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了他。

就像我對師偉一樣,他對杜宇,也需要一次安靜的告別。

不需要他人洞悉,不需要交換分享。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一起轉身向機場外走去,一路無話。

人聲鼎沸、音樂喧嚣的機場大廳裏,我只能聽見我和他的腳步聲,談不上輕松,也說不上沉重,敲擊着光滑幹淨的地面,距離師偉和杜宇越來越遠。

無法相愛的,終于各奔東西。

可這不是一個悲劇。

離開的如願以償,留下的,何嘗不是有徹底的解脫?

等出租車時,我随着排隊的人群向前走着,看着即将離開再也不會相見的馮雪峰,不知該說什麽。

馮雪峰淡然一笑,“幾次見面,總算有緣,去喝茶吧。”

我撫摩着小巧玲珑的茶具,神色喟然,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免俗,“恨杜宇的狠心嗎?”

馮雪峰淡淡地微笑着,放下那盞茶,看着我,“喬北,如果你真正和你所愛的人生活過,你就會知道,你會感謝她帶給你的每一分每一秒,你會感謝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正是那些從不重複的點滴,讓你的人生每時每刻都處于美好之中。所以,就算她離開了我,我還是感念她曾停留在我的身邊,感念她所帶來的幸福。因為在付出時,她是真心實意的。這些都是我憑空得來的快樂,我感激都還來不及,哪裏還會去恨去怨?”

我對師偉,何嘗不是如此?

我和馮雪峰的這一次喝茶,仿佛就為了這一問一答,餘下的時間,我們再無對話,只是看着樓下随風搖曳的幾樹梅花,品着他泡下的功夫茶。

三道茶盡,我們再次相視一笑,起身準備離開。

到了樓下,馮雪峰微笑着說:“劫和運相輔相生,喬小姐,好自為之。”

我知道,他大抵是從江水明那裏知道了葛蕭的事情,我也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麽。解脫之後的平靜心境,忽然就被打破。一種刺骨的痛猛烈襲來,我低下頭,緘默不語。

馮雪峰笑笑,指了指枝頭,“就要開了。”

仿佛是道破了天機,黎明時分那略帶漆黑的夜幕下,紛繁細小的雪粒在燈影中撲簌而下,在這肅殺的冬意中,襯得幾朵将開紅梅,有種殘酷的,別樣歡喜。

我到時,一眼就看見何曉詩。她正抱着靠枕在藤椅裏打瞌睡,有種毫無心事的放松。

我一坐下,她就醒了過來,看着我的目光,幹淨明亮,沒有一絲敵意。

何曉詩打了一個很卡哇伊的哈欠,笑眯眯地和我打着招呼,“喬北姐姐。”她緊了緊外套,嬌憨地說:“這裏好冷啊。”

我憐惜地看着才從生死線上走過一回的何曉詩,“才下過雪呢,冷,就到房子裏去吧。”

何曉詩連連搖頭:“不要。”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滿臉陶醉,“冷,才讓吸進肺裏的空氣有了存在感,活着多好。”她眼睛有點濕潤,馬上就掩飾地笑了起來,“好冷,好冷。”

才和馮雪峰告別,我的心境平和,有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感。我想我可以面對何曉詩伶牙俐齒的質問心如止水,我不打算為自己解釋什麽,那對葛蕭不公平。

看到何曉詩舉起泡着熱茶的玻璃杯,我垂下眼簾,心裏已經定下主意。

或打,或罵,由她,任她。

比起葛蕭所承受的巨大痛苦,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何曉詩舉起玻璃杯,只是對着太陽,着迷地研究那些袅娜流轉的葉片。她說:“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看到一些綠色的葉片,都充滿了快樂。”

我默然。

何曉詩放下杯子,甜甜地笑着看我,“喬北姐姐,我約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和葛蕭一起面對生死時,發生的事。”

何曉詩的人生,一直是一場随心所欲的冒險類游戲。她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麽。

遇到葛蕭,是這場游戲中最讓何曉詩怦然心動的段落。她當然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要的是位置,床的位置,椅子的位置,車座的位置。

所以,就算葛蕭媽媽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何曉詩還是義無反顧地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

那是女友的位置,也是妻子的位置。

可她要到了葛蕭身邊的位置,卻要不到葛蕭心裏的位置。

何曉詩坐在副駕的位置上,聽着葛蕭對喬北的話,恨不得去死。

其實,死亡有時真的近在咫尺。

就在前方大卡車的鋼索斷裂時,就在車禍發生的剎那,尖叫着的何曉詩就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副駕是最甜蜜的位置,副駕也是最危險的位置。在危險由前方襲來時,司機往往會下意識地選擇向左打方向盤,這是司機在緊急時刻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但這也就意味着,副駕位置成了最先并最直接接觸危險的地方。

然而,就在散架的滾木以足以致死的陣勢翻滾而來時,葛蕭毅然決然地将方向盤甩向了最右邊,将何曉詩保護在自己身後,讓自己的位置迎上了那呼嘯着彈跳的死亡之木……

何曉詩俏麗的臉上帶着絲絲縷縷的擦傷,沒有大礙,一向唧喳喧鬧的她,此刻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有着生死間徹悟後的坦然。她微笑着說:“從第一眼看見,我就放不下他,是的,我放不下葛蕭,我恨不得像藤條一樣纏着他。我跳上他的車,我看着他越開越快,我聽他對你說的那些話,心如刀割。在車禍的一剎那,我甚至想,就這樣和他死在一起好了,反正我至死不悔。可是……”

她的目光帶了一點淚水,“可是,他居然那樣堅決地保護着我,不惜冒着喪命的危險保護他并不愛着的我——他讓我逃離了死路,那我……”

她揉了揉眼睛,笑靥如花,“……我要放他的愛,一條生路。”

我縮坐在寬大的藤椅裏,愣愣地看着又哭又笑的何曉詩,捕捉不到她話裏的重點。

何曉詩哽咽一聲,笑得更甜了,“傻瓜,喬北姐姐是個傻瓜,我是說,我是說,我再也不會給你們搗亂了,我再也不會糾纏他了……接受葛蕭吧,承認愛他吧,喬北,他那麽優秀,配得上你的。”她站起來,飛快地背上小坤包,“我也要去找我自己的Mr.right了。”

在我呆呆的目光中,她慢慢地走遠,遠到快要走到草坪的盡頭時,她忽然轉過身來,臉上的淚光在初冬柔和的太陽下閃閃發亮,笑容也如陽光一樣燦爛,她把雙手攏在嘴邊,淘氣地喊着:“我會偷偷地關注你們哦,如果你不能給他幸福,如果你不能給他快樂,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搶走他的!”

何曉詩不顧人們驚奇的目光,笑着向我最後招一招手,嬌小的身影就消失在大門口。

我把額頭放在膝蓋上,回想着每次見到的何曉詩,美麗純真、青春潔淨、勇敢自信,我忍不住從包裏取出那個朱紅色的天鵝絨盒子。看着那枚鑲嵌着璀璨鑽石的戒指,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難道,不是何曉詩更适合葛蕭嗎?難道不是嗎?

我幾乎想跳下椅子,追上何曉詩,把這枚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戒指托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紙條。展開來,上面有一句話:丫頭,你準備好了嗎?署名是:葛蕭。

讷讷無言的葛蕭,習慣于沉默守候的葛蕭,終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說出了這句話。

我在忽然間熱淚盈眶,我失神了好久,才翻開手機,慢慢地打出一條短信:是的,我準備好了。

江水明撓着頭說:“可是,你怎麽知道何曉詩會自動退出這場角逐呢?無論哪方面,她都是個難纏的對手。”

譚晶晶笑了,“這是幾乎不用猜的事實。她傷口包紮完了就來手術室外守着葛蕭,只是流淚,連葛蕭的媽媽都沒理,等到葛蕭安然無恙,她也只是安靜地守在他的身旁。她從看着葛蕭傷重昏迷,到知道葛蕭的傷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始終沒什麽情緒的劇烈起伏,更沒再說什麽生死不離的話。”

譚晶晶繼續說:“這種反常的平靜,肯定是因為內心産生了徹底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她的離場,只不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推論而已。”

江水明連連搖頭,“我還是覺得,你是用了險招,比如,如果喬北直接把戒指給了何曉詩呢?”

譚晶晶笑,“我雖然已經不是什麽金牌經紀人了,可我對人心的揣測卻依然不會出錯。”

譚晶晶的眼睛幾乎能盯進我的心裏,“如果喬北直接把鑽戒盒子交給了何曉詩,而何曉詩就會在看到那張紙條後做出反應,那麽就說明喬北真的對葛蕭心無雜念,葛蕭也就可以死心了。嗯,同時我覺得,何曉詩也是個不錯的結婚人選。”她看着葛蕭心有餘悸的表情,忍俊不禁,“喂,我開玩笑的啦!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中。”她繼續說了下去,“可是,就像我早就知道的那樣,就算喬北真的想把戒指給何曉詩,還是會忍不住打開盒子——喬北,不管你是否承認,你的潛意識都已經出賣了你,你愛葛蕭,一直。”

譚晶晶的話,緋紅了我的臉,我支吾着無話可說。

這時,譚晶晶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歡樂地說:“哈,小柳。”她直接按了免提鍵。

小柳在那端吞吞吐吐地說:“嗯,譚晶晶,其實,有件事我沒和你說,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喬北和師……”

譚晶晶大叫一聲:“喂,小柳,現在的最新形勢是,江水明和我已經結婚了,然後,葛蕭剛剛追到了喬北!”

那端愣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你說真的啊?”

譚晶晶模仿了小柳的尖叫:“我說真的啊!”

小柳大喊:“你們這幾個沒良心的神經病,十幾年的時間都幹嗎去了?現在才想起愛情這回事兒,兩兩成雙地回了南京,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只影單。”

譚晶晶壞笑,“那你把你老公甩了呗,我在南京找個帥哥給你好不好?”

小柳老公渾厚的聲音突然響起,“喂,小柳老公恰好在旁邊,他可是一個律師哦,你猜他會不會起訴你破壞他人婚姻或者教唆他人犯罪啊?”不等譚晶晶回話,他又慢條斯理地說:“而且,你不能再找一個帥哥給小柳了,因為,她已經有包括我在內的兩個帥哥了,她忙不過來。”

江水明有點詫異,“那你不起訴她重婚啊?”

小柳老公說:“你等等。”

過了一會兒,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在電話的那端,小柳的聲音若隐若現,“幹嗎呀?寶寶剛睡着!”

小柳老公重新拿起話筒,驕傲地說:“這個小帥哥,真的很帥哦!”

小柳笑得開心極了,“人家那邊是江水明和葛蕭啊,比帥,有勝算麽?”

小柳老公無語了。

小柳歡樂地說:“對了,譚晶晶,我兒子剛才說,他要退婚,他不要你和江水明的女兒當媳婦了,他要葛蕭和喬北的!”

譚晶晶大笑不止,“是你見異思遷吧?你這個見色忘義的!”

譚晶晶略去了我和師偉的抵死糾葛,略去了師偉和杜宇的永遠離去,甚至略去了葛蕭經歷的一場生死劫難,她只告訴了小柳最能讓她快樂的消息。

她幸福着,就讓她不分心地幸福着吧。

這是作為我們的死黨,應該享有的福利。

在歡笑聲中,葛蕭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

葛蕭低眉順眼、低聲下氣,“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麽肋骨斷了三根、腿骨都快粉碎了,我的臉都沒事……請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向老天許願,如果再發生車禍,就讓我的臉……”

我的手指輕輕地按住了他的唇,眉眼帶了嗔怪的微笑,“傻瓜。”

這是江爸的主意。

在葛蕭被送進醫院的急診室後,等在手術室外的江爸從江水明那裏知道了整個事件的全部。确定葛蕭生命無虞之後,江爸突然慢條斯理地說:“這場車禍,是老天給葛蕭的最好機會。”

的确,也只有睿智一生、有趣一生的江爸,才能看透執拗的喬北,為葛蕭策劃出假裝毀容的激将法。

江爸去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是給江水明和譚晶晶的:“幫幫葛蕭,幫幫喬北。”

葛蕭對喬北有情,人盡皆知;喬北對葛蕭有意,瞞得過她自己,瞞不過有着生存直覺的師偉,也瞞不過江湖老辣的江爸。

只有撕扯掉喬北自縛的繭,才能讓她看清自己對葛蕭最真實的心。

葛蕭說:“江爸泉下有知,我對得起他的苦心。等我可以出院,陪我一起去看他。”

我說:“嗯。”我想了想,又說:“可是,你知道的,葛蕭,還有很多事,我要慢慢适應。”

葛蕭攏一攏我額上的碎發,溺愛地說:“我會給你時間。”

這時,江水明忽然笑嘻嘻地插嘴說:“其實,不用很多時間,只要一個吻就足夠了,以前開玩笑商量着30歲結婚時,譚晶晶就老嚷着把我當親人、對我沒有觸電的感覺,可是,前幾天我吻了她一下,結果……哎喲!”

譚晶晶擰着江水明的胳膊,手下用力,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一貫言語戲谑的她,此刻是帶着最真誠的笑容,“喬北,他說的是真的,是親人還是愛人,吻過一次就知道了。你和葛蕭之間,只差一個吻。”

葛蕭看着雙頰緋紅的我,目光柔和如新月之光。

我可以繼續用很多的筆墨,來描述後來那些明媚如鮮花綻放的日子,可是,江水明和譚晶晶不讓。他們說,這些故事已經足夠了,足夠讀者嘆息或微笑,也足夠我們回味或遺忘。

現在,葛蕭和我定居在南京這座有着太多故事的城市裏,每天他步行送我上下班。我們喜歡走在街巷裏,順手去撫摸法國梧桐那斑駁的樹皮。葛蕭說,有一天,我們幾個,都會老成那樣,不帥,也不漂亮,可每一處歲月留下的痕跡,都會隐藏着記憶的幸福,都會隐喻着未來的甜蜜。

親愛的愛人和死黨,謝謝你,謝謝你們。你和你們,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