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我坐在郊外公墓的石階上,凝視着一行大雁撲扇着翅膀一路飛去。深秋的天空高遠澄澈,深深地藍進去。秋的顏色是清冷且分明的,摻雜不進一點暧昧。就連這寂靜的墓地周圍,在那肅穆的松柏叢中,也有金黃的銀杏和火紅的楓葉顫抖着葉片。

脖頸有些酸了,我就低下頭,去整理那墓碑前擺滿的鮮花,一朵一朵地整理着,慢慢地整理着。

江水明和譚晶晶一樣的白毛衣黑外套,胸前的扣眼裏別着一朵白菊,眼角都帶着哭過的痕跡。江水明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蹲下放在花叢中,撫摩着墓碑,半天說不出話來。

譚晶晶從風衣口袋裏掏出兩個紅本本,放在花叢中,然後失神地坐在我的身邊,“可惜,他沒等得及親眼看到。”

江水明和譚晶晶,他們用盡全力地去追逐過少年時的愛情,他們在這過程中明了了自己的真正內心,他們不需要再等到30歲,他們再無遺憾地在29歲這年,按照28歲時的約定,登記結婚。這一刻,我說不出恭喜的話,只握了握她蒼白冰冷的手。

這時,江水明看見了山下慢慢走上來的一個人,他轉身迎了下去。

葛蕭媽媽。

葛蕭媽媽對江水明和譚晶晶點點頭,摘下了墨鏡。她顯然是長時間地哭過,這從她紅腫的眼和憔悴的面容看得出來。可此刻,她保持着淡然的從容——葛蕭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天大的事情,也不允許情緒的爆發和儀态的不雅。

她放一束百合在墓碑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轉身将走時,她看了一眼愣愣坐在一旁的我。

葛蕭媽媽并沒有駐足,她竭力地克制住了身為葛蕭母親對我的憤怒,她淡淡地說:“從葛蕭陪你去撫順的那次,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場禍事。”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又走到我的身邊,說:“你不要內疚,剛才的話阿姨不該說,我想,葛蕭應該不喜歡你不開心的。”

我擡起頭,看着她的臉,哽咽着點了點頭。

葛蕭媽媽想擦去我的淚線,卻擦不斷,她的眼圈也濕潤了,匆匆戴上墨鏡,嘆息一聲,“你們,真是些孩子……”聲音一抖,她就再不肯說下去了,對江水明和譚晶晶勉強笑笑,就快步下山去了。

三個人坐在墓碑旁邊,默默地參悟着生死別離,坐了許久。直到傍晚時沁骨的冷鑽進衣擺,直到守墓人來清場,我們這才站起身來。江水明和譚晶晶一起鞠了三個躬,各自把胸前那朵白菊摘下,輕輕地放在墓碑上。瑟瑟秋風裏,菊花脈絡分明的花瓣微微律動。

有些人,你以為他會陪你很久,你可以任性,你可以胡鬧,可直到死亡把他帶走,你才想起相處的時間那麽少,才會頓悟命運的無常,才會悔恨生命中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遺憾,有那麽多的不甘。

回城時,我依然沉默不語,額頭靠在副駕的椅背上,淚水綿延不絕。譚晶晶是懂我的,她在我手上放了一片紙巾,沒有勸我。江水明說:“大聲哭出來吧,你會好過些。”他在開車,沒有回頭,可他感受得到我的悲痛。他補充說:“或者,你不要哭,十幾年前,他就說過,他喜歡看我們笑着。”

夜幕四合,街燈燃亮,江水明把車開到一棟紅磚小樓的樓門口,扭頭對譚晶晶說:“你們先上去吧,214房間,我去停車。”譚晶晶點點頭,拉着我下車。

幽長的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不甚明亮的燈光。譚晶晶拉我走到214門口,輕輕推開了門。

生命檢測器的黑色屏幕上,綠色的白色的線伴着規律的滴滴聲,曲折起伏。氧氣瓶咕嚕着氣泡,雪白的被子下蓋着的、微斜的枕頭上躺着的,是葛蕭。他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遮住了大部分臉頰,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與我愣愣的目光僵持了一下,就很不自然地移開了。

這是葛蕭傷心離開發生車禍後,我第一次來看望他。

距離那噩夢般的時刻,已經過去三天。

不是狠心,是不敢面對。很多原因的不敢面對。

譚晶晶說:“我去看看江水明。”說完,她扯開我拉緊她的手,拍拍我的背,出去了。

我和葛蕭,其實是同樣的人,習慣于對周遭的一切保持絕對的從容與冷靜,就像風吹不動、波瀾不驚的深深池塘,蘆葦藏得下月光皎潔,菖蒲蓋得住心事蔥郁,就連偶有游魚過路,也可以不動聲色地撒上點點浮萍,痕跡不留。

可這一次,在那些變幻莫測、動蕩不定的故事情節中,我們隐藏的激烈如岩漿般噴薄而出,劍拔弩張、聲嘶力竭,心如止水的淡薄變成了驚濤駭浪的對抗,又經歷了跌宕的生死,再次見面時,我們對曾經的失态就突然有了窘迫,有了不得不承認的不好意思。

尴尬中,半晌,葛蕭輕輕地問出了一句:“江爸的墓地……你去看過了?”

江爸的去世,就在葛蕭因車禍被送入醫院的幾小時後,讓人猝不及防。生活習慣健康、生性樂觀的他,頓頓好胃口,夜夜好睡眠,其實是有長壽的本錢的,年年的身體檢查也都是一切正常,那些最佳狀态的指标,是很多年輕人都會羨慕的。他卻突然離開了,比很多病恹恹的同齡人走得都早。

醫生說,他是突發性的腦出血,從病發到去世,只有短短幾分鐘。親人來不及告別,江爸自己卻沒經歷任何痛苦。或許,這是上天對笑口常開、妙語連珠的江爸最好的回報。

江水明對後事的處理應該是江爸所喜歡的,沒有追悼會、守靈之類的繁文缛節,沒有花圈、鞭炮之類的參與渲染,只有帶着淚水和鮮花的新朋舊友,在墓地裏簡單地坐坐,聊聊。沒有特意通知誰,可該來的一個不少,來的,也都真心實意。

我們這幾個江水明的朋友,十幾年來,從江爸那裏得了多少由衷的歡笑,得了多少醒世的恒言,數不勝數,至今回想,仍是恨那些相聚的時光太匆匆,恨不知老天要這樣早就帶走江爸。

江爸曾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人生最本真的實質,不過是求四個字,健康平安。

可那天,一天之內,他失了健康,葛蕭失了平安。

我點了點頭,背靠着牆壁,仰頭看着輸送藥水的點滴瓶,“江爸應該會喜歡那裏。”

又是長時間的靜默。我的手指,神經質般地,在身後摳着牆皮。

葛蕭忽然輕輕地叫我:“丫頭……”從那個晚上,從那個師偉在我家樓下等到葛蕭、葛蕭傷痛入骨的晚上開始,他就再不曾這樣叫過我。他叫我的名字,喬北。是的,我叫喬北,誰都這麽叫,可只有他叫,充滿生分的距離感。

所以,當這一聲輕輕的“丫頭”,當這個叫了那麽多年的稱呼再次進入我的耳朵時,我忽然之間就熱淚盈眶,目光不再回避,看向了葛蕭。他看着我笑了笑,吃力地挪動着身體,想半躺着靠在枕頭上。

十幾年來,他一直默不作聲地照顧着我們,照顧着我,這一刻,他需要幫助,我唯有噙着淚,快步走近他的身旁,小心地幫他靠坐在床頭。

當我想起身離去時,葛蕭拉住了我的手。我掙,掙不開。

葛蕭說:“丫頭。”他的聲音裏帶了點兒哀求,“聽我說完,我想說的話,不是很多。”

算是默許麽?我坐在了床邊,垂下頭,看着固定在他手背上的針頭。

葛蕭慢慢松開手,好像在整理思緒,然後,他開始了緩緩的訴說。

當江水明和譚晶晶在初一結為死黨時,這個朋友圈子的雛形已經初具規模。但那時,江水明的發小葛蕭和譚晶晶的閨蜜喬北其實并沒有太多的交集。

整個初中三年,葛蕭一直想弄清那個沉默寡言的喬北在想什麽。她和周遭笑鬧的青春氛圍格格不入。那個頭發長長的女孩,時常一動不動地匍匐在課桌上,眼睛凝視着窗外,可他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麽都沒有。他找不到她目光的焦點。

高一報到的那天,譚晶晶和喬北在教室的走廊裏注意到師偉的時候,葛蕭正從外面走進來。雖然他早就知道他們幾個又是同班,可在看到喬北的瞬間,葛蕭明顯感覺出自己有點開心。那種開心,對于心思純淨透明的葛蕭來說,真的只是普通意義上的開心——那時的喬北,不過是讓葛蕭好奇的一個同班同學而已。

葛蕭記得很清楚,他被罰站的那個高一的晚自習,是喬北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她顯得有點生氣地質問他為什麽那麽高還賴在第四排,那是緊貼着她身後的位置,葛蕭不止一次地看着她的頭發出神。當時,還站在走廊裏的葛蕭,看着這個完全忽視他的英俊的女孩子,心裏忽然湧現出一點點溫暖。他自己知道的,這是一點點與友情不太一樣的溫暖。

然後,他第一次主動策劃了逃課之行,并讓從未逃過課的喬北也逃了課。在揚州,在朋友們都酒醉酣然入睡時,他曾經偷偷睜開眼睛,凝視着蜷縮在他身旁的喬北。他以碧綠的草莖和飛過的螞蚱為背景,終于看到她的唇角挂了發自內心的微笑。那時,他告訴自己,自己一定要保護好喬北,保護好這種快樂的微笑。一輩子。

喬北對師偉的心事,隐藏得那樣好,連狐貍一樣敏銳的譚晶晶都不曾察覺分毫。可她沒有騙得過葛蕭。開朗起來的喬北可以和死黨們談天說地、追逐嬉鬧,可只要師偉甚或是他的名字一出現,喬北就會若無其事地沉默不語。

喬北那份沉重而痛苦的暗戀,師偉那種冷酷而自私的個性,他們之間不可能有的将來,葛蕭全都知道,內心糾纏着巨大的傷痛,可家教良好的葛蕭,不可能去向喬北殘忍地點清這一切。喬北不說破,喬北對師偉執迷不悟,葛蕭就讓自己默默地忍受着,努力在相處時給喬北更溫暖的關心和照顧。他懂得喬北的執拗,也懂得喬北的自尊,他寧願做無聲的犧牲者,等喬北夢醒。

葛蕭才是那個,真正把心事隐藏得很好的人。

高三那個漆黑的夜裏,葛蕭是在的。他回來找喬北,他站在丁香叢的陰影中,幾乎要爆發,可他相信自尊心太強的喬北絕不希望有人知道這令她傷心欲絕的一幕。他只有攥着拳頭看着師偉冰冷地離開,他只有看着喬北在路燈下無聲地流淚,他只有遠遠地跟着失魂落魄的喬北,直到她安全到家。

喬北問過葛蕭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葛蕭沒有回答。其實就在那天晚上。葛蕭坐在自行車的後衣架上,對着長江,第一次抽煙,整整一包,在翻滾呼嘯的江風裏淚流滿面。

師偉是喬北情感聖殿中的神,葛蕭就尊重喬北的信仰。他唯一的一次無法克制,也只不過是大二在江爸畫室的那次聚會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很不喜歡師偉”。

每當看見喬北走神去思念師偉時,情傷噬骨,葛蕭痛得難受,就會抽煙,一直讓煙頭明滅,然後用手捏滅那紅點,讓鑽心的肉體之痛來安慰他蝕心的靈魂之傷。十幾年間,他守護着喬北,忠心耿耿地一如藏區那些虔誠的轉山者,一步一伏,步步驚心。

葛蕭試圖逃離這種痛,所以他選擇逃離南京,去上海讀大學,去東京進修,去悉尼學習,去大連創業……可是,逃不了,他思念南京,思念秦淮河的私房菜,思念夫子廟的鴨血粉絲,思念微笑着叫他葛狗的丫頭。譚晶晶笑葛蕭是離不開南京的風筝時,葛蕭在心裏已經明了,喬北就是他放不下的那根線。

喬北什麽都不知道,心無旁骛地挽着他的胳膊,笑容明亮地睡在他的懷中、毫無雜念地和他通着一個又一個靜默的電話。她的千般念頭萬般思緒裏只有師偉,她看不出葛蕭是伴侶的上佳人選,也聽不懂任何人的提醒。

在江水明不計後果地對杜宇表白時,葛蕭也動心過是否該冒險一搏,可師偉一次又一次的不約而至都搶先一步,擾亂了喬北的平靜,擾亂了葛蕭的計劃。

命注定吧。這樣也好,至少一輩子如影随形,哪怕只是在無聲的電話中去分辨一下喬北的呼吸聲也好,就這樣終老吧,這樣挺好。葛蕭自我安慰,自欺欺人。

何曉詩是葛蕭從未設想過的節外生枝。她視死如歸地沖鋒陷陣,她奇謀巧計地迂回包抄,初始時,葛蕭只有深深的無奈與疲于奔命。可在何曉詩第一次來南京又和葛蕭一起離開的路上,看着百折不回的何曉詩,有那麽一瞬間,葛蕭覺得沉寂多年的情感死水,起了點滴的微瀾。那一瞬間,他仿佛又感覺到了曾對喬北湧起過的那一點點的溫暖。

可只有一瞬間。就算葛蕭想騙自己,也無法留住那溫暖,讓它一點點擴大,燃燒。

何曉詩找去葛蕭家的時候,遠在大連的葛蕭在夜半時分撥通了喬北的電話,請她幫他一個忙。其實,他最終沒有說出口的請求,不過是那句“當我的女朋友好嗎”。

隐藏的情緒,總是會留下痕跡的。恰恰就是在那次,譚晶晶發現了葛蕭對喬北的情感。

葛蕭是個細心體貼的人,他對所有人都有着主動去照顧的本能。所以,在那麽長的時間裏,他能将對喬北的情感隐身,讓大家都對此毫無疑問,就像藏一棵樹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把它藏在森林裏。然而那次,葛蕭做了一件一個人絕對不會對朋友、對死黨做的事情。

最初何曉詩去大連找葛蕭時,曾賴在他的家裏不走,葛蕭無奈之下,只有去住附近的賓館。他一直留存着那張發票,并在這次拿出來,展示給喬北和譚晶晶看,以證明他和何曉詩并未發生什麽。身為一家公司老板的葛蕭每個月要經手多少發票?可他的皮夾裏居然一直留存着一張與生意無關的發票,那麽久。

就像譚晶晶說的,她又不是他的老婆,為什麽要給她看這個。這是一個切中要害的好問題。凡事有問題,就該有個答案。譚晶晶在送葛蕭和何曉詩到機場之後,看着神色黯然的喬北,聰穎或者說狡黠的譚晶晶就順着自己的話想了下去——如果,葛蕭不是給自己看的,那麽,就是給在場的第三個人——喬北看的。

坦蕩的葛蕭為什麽要這樣拐彎抹角?譚晶晶自己在心裏把這個問題一問出來,在心竅玲珑的她面前,葛蕭內心的前塵舊事就不再是什麽秘密了。

想明白葛蕭那樣去做的原因,譚晶晶的态度在那一刻,就發生了大逆轉。

這也是為什麽譚晶晶會在一開始大張旗鼓地支持何曉詩進攻葛蕭,卻在後面改旗易幟,不再對何曉詩施以援手,反而會時不時地對喬北說,葛蕭是多麽多麽難得的戀愛對象、結婚人選。她甚至那樣直白地給喬北發了那條“你和葛蕭,是兩只鴕鳥”的短信。

只是有着愛情夜盲症的喬北,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譚晶晶知道葛蕭肯定有自己的苦衷,于是她尊重了葛蕭的秘而不宣,忍住了快言快語的性格,沒有去問葛蕭。但她把一切都告訴了唯一一個可以逼葛蕭吐露心事的人,江水明。于是,知曉一切的江水明打電話給喬北,其實,就算喬北沒有去他那裏的計劃,江水明也會邀請她和葛蕭去撫順。

到達撫順的當天晚上,江水明與葛蕭徹夜長談的,就是葛蕭是否以及應該怎樣對喬北直抒胸臆。

江水明本計劃是做一個帥月老、男紅娘的,卻沒料到,他與喬北的一問一答,看似珠聯璧合,實則兩樣心思。說是陰差陽錯或是命運捉弄,都無不可,總之葛蕭無功而返,江水明幫了倒忙,喬北反而直奔師偉而去。

再之後,就一路錯了下去。

直到那次夜半何曉詩到我家哭鬧着尋找葛蕭,葛蕭又接到了我的電話。痛苦許久的葛蕭并不知道他好不容易躲開的何曉詩在我家等他,他只知道他必須見到我,必須。

可他在我家樓下遇到了師偉。

現在想來,葛蕭在我家樓下碰見師偉,并不是碰巧。從師偉離開我家到葛蕭到來,足足有半個小時,所以,是師偉在那裏等他。

沒錯,師偉正是從那天開始,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反複刺激并最終激起葛蕭告白的決定。是他完滿了葛蕭對我的愛。可是我相信,在那一刻,師偉肯定有沉重打擊到葛蕭的痛快的感覺。否則,葛蕭不會那樣笑容古怪、蒼白着臉來見我。失态,對他,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

師偉對葛蕭的憎恨不是因為某件事,那是一種人對另一種人的憎恨,是一種諸事坎坷的人對另一種萬事順利的人的憎恨,也是因為個性上冰冷與親和的兩極對立。

葛蕭沒有犯七宗罪中的嫉妒。他并沒有憎恨師偉,葛蕭只是在感謝上蒼終于讓我如願以償時,對自己的失去痛徹心扉。

何曉詩,是以天使的姿态奮不顧身地撲到葛蕭身邊的。但她救贖不了葛蕭。

很快,葛蕭發現師偉是在拿我**的練習,于是,葛蕭犯了七宗罪中的另一條,憤怒,葛蕭怒不可遏。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溫柔親和……從小就被教育無論是何種狀況都不要失态的葛蕭,終于怒發沖冠。

這些的這些,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

葛蕭騙了我,他并不是說得不多,他說了那麽多,他好聽的男中音都已經開始沙啞。

葛蕭曾經問我有沒有拆開過音樂盒,後來,我想着他的話,好奇地拆開過。

音樂盒裏,有一根布滿了**的金屬軸,當它緩慢旋轉時,那些不規則分布的**就會撥動一排金屬條中的某一根,發出悅耳的音樂聲。

當時,我沒有想明白葛蕭那樣去說的含義,現在,我明白了。

葛蕭沒有說出的話是——一個個單調的音符,在某種特定的組合下,就會奇跡般地發揮出超越自己的力量,形成美妙的一隊。那麽,一些或許多支離破碎的回憶殘片,能不能在一顆探究的心中,重構出一段曾有過的最好的時光?

我的淚一點一滴地掉落,那麽多我無意間錯過的時光,都重新流淌過一遍,那些被淡忘的、被忽略的細微而鮮活的青春的喜悅和疼痛,都回來了,從支離破碎的無數片段,變成跌宕起伏的完整劇情。

師偉說過,一個被暗戀着的人,是不可能不發覺那份暗戀的。

是的,面對葛蕭多年的守護,面對我最真實的內心,我不得不承認,十幾年來,我有很多次都在問自己,葛蕭這樣或那樣做,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可是,都在問過的瞬間就被我否定了,我否定的原因,卑微而又堅決。

葛蕭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盒子放在我的手心,然後輕輕拉住我的手,“我說完了。你能和我一起嗎,丫頭?!”

應該答應吧?無論是誰,面對這娓娓道來的前情往事,面對這綿延了十幾年的癡心絕對,也該悲喜交加地答應下來吧?可是,當脫離開那種生死離別的悲涼氣氛之後……還是那個原因。

一念之間。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我拼命地搖頭,我按住了他即将開啓那個錦盒的手,“不,不行,你是長在我青春裏的骨肉,你是長在我時光裏的血親,我做不到,做不到……”葛蕭溫暖修長的手,在瞬間僵硬,冰冷。

就在這時,門被輕輕敲了兩聲,随後江水明和譚晶晶推門進來,我縮回手,站了起來。

江水明撓了撓頭,幹咳一聲說:“我也不是很想來打擾你們,可是走廊裏實在是太冷了,我老婆有點挺不住了……”譚晶晶掐了他胳膊一下,又看看葛蕭,忽然莫名其妙地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了。

這是和纏綿悱恻的現場氣氛極為不搭調的笑,可譚晶晶總是有譚晶晶的理由,她笑得合不攏嘴,對我說:“喬北,我覺得你拒絕葛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葛蕭的英俊和優秀已經高調到了地球人都不能控制的地步了,你又是個極度內斂的家夥……呃,你會不會是因為不自信,懼怕前赴後繼進攻的觊觎者,才索性假裝大度讓出這塊陣地的?”

我一怔,臉頰緋紅。

不能否認,在葛蕭講述後表白時,我未嘗不是有過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沒料到洞若觀火的譚晶晶,居然連躲在門外的走廊上偷聽,都能捕捉到這樣小的閃念。

譚晶晶樂不可支,她指着葛蕭說:“喂,喬北,你看看他,現在半死不活的,多處骨折,說不定會有後遺症,臉也毀成慘不忍睹的豬頭了,怎麽還會有人迷戀他的皮囊色相?”

葛蕭的目光低垂下去,将頭轉向了另一側,身子微微地抖動着。

就算是親密到骨子裏的死黨,譚晶晶的話也未免太直白傷人。看着葛蕭的回避,我惱了。

可沒等我發作,譚晶晶已經蝴蝶一樣飛近我的身側,摟着我的胳膊,擠眉弄眼地說:“喬北啊,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小柳已有身孕,我又新婚燕爾,誰也不方便舍生取義地照顧葛蕭的後半輩子,你能不能念在大家死黨一場的分上,可憐可憐葛蕭,先勉強一下,假裝給他十天半個月的愛,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張臉了,再說?”

真是人情世故、冰火兩重,那個橫刀立馬、豪爽仗義的譚晶晶竟然能說出這樣戲谑十足的話來,而且,還在江爸剛剛去世、我們才從墓地回來不久的時候。

我冷冷地看着她,第一次覺得譚晶晶嬉皮笑臉的樣子不美也不媚,我站起身來,護住葛蕭,擋在譚晶晶的面前,竭力壓抑着怒火,話說得铿锵有力,“我不會假裝的,我要照顧他,就像他十幾年來一直照顧着我們一樣。”

譚晶晶笑嘻嘻地仿佛還想調侃什麽,江水明拉了她一把,她才撇撇嘴說:“你自願的哈。”

我真的生氣了,氣到極點,反而冷笑了一聲,“是,我是自願的。”

江水明揉了揉鼻子,慢聲細語地說:“喬北,你冷靜點,別聽譚晶晶瞎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問過主治醫生,他說葛蕭的腿是很嚴重的粉碎性骨折,搞不好真的要一輩子坐着輪椅的,你別沖動,從長計議……”

我氣得眼淚飛濺,“你們兩個還真是般配,一樣的現實,一樣的龌龊。所謂發小,所謂死黨,就是這樣不堪一擊的脆弱情感嗎?那我寧願不要你們這些清醒而現實的家夥,我只要葛蕭對我的情感。你們給我滾,滾出這個病房!”

譚晶晶扁了扁嘴,“說得好聽。”

江水明說:“喬北,你回頭看看吧,這不是以前那個玉樹臨風、事業有成的高幹子弟了,恐怕他以後連自我照顧的能力都沒有了……”

我順手抓起病床旁邊的大水果籃,用盡全力地猛砸過去,“滾!!!”

譚晶晶還想說什麽,江水明捂住了她的嘴,拉着她,飛快地走出了病房。

我跌坐在病床邊上,胡亂擦了擦眼淚,就轉過頭來,柔和地說:“葛蕭,我答應你,我們在一起。”

葛蕭沒有轉頭看我,他說:“是我太自私,忘記了今時已不是他日。忘掉吧。”

那麽長的一段歲月裏,隐忍的葛蕭都沒有訴說內心的情感,他是在尊重喬北的選擇,也是生怕失去守護者與被守護者之間微妙的平衡。在我的心裏,何嘗不是有同樣的怯懦?是的,倔強的我絕不會接受并非唯一癡愛人選的葛蕭的告白,可是,為什麽在他自己決定放棄的黯然與落寞中,我的內心充滿了感同身受的痛苦?

如果,執拗的喬北不會接受葛蕭的告白,那麽,內疚的丫頭能不能對葛蕭告白一次?

我輕輕地說:“狗,丫頭問你,願不願意和她一起走完剩下的歲月?”

葛蕭依然沒有回頭,“這算是對我守護多年的一種彌補,一種償還嗎?”

當然不是。

那一刻,我有很多很多話,關于過去的時光中,那些喬北瞬間看清的端倪,那些喬北片刻存在的心動……可我只是清清楚楚地說:“當然不是。”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比再多的解釋都更有用。

葛蕭慢慢地轉過頭來,眸子在大片大片的紗布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黑亮。他凝視着我,說:“我現在的臉……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恢複健康。”

我說:“哦。”

這輕輕松松的一個字,也比再多的許諾都更真實。

葛蕭的眼睛深處,宛若日出時藍天碧海中一縷明亮的霞光。

他說:“請你解開紗布,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吧,如果你能接受……”

我平靜地說:“不用了,我能接受。”

葛蕭溫和的聲音裏有不容拒絕的力量,“你必須讓我安心,讓我相信,不管我是什麽樣子,你都有勇氣陪我終老一生。”

矜持克制的喬北會怎麽說?喬北會說“不行,就這樣貿貿然地解開紗布,或許會引起傷口感染的”,可是,那個喬北應該随着師偉的離開而消失了,不是嗎?既然葛蕭要求了,就應該按照他的心願去做,不是嗎?

丫頭代替喬北說:“好。”

我平靜地伸出手,解開了紗布的盡頭,一圈一圈,毫不慌亂地解着。

葛蕭那雙看得進靈魂的大眼睛,溫柔地看着我。

我的眼睛越睜越大,表情越來越飄蕩着驚惶,終于,我抓着長長的紗布的盡頭,驚呼一聲,渾身發抖,“怎麽……怎麽會這樣?”我丢下紗布想逃,已經被葛蕭牢牢地抓住了雙手。

葛蕭說:“你剛才答應過我,不管我是什麽樣子,你都有勇氣陪我終老一生。”

走廊裏傳來歡呼聲,譚晶晶和江水明興高采烈地沖進房間,江水明笑嘻嘻地拍了拍葛蕭的肩膀,譚晶晶大笑着說:“葛狗,恭喜你如願以償。”

我瞪着葛蕭,葛蕭面帶微笑,“瞪也沒有用,反正剛才你已經答應了。說過的話不能後悔,我有證人。”

除了幾處深深淺淺的劃痕,葛蕭清明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白皙的皮膚……何曾有一絲改變?什麽毀容,都是他們三個自導自演的連臺好戲。

我哭笑不得、咬牙切齒,“葛蕭,你居然也騙我。”

葛蕭說:“我沒有。”

譚晶晶就又開始撇嘴,“一點都不老實,剛才你都快笑場了。”

原來剛才葛蕭扭過臉去、渾身發抖,不是被譚晶晶的話刺痛了內心,而是再不轉過去,就要忍俊不禁了。

想到剛才我大發雷霆、義憤填膺,不過是被蒙在鼓裏演了一出兒女情長的獨角戲,我徹底惱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愕然接了電話,“何曉詩?”

電話那端,她聲線平和地說:“明天上午9點,我們去莫愁湖南邊的那家咖啡館好不好?”

挂了電話,我竭力壓抑住憤怒說:“對不起,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先走了。”說完,我看也不看他們,閃身就出了病房。

葛蕭急切地喊:“丫頭!”他的聲音被我狠狠地關在了門內。

沒走幾步,譚晶晶就追了出來,可她并沒有阻攔我離開,她只是把那個小盒子塞給我。

我剛想拒絕,譚晶晶說:“葛蕭說,你不妨想一想,如果和何曉詩談完,你還是不想收,那就送給何曉詩吧。”

我笑笑。

我說:“我會的。”

何曉詩心甘情願地陪葛蕭經歷了生死驚魂,她應該得到它。

這大抵,就算是最好的結果吧。

我的确是惱了,惱到必須離開。

可我也沒有說謊,我的确還有很重要的事。

水銀燈璀璨如星河,我站在機場國際航班的入口處,并沒有等太久,就看到了背着簡單行囊的師偉和杜宇,從一輛出租車上走下來。

師偉的臉上,傷痕依然慘不忍睹,可杜宇看着他的眼神,卻深情而專注。

杜宇和師偉,曾經一樣決絕,一樣狠心,對別人,對自己,都不肯給多一種的可能。

可在愛的面前,這從來不是問題。

這是只鐘情彼此的義無反顧。

他們理應得到屬于他們的幸福。

只屬于他們兩個。

與他人無關。

我慢慢地尾随着他們,最後靜止在警戒柱的這一端,注視着師偉和杜宇手拉着手消失在安檢口,他們臉上帶着淡淡的笑,緊緊地依偎着,溫暖甜蜜,十指相扣,仿佛長在彼此骨子裏的青梅竹馬,相擁相愛,從不曾經歷百轉千回的分離。

再見,師偉,我從未後悔,在青春年少時,曾迷戀陰郁的你。

再見,師偉,我從未後悔,在最美綻放時,曾陪你做的練習。

人來人往的熱鬧,終于漸漸蕭條成午夜的剪影。我轉身,卻看見了不遠處還站着一個人,筆挺的風衣,露着淡藍色的襯衫領子,笑容平靜——馮雪峰。

他顯然是在我之後來的,他早就看見了我,只是沒打擾我而已。或者,是他不願意我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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