眼,恬淡如春風的神情,柔潤如春雨般的微笑。
杜宇。
當時杜宇是請假給父親料理喪事的,已經在鎮子裏住了很多天,應該并不知道學校安排的春游計劃,可杜宇看見我們,并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臉上帶着與她的年齡、當時的情境很不相符的淡然,看破一切的淡然。
她帶我們去她家。
一路上,遇見的村人看見杜宇,都先是吓一跳,似乎想躲開,然後飛快地想一想,臉上忽然就堆了虛假卻濃烈的笑,他們殷切地招呼她:“到我家吃飯去吧?”接着,目光就翻來覆去地打量江水明和葛蕭,又問:“雪峰回北京了?”
那時我們并不知道杜宇的青梅竹馬——馮雪峰的存在,只覺得他們對杜宇的态度很奇特,忌諱,回避,巴結,又有種不懷好意的試探。
杜宇只對他們微笑,卻一言不發。
杜家的院子幹淨整潔,空無一人——父親去世後,她的兄嫂已經搬去新宅居住了,偌大的舊居,只剩下杜宇自己。
她微笑淡然地準備晚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給我們準備寝具,看不出任何喪父的悲傷。以至于我們忘記問,杜宇剛剛經歷了什麽。
吃飯很慢的我喝着魚湯時,他們的晚餐已經結束了。江水明和葛蕭開始整理廚房,譚晶晶對小柳繪聲繪色地講了她約師偉看電影被班主任截獲紙條的故事,又說師偉考了第一名校長帶他去南方旅行了,我無意中一瞥,就看見杜宇安靜地坐在江水明制造的陰影裏,收斂了笑容。
那一刻的她,臉上有淡淡的哀傷,那時我就覺得,那才是屬于她的,最真實的表情。
可是江水明走開時,杜宇的臉上,已經再次挂了平和的微笑。
當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我錯過了怎樣的秘密。
對我而言,那只是一次完美的友誼之旅。
10月22日,在報社的臨時宿舍午睡時,我翻版了那個女孩的夢,夢見了屬于我自己的夢。
夢中的場景是高中校園,我成了一個畫漫畫的女孩,師偉握着我的手,手心溫暖,我的心就有了鹿撞的雀躍和欣喜。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畫滿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還有密密麻麻的分鏡頭。我突然就對其中一個形象着了迷,我說我要記錄下她啊。師偉高高地抱起了我,讓端着相機的我可以平視那個形象。我和他都笑着,可等我拍完照要下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抱着我的不是師偉,是葛蕭。
我瘋了一樣掙脫開他的懷抱,我哭着問:“師偉呢?師偉到哪裏去了?你還我師偉!”
葛蕭就那樣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好像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就在哭泣中,我醒了。摸一摸濕透的枕頭,我覺得莫名其妙,也覺得有點好笑。
從前,被對師偉的暗戀折磨得身心俱傷的我,這樣哭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現在,師偉已經是我的男友,我還哭什麽呢?
看一看時間,距離我入睡還不到半個小時。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我這樣解釋着,準備重新入睡。
可我突然想起,自從那次葛蕭帶着何曉詩離開我家,我已經很久沒有死黨們的消息了。
在那次責問的電話後不久,小柳就又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她沒有說是不是給譚晶晶打電話了,也沒有問我是不是給譚晶晶打電話了。她沒有提和師偉有關的事,她只是告訴我,她已經懷孕很久了,準備安心養胎,可能最近一段時間不會和我們聯系了。
我恭喜她,她并沒有很興奮,大概是沒有等到我的坦白,還在生我的氣,匆匆忙忙就挂了電話。
而譚晶晶大概是在忙。另外,我想,就算是她自己拒絕了師偉,可我還是猜不到當她發現我和師偉在一起時會是什麽樣的态度。在這種心理下,她不聯絡我,我也沒有底氣去聯絡她。
江水明應該還是在埋頭作畫,就像當時堅決不跟江爸畫畫、非要學廣告不可,他一貫的認準一條路就會一走到黑的性格,肯定已經讓他人在天上,不知人間幾何。
葛蕭。
我徹底不想睡了,索性翻身坐起,看着窗外初秋微黃的銀杏葉,開始發呆。
真的就像譚晶晶所預言的那樣,當他有了何曉詩後,就會遠離我們這些朋友嗎?
其實,一切是早有征兆的。
從一開始,何曉詩就把譚晶晶當成了她的假想敵,跟着,又把我當成了和葛蕭私奔的對象,這樣想來,她對我們的不喜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我們總不能讓葛蕭左右為難。
我勸慰了自己幾句,就整理好衣服,到樓上上班去了。
昏天黑地地趕稿,臨到下班,我走出報社大樓,才發現大雨傾盆。
師偉沒來接我,我以為他有事外出了,仗着離家不遠,就不管不顧地,一路狂奔。可等我渾身濕透地打開家門,卻看見師偉正坐在沙發上吃外賣,看到我的狼狽相,他走到我的旁邊,“雨這麽大,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吃晚飯。”他沒有任何要幫我打理的意思。
我一動不動地愣在了門口,眼圈有些微的紅。
他說:“我不知道你會回來,你如果不想吃外賣的話,我可以下廚。”
我扯過一條毛巾擦着頭發,委屈地說:“不是吃什麽的問題……這麽大的雨,你為什麽不去接我?”
師偉看着我,語調平穩,“你并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說:“那為什麽看見我淋雨,你也沒有感覺?”
師偉皺了皺眉,說:“這就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你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你可以打車,或者,你還可以先去超市買把傘,再走路回來。”
從頭到尾,師偉的表情理智而平靜——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委屈從何而來。
看着他對我的委屈無知無覺的目光,我忽然意識到,他之所以和我在一起,就是因為他對這一切沒有基本的感知。
我停下了擦拭頭發的手,捧着他的臉,就像過去的那麽多天一樣,我的目光充滿了溫柔。
我說:“師偉,愛的學習第十七課。”
繁體字變成簡體字,對很多人來說,都使書寫和閱讀更加便利流暢。
但只有一個字,我始終無法理解它為什麽要使用簡體字版,這個字就是,愛。
比起淡薄的“愛”,繁體的“愛”顯得那樣內容豐富,寓意深刻。
愛,是不能被簡化的。
而且,愛,是要始終放一顆“心”在中央的。
在愛中,一個人是不是放了心在裏面,另一個人是感覺得出來的。
他(她)可能說不出她(他)有什麽事情做錯了,但總會感覺得出,對方是誠心實意,還是漫不經心。
師偉聽得若有所悟,“也就是說,為了讓對方感覺出愛,就需要去做一些本來可以不做的事情?”
我輕輕搖了搖頭,咬了咬指尖,“唔,應該是你根本沒有‘可以不做’的想法,你必須把和對方有關的所有事情,都天經地義地認為,那是你命裏注定必須要做的事情。”
師偉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他陷入了某種回憶,“是的,我曾有過這種感覺。”
他喃喃地說:“原來,那的确是愛。”
曾有過。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整個人清醒過來。
師偉是來學習愛的,他早就開宗明義,沒有駐足的打算,可我在轉眼間就物我兩忘,沉迷其中。
曾看過一個訪談節目,一個大明星,這樣描述她剛入行時拍戲後的心情,“戲結束了,劇組的人相互告別,大家都說,嗨呀嗨呀,多聯絡。然後呢,”她回憶般地思考着,笑容清冷無奈,“再沒有一個電話。”
年輕時,她看到的是人情冷暖,很多年後,卻在一個華人影帝那裏得到了答案。
風靡一個時代的大哥說:“在劇裏,他們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愛人,要放下,好難。可是要放下啊,自己還有生活的。你問怎麽辦?只有不聯絡喽!”
入戲太深,一旦曲終人散,才明了萬般情思皆付東流水,也就只有瘋魔才能成活了。
正是“做戲認不得真”的大忌。
人生如是。浮生如斯。
沐浴時,我把水龍頭放得大大的,在轟隆的水聲中,我坐在浴缸邊上小聲地哭泣起來。
直到這時,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此刻的我,在與師偉的關系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算是愛的練習,也有着很多種練習的結果,最惹人期待的,就是師偉在練習中真的愛上了我,最後留下來。然而,今天他脫口而出的話,扼死了包括這種可能在內的無數種可能,只留下了一個真相,那就是,他是在為他愛上的某個女人,做着這種練習。他絕無留在我身邊的可能。
師偉除了詢問有關愛的種種之外,僅有克制的擁吻,一切終于有了答案。
心累最傷人。可能只有幾分鐘,我已經哭得很累。我無助地擡起頭來,想看看自己的模樣,可騰起的蒸汽把鏡子遮得嚴嚴實實,我伸出手,清理出一小片的空間,與喬北對視着。
眼睛有點紅,神情有些委頓,但,這些小細節,就算師偉看到了,也不會問及。以前,或許我還會以為這種不問及只是因為師偉不夠細心,現在我已經知道,那不是不夠細心,只是不夠在乎。
我問自己,喬北,師偉只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在你身邊短暫駐足,你會不會介意呢?
喬北輕輕整理一下耳邊的碎發,笑了笑,眼睛裏充滿了平靜。她搖了搖頭。
只要師偉的呼吸和氣息在身邊在耳側,還要奢求什麽呢?
于是,我揉了一下臉頰來放松表情,然後面帶微笑地打開了浴室的門:“師偉。”
房間裏無人來過般的整潔,安靜得聽得見窗外雨打梧桐的節奏。
師偉已經走了。
連克制的擁吻和禮貌的告別也沒有。
真的,我連實習女友都算不上。我真的只是教授他愛的課程的老師。
我抱着柔弱的肩,慢慢地走到白紗遮蔽的陽臺上,拉開窗。帶着臺風尾聲、夾着涼意的狂虐秋雨濺在我的臉上,就像我已經流不出來的眼淚。
對面那個停工很久的工地已經重新開工了,曾經堆滿建築垃圾的地面變成了深陷進去的大洞,像一張驚訝的O字形的大嘴。
就那樣,我像伏在窗臺上等候家人的小女孩一樣,癡癡地看着能夠看清的眼前風景,雖然,它破爛不堪;雖然,工地上的燈只能勉強照清它正下方的一團。
我逼迫自己想點其他的什麽,來忘記剛才明白的一切,忽然想到,葛蕭曾經丢進那堆垃圾兩罐泡菜。我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向那個角落望去,就在這時,我看見梧桐半遮半蔽的灰暗街角,隐約站着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這般大的雨,他竟然沒撐傘也沒有穿雨衣,就那樣站在那裏。
就算看不分明,我也覺得那身影有七分與葛蕭相似,于是,我罔顧危險,探出大半個上身,拼命叫:“葛蕭?!”
一陣急風吹過,被雨點砸得噼啪作響的梧桐葉子又嘩啦啦地翻卷起來,錢塘潮般洶湧怒滾。等風微微停住,葉子回過神般地回複原位時,我擦了擦被雨水模糊的雙眼,卻看見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一輛出租車疾馳而過。
原來只是一個打車的路人。
我雙手撐着濕漉漉的窗框,任由越來越有力的雨水撲簌擊打在我的臉上。
我冒雨跑回,又苦修者般地淋了前半夜的雨,沒有洗個熱水澡也沒有吃藥,簡單擦擦頭發換個衣服就躺在了床上,雖然倦意四合,但我竭力大睜着眼睛,不肯休息。我以為這樣就會憑空發一場高燒,說不清想病的目的,是想再用恹恹的病容再試探一次師偉的關心程度嗎?我又不覺得已經明了的我還有這樣的僥幸。
或許,我只是需要一場病,讓衰弱的身體痛苦,來解救痛不堪言的精神。
可是第二天一早,雖然我頭暈腦漲、神情憔悴,可居然連裝病的征兆都沒有,我只好沒精打采地爬起床來去上班。
到了報社,稍微有一點點晚,我在電梯裏,碰見邊喝星巴克邊看八卦雜志的主編,她看了看我,漫不經心地說:“只有跟錯男人,才會你這副衰相。”見我只是苦笑一下,她合上雜志,稍有點認真地說:“要不要出去聊聊?”
我無力地擺擺手,電梯恰好叮的一聲到了我們社的樓層。我怕聽主編多說什麽,搶先一步邁出電梯,主編的聲音還是不急不緩地從後面傳了出來:“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心裏憋的事情說出來,才不會腐爛變質,沼澤密布。”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想主編的這句話,我總算明白了理發師為什麽要嚷出“皇上長着驢耳朵”這句話,他是渴求着解脫的,他不想讓與自己生活無關的秘密侵占自己的思想空間,這說明他心态樂觀積極,努力地追求着自己的心理健康。
整整一個上午,我還想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我找不到人傾訴關于師偉的秘密,我也不想這樣去做。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秘密,是屬于我和師偉的。
在情感上,我和師偉沒有過去的交集,沒有現在的情意,也沒有将來的美好,那麽,這個秘密,也就是我和他之間,唯一一個可以去回憶的秘密。
就算它酸楚苦澀,在我的眼裏,也有不足與他人道的甜蜜。
想到這裏,我總算打起精神來,給師偉撥了電話,師偉的手機卻是關機。
等我下班回家時,師偉已經做好了晚飯,房間裏滿是飯菜的香味。其實,只要忽略他毫無笑容的表情,只要不在意他惜字如金的态度,我還是可以告訴自己,他是個很好的男友。
吃飯時,我不經意地問及他中午為什麽關機,師偉皺了皺眉。
我越線了。我明白師偉的潛臺詞是在說,這是他個人的隐私,沒有和我交代的必要。
我低頭吃飯,師偉卻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說他整天都在老高中的校園裏。他并沒有說他在做什麽,這次,我也識趣地沒有問。
不過,我覺得我大概能猜中幾分他在那裏的原因。
這些年,在其他同學口中零星的消息裏,師偉都是一個事業至上的人。只是說這消息的人,都帶着幾分不滿。這大概是源于大學剛畢業時,有高中同學出差去深圳,順便去拜訪他,師偉只會在辦公室裏和來人談上幾分鐘,從不會出席任何飯局或是活動,即使是對方邀約,他也會斷然拒絕。
那時,我對他的印象,帶着偏好式的片面,全然看不見講述者臉上的憤懑,我一廂情願地把師偉看成是一個艱難創業、發憤圖強的事業狂。
然而這次師偉回南京之前,卻放棄了自己在深圳的公司。雖然賣價不菲,但對于一個已經走上正軌的物流公司來說,這樣一口價地處理掉,無疑是放棄了穩定而持久的收入來源。
這不像是事業第一的師偉會做出的選擇,可他偏偏這樣做了。而且回到南京之後,他也沒有什麽想做事的打算。他還賣掉了父母留給他的幾處房子,卻沒有選擇買新的房子,而是住在一個僻靜的賓館裏。
我把師偉這些怪異的表現,都歸結為他繼父的剛剛去世。
那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晚飯後,如果師偉不提議出去散步,也沒有什麽愛的基礎課程,那我們就會坐在沙發上看乏味的電視,默默無言地各占一隅,然後等到九點整,師偉就會告別離開,有時給我一個或輕或重的吻。想一想,那吻大概就是我最渴望的學費吧。
這晚,我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有些禁地觸碰不得,可總有些不甘心,我幾次想壓下話頭,最後卻還是問了出來:“你愛的那個女人……知道你愛她嗎?”
在我的印象中,師偉是寡言的,他對訴說和解釋是缺乏興趣的,我問出問題,卻并沒期望能得到答案。可是,師偉卻把視線從電視上轉開,看着我說:“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我忍不住問了又一個問題:“那,她,愛你嗎?”一問出來,我就覺得自己有點傻了,如果她也愛着師偉,他們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嗎?師偉哪裏還有必要要做什麽愛的練習。
師偉再次給了我一個意外。他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然後把電視關了靜音。他鄭重其事地轉過來對我說:“喬北,這就是我從第一次給你打電話時就沒想明白的地方。直到現在我也認為,她也是愛着我的,正如我一直愛着她,可她卻拒絕了我。沒錯,我問了你同樣的問題,你也拒絕了我,可是你的拒絕虛弱如深秋的落葉,輕飄飄的毫無底氣,而她的拒絕,是毫無回旋餘地的斬釘截鐵。”
一個人,怎麽可能拒絕自己也愛着的人的示愛?
除非,她有着不得已的緣由。
比如父母的反對,比如身患重疾,比如已經擁有婚姻。
在師偉面前,我沒有內心可言。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說:“她絕不是出于任何外界的原因拒絕了我,我能感覺得出來,那是她自己最真實的決定,毫無思考過的痕跡。”
我第三次問出了一個傻問題:“既然已經知道了她的拒絕,為什麽還要**的練習?”
在師偉的視線裏,我開始慢慢臉紅。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不正是愛情最讓人着迷的部分嗎?愛情就是人類生生世世戒不掉的毒瘾,總會有那麽一個人,讓人牽腸挂肚,放心不下。我對師偉,不也正是如此嗎?
師偉看着我嬌羞緋紅的臉頰和傻傻的表情,一貫冰冷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絲難得的柔軟,他撫摩着我的頭發,說:“不懂計較,毫無心機,這樣的你,滿是家的味道,如果,如果沒有她,說不定,我,真的會,愛上你。”
對于這世上再無一個親人的師偉來說,“家的味道”有多重要,我再清楚不過。這是他能給出的最高的贊美。我感激又感動地看着他。
相處那麽多天也無法縮短的距離感,在瞬間,煙雲般消散。
師偉慢慢摟住我的肩,吻上了我的唇。這個吻,不再是最初霸道的吻,不再是後來禮節的吻,而是細膩柔和的,真正屬于情人之間的吻。
我在他熾熱的唇下水般柔軟,他的氣息讓我迷醉,漸漸地,我躺在了他的臂彎上,我躺在了他的懷裏,我躺在了他的身下。在他的動作下,我微微喘息,顫抖着閉上了眼睛。就在師偉去解我睡衣的紐扣時,我忽然感覺他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後,很迅速地,師偉放開了我,甚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不知所以地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師偉。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師偉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也沒看我一眼,說:“我該走了。”說完,他就真的大踏步地離開了房間。
等到門噠的一聲關上,我才回過神來,從沙發上坐起來,我側過頭去看旁邊的小幾——那是師偉伏在我的身上時,臉正對着的地方。小幾上除了造型可愛的兔子鬧鐘,只有一樣東西。
我們五個人的那張合影。
那張搞砸了我幾段戀情的合影。
師偉是因為它而停止了親近嗎?
不管歷任男友如何生氣或生悶氣,我從來都沒有起過收起照片或用其他照片替代的念頭。生命裏那麽重要的幾個人,不就應該放在這樣的位置嗎?并沒有登堂入室成為老公的男友,有什麽資格對它說三道四!可是今天,我後悔沒有早點收起它。
它搞砸一百段戀情我都覺得值得,可是搞砸了這個晚上,我真的很心痛。
也不管是不是因為它,我順手扯出床下的一個整理箱,把相框放了進去。
我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我豁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下班,剛換好睡衣師偉就來了。等他在沙發上坐下,我依靠在他的胸前,指尖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頰,我靠近他的耳邊,柔軟地說:“我想穿你的襯衣。”
一個男人剛脫下的襯衣,沾染着的是他真實的體味,一個女人要用這樣的襯衫裹身,無疑就是在索取一個最親密的擁抱。何況,要他的襯衣,就是裸了他的身體。任何不笨的男人,都應該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是什麽。
師偉看着我,平靜得就像初春的莫愁湖。他說:“唔,我們身高差很多,你穿不會合身的。”說完,他自然而然地轉了話題,“晚上需要我做飯麽?”
師偉的心思缜密,絕對在江水明和葛蕭之上,他不可能聽不懂的。
那麽,只可能是,巫女有情,襄王無意。巫女還沒大膽到再做什麽,于是巫女只好選擇讓襄王去做晚飯。
錯過的,很難再回來了。接下來的日子,師偉和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态,相敬如賓,或者說,是形同陌路。再無法親密一步。
當然,他沒有提及那張照片,他甚至都不曾向小幾的方向再看一眼。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确信,他是真的在介意着什麽的。其他還能介意什麽呢?不就是站得和我太近的葛蕭嗎?找不到其他原因,我只能把一切都歸咎在葛蕭的身上。
又一天,師偉再次禮節性地告別之後,失望的我拉出了整理箱,端詳着那張照片。
葛蕭無辜地保持着青春年少時的英俊笑臉。
我恨得牙癢癢,在他臉上壓了一雙襪子。
早在剛入大學的時候,譚晶晶就和我說過,葛蕭是我們三個女孩的護身符,只要他在,一切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不敢對我們有非分之想。彼時,譚晶晶被大學裏的男生們追得心煩時,就會一本正經地亮出她和葛蕭的合影,要是對方再锲而不舍,譚晶晶就會說:“**媽是某某省廳的副廳長。”基本上聽過這句話的男生,都憋着內傷撤退了。
大三那年,譚晶晶被一個剛入學的小學弟猛追,又祭起了葛蕭這面大旗,不料對方也是省委子弟,所以依然覺得追求譚晶晶是探囊取物。譚晶晶以一種很幽默也很殘忍的方式傷了這個戴眼鏡的小男孩的心。她把葛蕭的照片放大成十寸的,放在他的面前說:“要不你再仔細看看他的臉?”
可小柳堅決不同意譚晶晶對葛蕭的大力贊揚,她氣鼓鼓地說,就因為她入學時炫耀了一下葛蕭的照片,虛榮地宣稱他是她甩掉的初戀男友,結果害得她整個大學時代都沒有初戀。後來,小柳結婚很久以後,譚晶晶忽然想起這事兒來,怪笑着說:“怪不得要嫁得這麽遠,還要趁葛蕭在悉尼的時候回南京辦喜事,原來是怕你老公看見葛蕭胡思亂想地吃醋啊。”小柳就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
或許是因為讀大學時,我還過分沉溺在對師偉一言一行的深深眷戀中,我并沒有留意到葛蕭是不是破壞了我有可能的戀情萌芽,但确實是在葛蕭來學校找我之後,喜歡幫我打飯或是排隊買電影票的師兄師弟們都忙了起來,而且很快都紛紛出雙入對。
随後就是一個又一個氣急敗壞地分手的男友。葛蕭的巨大破壞力有目共睹。
直到這次。
葛蕭是譚晶晶的護身符,卻是我的催命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