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貞觀二年,三月,關中大蝗。

此地去年遇到連綿大雨,今年又遭旱、蝗災害,關內百姓大多賣兒賣女換取食物渡活,諸多災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

春耕的嬌嫩秧苗被一通蝗災毀得一幹二淨,觸目所及的農田半分稻糧也無,就連樹葉草葉都吃得半分不剩,來往的行人都神色驚惶,步履匆匆,生怕被人搶劫了錢財。好在關中地界靠近京城長安,這樣的情況已經是屬于較輕的,如果是旁的地方,餓殍滿地不說,還有流民聚集作亂,趁機搶劫富商和縣官,釀成數股禍患。所以如今的關內治安雖然稍差,但還在官府的控制中。

關內某村落中,一個身着灰色毛織高腰裙、淺色對襟上襦的中年婦女出現在村裏的大道上,即使眼角唇角都有皺紋,卻仍看得出年輕時的明豔标致。她外罩一件錦繡半臂衫,發髻上斜插着一只口銜彩寶的金簪并數樣小飾,耳垂上墜着兩點濃綠。雖然穿得富貴,卻沒有半分淩人的氣勢,反倒是一副笑模樣,她的身邊随着一名婆子和四名壯年健仆,健仆們皆是肌肉鼓脹,眉眼間滿是兇狠,婆子也是神色淩厲,是以雖有人暗地觊觎卻不敢動半分心思。

中年婦女剛停下腳步,周邊的村民都圍了過來,臉上帶着谄媚熱枕的笑,嘴上親親熱熱的喊着“孫家奶奶”、“孫大娘子”,明裏暗裏的套近乎。

婦人是長安人氏,喚作孫王氏,是個獨居的寡婦。孫王氏的丈夫是做買賣人口的勾當,賺了不少銀錢,惹人眼紅。只是這種販人活計雖然穩賺不賠,卻是需要門路的,孫王氏的丈夫認識一位在衙門裏當差的官爺,又和那些三教九流的地頭蛇有來往,只需三五節日時奉上些節禮,打點一番,這些人便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幫點小忙,已是給了極大的方便。

只是好景不長,孫王氏的丈夫在五六年前患了瘧疾,反複發冷發熱,上吐下瀉,請了醫工來了也不見好,撐了大半個月就去了。他這一走,往日裏眼紅他家的人便碎嘴說些閑話,說他是瘧鬼上身作祟,這瘧鬼是死掉的小孩和冤死的女人化成的,孫家做那等腌臜下等的事,有損陰德,這才被妖邪纏身。這話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大部分鄰裏人都信了八成,餘下兩成又自己發揮腦洞補上。等到孫王氏從聽到底下的婢子學回來的又是另一個版本,變成了她丈夫買賣良家,将一女子販到勾欄妓坊,迫使□□離子散。女子為明自己堅貞不屈之志,一尺白領上吊了結性命,等到了陰曹地府告了孫家一狀,這孫王氏的丈夫就是讓閻王殿前的小鬼拿了枷鎖拘了去的。

孫王氏一聽,險些厥了過去,她家男人雖說做的是販人的活計,但也是雙方你情我願,又有市券作證的,何時強人所難買賣良家過?她如今喪夫孤寡,本就容易招惹是非,旁人不依不饒的添油加醋,毀她名聲,這日後的日子如何還能過得下去?

果不其然,事情如她所料,但凡孫王氏一露面,就有好事的婆子在後頭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更有童子往她家院子投擲石頭,美曰其名為“打鬼”。這些尚且還能忍受,讓孫王氏心下生懼的是那些游手好閑的惡少無賴,見她顏色好,偷偷張望不說,還出言調戲,附近鄰裏無人攔阻,反倒是倚在門前看熱鬧,神色還頗為不齒,充滿了鄙夷,讓她仿若啞口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如此勉強過了數十日,孫王氏某日夜裏在浴房洗澡的時候,忽的聽到些許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本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也不管它而是繼續沐浴,直到那聲音愈發大了這才一臉驚疑的起身穿衣。孫王氏裹着披巾往離浴房不遠的地方走了走,隐約在那處濃密草蔭聽見鐵器擊鑿土壁的聲音,便不敢再往前了,而是回去喚來幾個身強體壯的粗使婢子。明晃晃的燈一照,衆人發現一個尖嘴猴腮,身量瘦小,形容醜陋的男人正在往院內鑽。原本三十厘米來寬的土牆已被鑿開一個容人趴地通過的小洞,一旁灑落的沙土痕跡新舊參半,想來對方是蓄謀已久,如果不是正巧被她發現了的話,這人怕是就要偷偷摸摸進了屋子,損些家財也就罷了,若是目标是她的話……

那她的清白!!!

孫王氏臉色驟變,捂着心口擡起手哆哆嗦嗦指着要逃卻被卡在洞口處的男人,“給我堵了他的嘴,狠狠地打!!”她修得整齊的指甲緊掐掌心,掐得流血卻仍是抵不住渾身發冷和顫抖,眼睛酸楚發紅,卻是強忍着淚意不肯落下。

想她丈夫在世的時候,雖然不至于說巴結的人數不勝數,但是就連孫家伺候的婢子也沒有人敢有輕視之意,如果有人要求自家夫郎辦事,哪個不都是先來她這裏說些好話,送些禮的?沒想到這才過了多久,這些人的嘴臉就變得如此醜陋,一個個的把孫家往腳底下踩!

這是為什麽?不就是他們以為孫家式微,寡婦好欺麽!

孫王氏扶住一旁貼身女婢的手,勉力撐住身子,掌心在其衣袖上洇出斑斑血跡,她嫌惡的看了那男人一眼說:“把他的頭臉用布罩罩上,捆了送到衙門,喜兒去庫房找管事的支出五貫錢并一支老參給賴爺送去,用老爺的名帖去,雖然孫家當家的不在了,但往前節禮一次不落,這份情誼還是在的,何況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她擡手阻止了還在拎着棍子對男人一頓敲打的婢子,“這人千萬不能死了。”話音剛落,只見對方露出劫後餘生的驚喜表情,在那張鼻青腮腫的臉上格外的滑稽和可笑,孫王氏冷聲哼道:“我要他在牢裏帶一輩子!”

男子驚恐的拼命擺頭,甚至不停地給孫王氏磕頭,想要求饒卻無奈嘴被堵住,只能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孫王氏連多待一秒也不願,扭頭由着女婢扶回房間,然而今日一事彷如一把大錘,在她的心裏重重的來了一擊。從此以後,她開始慢慢摸索着如何做生意,學着看賬和管理,她拾起了丈夫的舊業,不再畏懼外人的流言蜚語,以一女子之身擔起了孫家偌大的家業,盡管這并不容易。

話鋒回轉,這孫王氏平時雖然在她丈夫身邊也耳熟目染了些經商的本事,但畢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性,是以辛辛苦苦操持了五六年才有了些小成就,很多事情人手不夠的時候還是要她出面的,例如趁着天災來村落裏易貨買人。

這個村子只有二十來戶的人家,日子本來就僅僅只是勉強過得下去,再遇上這次蝗災變得更是艱難,是以孫王氏一來,村民們都一窩蜂的湊了過來,家裏孩子多的又窮得揭不開鍋的最為急切,就有如魚群湧來,頃刻之間就堵了個水洩不通。

孫王氏身邊的健仆大喝一聲,将人群都吓出了好幾步遠,這才亮着嗓門喊道:“我家奶奶說了,只要四、五歲的小丫頭,旁的一概不要。”

村民們湊在一起都有些犯難,他們家中都沒有四、五歲的小姑娘,家裏若是生了個女兒,要麽送人要麽丢棄,哪裏有閑錢養這些女孩?要是有女孩的,年齡卻也是大了,都是十來歲的,給人做丫頭使喚不行,總能當個小老婆什麽的吧?有個漢子搓着手腆着臉上去問了,反被孫王氏身旁的婆子一口啐在臉上,罵道:“就你這窮門小戶能養出什麽好顏色的姑娘?烏雞還想飛上枝頭?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漢子也不敢反駁她,而是在一旁點頭賠笑,半句話都不敢多說。人群中一名抱着裝有衣物的木盆的女子,擠開她身邊的人,愣是橫沖直撞到了孫王氏跟前,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家中有個兩歲多的女娃兒,不知道大娘子您要嗎?”

婆子擰起眉頭又罵:“兩歲多能頂什麽用?小胳膊小腿的又傻乎乎的能知道怎麽伺候人嗎?”

女子被她罵得脖子一縮,正想轉身走人,沒想到孫王氏飽含興趣的嗓音傳了過來,“就是你旁邊那個?領過來我瞧瞧。”

女子一聽,立馬把身邊的小女孩牽了過去,孫王氏拿帕子墊着手,捏着小孩下巴左右查看,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小模樣長得挺水靈的。”

小孩雖然只有兩歲,卻長得皮白細肉的,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樣子也秀氣,孫王氏又仔細看着其身量身形,雖不至于圓滾滾白胖胖,卻也是惹人喜愛的,想來平日裏家裏也算是疼着細養着的,沒有窮人家的營養不良。

她一揚手令身邊的仆人拿出一個木盒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四五貫的銅錢,周邊的村民都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多錢,皆發出抽氣的聲音,孫王氏示意旁邊的婆子從中取出一貫來,擡眼對呆愣在地的女子說道:“旁人是給不了這麽多的,但你家的孩子模樣得了我的心,也就破了這次例。這次錢家老爺的掌上明珠正好正缺個頑伴,這自小便在一起的情分可不一般,大多都是留在身邊伺候的,往後也是配給府中莊子上的管事,過得都是好日子。”

孫王氏從袖子內取出一張白紙,又有健仆送來墨筆和紅泥,她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後在女子面前展開,道:“你若是同意了,便在上頭簽個名兒,要是不識字,就摁個手印就行。”

語畢,仆人打開瓷盒,将紅泥遞至女子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恢複更新!!!!

軍訓結束之後的我曬成了陰陽臉qaq

連耳朵都分層了的那種。

新學期都是早課,每天都要特別早起床,簡直生無可戀。

☆、第 14 章

紙上墨跡未幹,大致一觀——寫的是交易的時間、雙方姓名、身價雲雲,孫王氏見女子面露猶豫,以為她并不識字,又耐着心給她念了一遍。

一旁的女童雖然稚氣天真,年歲小的她盡管聽不懂大人們在商談什麽,但是小獸般的直覺讓她緊緊抓住了母親的袖子,皺着鼻子擡頭淚眼汪汪的看着女子,生怕自己被面前這一行人帶走。

女子避開了女童的目光,轉頭去哀求孫王氏。“孫大娘子,能不能讓我把孩子多留幾日,讓她在父母膝下溫存幾日?求求您了。”

孫王氏但笑不語,但手邊的婆子伺候了主母許久,心下了然,劈頭蓋臉的斥她:“旁人家上趕着都求不到的好事,偏你還要推三阻四,我家奶奶人貴事繁,哪能由着你來,橫豎都是你情我願的,如果不要,撕了這紙便是。”剛一說完,婆子便伸手勾來協議,作勢要撕,女子慌忙上前搶回,攥緊掖在胸前,口中連道:“我簽、我簽。”

婆子這才滿意的瞥她一眼,一扭身退回孫王氏身後。女子展開紙張,大拇指在盒子裏沾了紅泥,兩名健仆上前抓住女童,将她吓得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要“娘”,女子不忍的側頭閉眼,用力摁下……

“蔣秀兒!你敢!”

衆人只聞一聲陡然大喝,宛如春雷擲下,只覺得耳朵轟鳴,嗡嗡直響,險些顫了起來。而女子早就臉色驟白,扔了手裏的紙,駭然的往聲源處看。

只見一名莊稼漢子氣勢洶洶的徑直走來。他身量不高,看着也幹瘦,然而一雙大手極為粗糙寬厚,手背上青筋暴立,看得人汗毛直立,這一掌若是捶在胸口,即便是不死也要斷它幾根肋骨。

旁人吓得要死,女童卻是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趁着健仆怔愣松手,跌跌撞撞的如雛鳥歸巢躲入漢子懷裏,雙手緊緊抱住其大腿,哭得直打嗝抽氣。

中年漢子低下頭,用在別人眼裏十分可怖的大手溫柔的替女童擦拭鼻涕眼淚後又轉頭惡狠狠地盯着眼色閃躲的蔣秀兒,咬牙切齒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沒想到你蔣秀兒連畜生都不如!”他頓了頓,接着說。“只憑着這一條,我就能把你休離回蔣家。”

蔣秀兒聞言猛地擡頭,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要休我?”她聲音瞬間大了起來,“我這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裏,還不是因為你沒出息,這樣的災荒年,家裏不能做事幹活的那麽多人,如果不删減開支,換點錢財渡活,如何熬得過去?公婆我說不得動不得,我賣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行麽?!”

蔣秀兒怒上心頭,對楊家原本就有的三分怨怼此時已然增加到十分。她原本就不願嫁到着窮鄉僻壤的地方來,誰知這楊家聯合媒婆騙婚,言說有屋有田,又家財豐厚,她才同意了這樁婚事。直到她過了門,生米煮成熟飯才知道楊家的屋是黃土壘的茅草屋,田是後山上的幾畝薄地,至于家財豐厚,大概就是院子裏那幾只母雞最值錢了。

她也鬧過,吵過,但是她已經嫁過來了還能怎麽樣呢?漸漸的她也死心了,想要和楊峰好好過日子,但是這種生活真的太苦了。家裏的公婆年邁不僅幹不了什麽活有時還要她抽空去照顧,固定的經濟來源只有那幾畝田收,偶爾楊峰會去附近鄰村幫忙砌泥造屋賺些花用。而她也不能閑着,得織布繡帕子,得操持家務,有時還要背着背簍去撚花采藥賣。盡管她都這樣辛苦了,錢還是不夠花,等生了女兒楊蘭後,家裏更加捉襟見肘了。

她何曾受過這樣的罪?蔣家雖然也不富裕,但從來都沒有虧欠過她這個女兒。雖說家業是由兄長繼承的,但是她這個注定要是別人家的姑娘生活也未有短缺,不曾受累。在家裏她不做打草喂牛的活計,那是仆人做的事(蔣家有一奴);她梳妝臺上有胭脂和銀簪,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嘴唇幹裂、發髻只能簪朵絹花;她的手盡管不是十指纖纖膩如蔥白,也不會是如今這般指節粗大有繭粗粝的模樣。

蔣秀兒只覺得自己如枝頭的花掉落到了地上一般,硬生生被蹉跎作踐碾成塵土,盡管滿腹心酸卻半點都不能吐露。

楊峰罵她,打斷她的自憐自哀,半點情面都不留,“你能怨誰?你也只能恨你自己,莫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知。在楊家提親之前,你蔣秀兒明明幼時早已訂下了人家,因對方家道中落後又悔婚不嫁,聽了媒婆幾句胡話就應了我家的親,結果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嫁個窮小子。”

蔣秀兒渾身一震,整個人軟了下來,神情恍惚,是了,是她嫌貧愛富,才有了今日的果。

他兩人夫妻在這裏吵架,孫王氏卻是不耐煩聽這些,掉在地上的合同被她撿了起來,拍去上面的灰塵。在這張白紙黑字上那枚鮮紅色的指印特別明顯,就連上面的紋路都是清晰鮮明的,孫王氏把合同交給婆子收好,吩咐道:“拿人。”

四名健仆甫一聽令便齊齊上前,一人拉走楊蘭,另有三人架開楊峰和蔣秀兒。楊峰雙手被反剪扣在背後,膀臂被死死按住,這使得他即使有莫大的力氣也掙脫不得,只能啞着嗓子、聲厲色茬道:“光天化日之下縱奴行兇,強行擄人,孫大娘子難道不把國法章程放在眼裏嗎?”

孫王氏揚眉,婆子将卷好的紙複又展開,露出那一枚在陽光下亮得幾欲晃花眼的紅印來,諷道:“這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縱使到了公堂也可一辯,像你這樣的人婆子我見多了,不過是想着多謀些好處罷了,我勸你還是收了這份心思,我家奶奶固然良善,卻也不是吃素的。”

是啊,孫家雖然不是什麽權勢滔天的大官貴胄,然而也是他們這種莊戶農人惹不起的,但是他怎麽能放着女兒不管?楊峰面帶凄然,努力想要挽救。“得了你們多少錢還了就是,這一但當了奴才就是入了賤籍,我為人父母怎麽能把孩子往火坑裏推啊!”

孫王氏笑了,仍是那副溫和模樣,吐出來的話卻極為市儈鋒利。“這我就管不着了,不過想要贖回去就不是這一貫錢能解決的了,由我手裏頭轉賣出去的,如果是強壯能幹的男奴,也該價七萬文錢,絕色的婢女更是叫價十幾萬,至于你這小女,雖說嬌弱,但也合該給個十貫錢。”

真是好大胃口!衆人嘩然,只道這說是空手套白狼也不為過,不過是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這價錢驟翻了整整十倍,擺明了要坑楊峰家的,看來楊家的蘭丫頭是要不回來了。思及此處,衆人憐憫的目光皆數落在他身上,幾個平日交好的人家也低聲勸道:“峰郎,你莫要犟了,蘭丫頭雖是做下人,但那也是富商的下人,說不定過得比我們還要雍足咧,再者這樣的災荒,你兩口子能挨餓,總不能讓兩個老人也跟着挨餓吧?”

去年今年連連天災不斷,楊家本來就過得勉強,如今更是将省下來的口糧給了二老一小,為了減少饑餓感,都是勒緊了褲腰帶,肚子咕咕叫了就喝水,直到快将肚皮撐開,借此來麻痹身體。長此以來,大人還好,小孩和老人怕是要拖垮了。

楊峰再怎麽樣,想到這些也沒了底氣,孫王氏掀了掀眼皮,再次令道“拿人”,就沒有任何人阻擾了。

“等等。”

又怎麽了?

楊峰擡頭,看向已經轉身要離去的一行人道:“給我半月的時間,我定能湊到十貫錢,求大娘子暫時莫将我兒賣給他人。”

孫王氏被他磨得沒了脾氣,也就順口答應了下來,“那就給你半月,如果我沒有見到十貫錢,那麽我就将她賣給錢家老爺做女婢。”

楊峰口中自是千恩萬謝,全然不顧蔣秀兒和其他人驚訝和看瘋子的眼神,目送孫王氏和楊蘭等人離去後就轉身回家,半點餘光都不給蔣秀兒,視其如無物。

楊峰不理她,蔣秀兒也不能和他甩臉子或者是負氣轉頭離開,歸根到底今日這事她做的不對,然而如果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還會這麽做,盡管楊蘭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盡管她會被楊家人怨怼數日乃至數月,但這都是值得的。畢竟孩子還可以再有,怨恨和隔離時間會撫平,而沒有物質上的補給,她乃至楊家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會餓死。

蔣秀兒攥緊了袖袋裏的一貫錢,牢牢的跟在楊峰後面,盡管都是朝夕日處的鄰居,她提高了警惕防備着,等回到了家,她會把錢放在陶罐裏,用泥封好,再埋在她席子底下,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錢藏在何處了。

至于楊峰和孫王氏的半月之約,在蔣秀兒看來不過是拉不下面子的權宜之計,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而且,不僅僅是她,所有人都這麽想。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殺快結束了

☆、第 15 章

對一個中下層貧農來說,十貫錢雖然不至于說是一筆巨款,但也是需要長時間積累才能得到的,這還是在各種物質比較豐富的平時,像如今這樣草葉子都沒得吃只能喝水飽肚的災荒年,想憑半個月攢出十貫錢?癡人說夢!

楊峰夫婦甫一歸家,蔣秀兒就被楊家阿翁拿拐杖劈頭蓋臉的打了數下,素來擱在門外風吹雨淋的木拐看起來腐朽易折,打在臉上卻是沒有半點要斷的意思,不過短短幾秒的時間,便砸得她鼻青臉腫,發髻散亂,嘴角淌出絲絲縷縷的鮮血來。

楊成也就是楊老爺子拄着拐站,重重的敲在地上,喘着氣罵道:“你這個……這個毒婦!”

蔣秀兒拿巾帕捂住嘴角,蜷縮在一旁,半句話都不敢回嘴,別看她剛剛在外頭和楊峰争辯得厲害,但畢竟平輩又是夫妻,最多讓別人說幾句閑話。若是她和公婆争吵甚至辱罵,這就不僅是讓人說嘴的事了,被官府知道了直接判合離,如果不離,甚至還要服期一年的徒刑。是以她便是有再大的怨氣和委屈,也不能沖楊家二老發,就算是挨打,都只能受着,連躲都不能躲。

她不躲,楊成的憤怒稍減,卻又在想起自家被賣掉的乖孫女之後攀到頂峰。楊蘭雖是個女孩,卻是楊家上至翁婆下至楊峰都極為疼寵的存在,平日裏也乖巧可愛,對于母親極為依戀,但凡蔣秀兒做家務,尚在稚齡的楊蘭都會努力伸直了小短手幫忙,哪怕只是一點跑腿的小活也做得津津有味。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遇到一點天災,第一個賣掉她換取錢糧的竟然是她的母親。

蔣秀兒口裏說的為了這個家的說話楊成是不信的,家裏什麽情況他比誰都清楚,說是活不下去那肯定是假的,粥水雖然稀薄,但還是能填肚子,填飽不可能但至少餓不死。況且阿峰日前在城內東市尋了趟活計,工錢不多,撐過這一段時間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自家兒媳婦為什麽賣掉孫女,無非是豬油蒙了心,見財起意!

“枉為生母,枉為生母啊!”楊家阿翁愈說愈怒,揚起的拐杖再次重重落下,眼看着就要砸在蔣秀兒身上,卻被楊峰攔住。

“阿峰?”楊成略有錯愕,“為何阻攔?”

“阿父。”大漢低低喚了一聲,道,“她畢竟是兒的發妻。”

楊峰心裏的憤怒一點也不比楊成少,只是女子嬌弱,蔣秀兒又是他共度幾載的結發妻子,情雖斷恩義猶在,作為丈夫的他是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被自家老父打死的。

打死太誇張?一點都不,楊成雖然年邁跛腳,身子骨卻依舊硬朗,年少時打過豺豹,又經歷過戰亂,力氣自然比一般人足。看見了院子裏頭那個百來斤的磨盤了沒有?它旁邊那塊腦袋大小的石頭楊老頭一手就能舉起!

此話暫且不提,楊成到底不能真的打死兒媳,他放下拐杖,那一雙如鸷鳥般銳利的眼睛掃過不做聲的蔣秀兒,瞧見她眼皮子底下閃過的一絲不服,冷笑了一聲道:“皮肉之苦怕是還不能讓她醒悟,将她關在房內幾日,只許送水不準給吃食,老朽到是要讓她看看,什麽叫做真正的饑荒。”

蔣秀兒終于有了反應,她擡起頭,雙目在觸及楊家阿翁的臉色後又垂了下去,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任由楊峰将她鎖入房內,等到外面的聲音逐漸遠去,這才掏出袖袋裏的一貫錢,暫時用巾帕裹了,挪開櫃子,埋在地下後複又挪了回去。只等日後再換個地方藏好。

被打一頓又算得了什麽呢,等到她攢夠了錢,就立馬離開這個又窮又破的地方,再也不必過這樣的苦日子,想到這裏,蔣秀兒的唇邊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仿佛她想要的一切近在眼前了一般。

晚間時分,楊峰端了一碗水進了屋,他進來的時候蔣秀兒窩在牆角,僅僅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後就不再動作,楊峰把水放在小幾上,喚了她幾聲都不見理會,也就出房門了。木鎖落下時發出一聲清脆的“叮當”聲,蔣秀兒這才伸手去端那碗水。

蔣秀兒被關在房內這幾日,楊峰也沒閑着,家裏原本用來砍柴的柴刀被他磨得锃亮,十幾只木枝被削平磨滑又在火上烤去水汽,變得堅硬輕巧,為了增加殺傷力,他還花錢找了鐵匠打箭頭。

楊峰當日之所以敢和孫王氏約定半月的期限,他心裏其實早就有了成算。

他們這個村落後面是此起彼伏綿綿不絕的山峰,上面樹密葉茂終年籠罩着一層似霧的瘴氣,仿若人間仙境一般。據說裏面某處懸崖峭壁上有一塊蓬萊仙師曾經栖息落腳的石頭,叫做清水岩,而這座山也因為仙人曾經停留過而被人們稱為清水山。

這次蝗災,因清水山上的瘴氣,蝗蟲們并未傷到其分毫,反倒是剛一落在葉片上就“啪嗒”倒地,被本地土著翠羽羅雀叼起吞入腹中。瘴氣雖然并不濃重,但是蝗蟲從未遇見過這才着了道,若是它們像這群尾羽帶着細碎璀璨翠色的雀鳥一樣在這裏繁衍上數百年,說不定也就習慣了。

清水山從未有人進入,至少山下的居民從不敢貿然進去,祖輩代代相傳下來的警告,沒有人會當做耳邊風置之不理。偶爾有幾個壯年漢子,仗着身強力壯入了山林,不過半個時辰也會漲紅了臉狼狽跑出,唇瓣發紫,頸部青筋暴起,軟倒在田地裏不省人事,直到被人發現送回家中。

這一睡,便是數十日,醫者來看過後道是攝入過多的瘴氣,會對身體器官有些損傷,但人沒事,只是要沉睡昏迷些時日,有可能會醒來也有可能再也醒不來了。家人聞言像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了一般,趴在床前痛哭不止,漢子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如果他醒不來了這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風了。

好在這人命大,過了兩周就醒過來了,又将養了幾天就恢複得與之前一樣,只是當旁人面帶好奇的詢問他清水山的情況時露出驚懼的神色,任人怎麽旁擊側敲也不開口,引得別人愈發好奇,卻也深深的敬畏着,自此之後,再無人敢踏入那裏。

清水山裏并沒有什麽稀奇古怪的地方,如別的山一樣是片密林,只是因為那片瘴氣罩着不動才無人敢入。漢子本來就心裏帶有畏懼,進了林子後不熟悉路況只能瞎轉悠,再加上呼吸間被攝入體內的瘴氣,眼前逐漸産生了幻覺,變成了自己吓自己,還差點吓死。

這些事情沒有人知道,村人的先輩不知,就連中招了的漢子也不知,他不但不知,而且還把幻覺當真了。如果非要找出一個對瘴氣略有了解的人,那大概是村裏獨居的老獵戶了。

早些年間楊峰曾同老獵戶學了些手藝,他待獵戶如親父,獵戶也對他極好,把一身本領都傳授給了他。獵戶的家裏有一張虎皮,厚實而又完整,只在隐蔽處有幾處傷口。談起這張虎皮老獵戶頗為得意,“這虎皮是清水山上打的。”他對上楊峰明顯不信的眼神,灌了一口酒後笑道,“阿峰莫要不信,清水山的瘴氣是厲害,但也并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采些山下的雜草槌爛加水漚一個晚上之後把紗布浸泡在裏面,再泡上一個晚上後取出來擰幹,要用的時候蒙住口鼻就能擋住瘴氣。”

這事老獵戶從不對外人說道。他也曾經獨自一人去探過清水山,在發覺自己頭昏眼花後頓時驚呼一聲“不好”,也不敢多留,跌跌撞撞就出了林子,等他跑出密密匝匝的葉幕,接觸到陽光的時候已然是雙腿打顫,肌肉酸痛沉重,倒在地上只能用爬的了。長時間的奔跑讓他口幹舌燥,又沒有力氣去尋找水源,只能随便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嚼,等到冰涼苦澀的草汁滑入咽喉,獵戶頓覺渾身一輕,原本還有些模糊的眼前明朗了起來,手上也有了力量,聰明的他瞬間明白了這些雜草的妙用,又将它改良制成了更為方便的面罩。

他對于蓬萊仙師曾在清水山落腳也是信的,所以除了那次進山打虎外就沒有再去,也不希望別人去擾了神仙清淨,只是楊峰是他唯一的徒弟,将來是要給他養老送終的,告訴他也無妨,只是還得口頭上警告一番,以免這傻小子洩露出去。

“雖說能防瘴氣,但是山內蟲蛇異獸不在少數,又是在瘴氣中繁衍生息了數百年,說不定也帶了毒性,就算沒有毒的,也是常人輕易惹不得的,就拿這虎來說。”他拍了拍虎皮,“吊睛白額,只是大吼一聲,便宛若晴天霹靂,震得整個山崗都搖晃了一下。甫一撲上來,就單掌拍碎了臂粗的棍棒,大嘴張開,皆是滿口晃眼的尖牙,上面還帶着血色,腥臭熱氣撲面而來,如果不是我腰間別着一把長刀,早就被吞到肚子裏去啦!”

見少年楊峰瞪大了眼,吓得兩股戰戰,獵戶不但不安慰幾句,反而趁着這股勁頭叮囑他,“可吓人?吓人便對了,你日後要記住了,除非當真活不下去了,否者不準往山裏去,這林子裏又何止一只老虎!”見他被自己唬住了,只顧得上猛點頭表示聽進去了,這才滿意的哼着不成調的小曲,繼續喝他的酒去了。

而如今便是活不下的了,楊峰拿起巾布擦了擦柴刀和箭頭,将它們藏在柴火堆裏,等天未亮家裏的父母尚未發覺便出發,如果他也能打死一只虎,再剝了它的皮去賣,就能将女兒贖回,甚至還可以剩下銅錢度日。

月華淡淡,中年漢子的臉上滿是果敢的堅毅。

翌日,楊峰趁着家人還在沉睡就出了門,只找了一個小童讓他等到了太陽變得大如盤盂的時候再去告知自家父母,為了讓小童幫忙,楊峰還給了他一個摻了香油的面餅,這原本他剛得了日錢買來的,打算給二老和楊蘭吃的,如今也只能舍出去了。

面餅剛一拿出來,小童原本還有些猶豫的樣子登時就變了,髒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就不肯再放開,對于楊峰所說的自然是一口答應,只是心裏還是有些惴惴不安,“阿父說不許靠近清水山的,峰叔,當真不會有事嗎?陵兒不要這餅了,峰叔莫去。”話雖如此,小童還是有些不舍的攥了攥後才把手攤開。

“這是自然。”楊峰心裏一暖,微微伏下|身來摸了摸小童發頂,哄道:“你父說的是不許孩童靠近清水山,峰叔是大人怎麽可能有事,拿去吃吧。”

小童不疑有他,立馬歡歡喜喜的拿起面餅咬了一口,盡管外面的酥皮已經變硬不複之前的香脆內軟,但還是難得的美味,小童将咬了一口的餅收了起來,臉頰微紅的小聲朝着楊峰道謝,蹦跳着歸家,他還有個不滿周歲的弟弟,回去把餅捏碎成小塊,再泡在熱水拌成糊糊分他吃了,弟弟就不會再哭了吧?

像是解決了什麽後顧之憂,楊峰拿出別在褲腰帶上的柴刀,背上背負着弓和箭筒踏入密林。他是楊蘭的父親,就算別人都放棄了他也不能放棄她,此一行若是身亡此處,就當做他自己運氣不好不能将女兒帶出火坑,但求得心下無愧,只是他還是心憂家中老人,但是想來有村人幫襯,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日中時分已過去許久,聞訊而來的楊成和楊秦氏飛奔至此,臉上老淚縱橫,就像豆大雨珠沿着充滿裂縫和碎片的屋檐一樣“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濺起了些許灰塵。剛失去孫女不久,又要面臨可能喪子的風險,兩個老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沒有了半分的氣力。

山風從遠處呼嘯而至,卻吹不幹楊秦氏臉上的淚痕,她哽咽數下,一絲血腥氣順着鼻尖鑽入,駭得她猛地擡頭看向隐在瘴氣內的山林—— 一只約莫三米長的大虎蹒跚而來。

黃白黑交錯的條紋,毛上盡是淋漓的鮮血,雙目睜得極大極圓,下颚張開,露出一口銳利的尖牙來。楊秦氏跌坐在地,身體僵硬得半點都不能動彈,楊成的反應要比她快些,他棄了手裏的拐杖,擡手攙扶起了坐在地上的楊秦氏,攬着她的臂膀轉身逃跑,但是因為跛腳而且人老無力,速度很慢,眼看着就要落入虎口,二人都心聲絕望之際,只聽一道分外熟悉的聲音自虎腹下傳來。

“阿父阿母莫慌,是兒。”

只見那老虎陡然往旁邊一倒,露出楊峰滿是斑斑血跡的身影來。

作者有話要說: 4000+奉上,已卒

☆、第 16 章

清水山,草木蔥茏,細小的溪流蜿蜒,難見盡頭。

适才下過一場小雨,輕薄的瘴氣非但沒有被驅散,反倒愈發朦胧,仿佛又是一年春寒。

褐皮白腹的羚羊結伴而來,領頭羊的長角微彎,上頭還栖息着一只鵝黃小鳥,胸羽蓬松,身子圓潤,在看到不遠處的溪水後發出一聲“啾”的清脆聲響,立而撲騰着翅膀飛去,領頭羊抖動了下獸耳,随後擡起蹄子,也跟着低吟一聲,示意羊群跟上。

在它們身後的草叢裏,趴伏着一只三米來長的老虎,等到羚羊群喝完水離開後,老虎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低下頭在溪邊喝水。

它的眼角和前腿上都有傷。前腿上的傷碗口大小,血液凝結成塊和皮毛糾結在一起,散發出一股腐爛後的惡臭,眼角上的傷口小卻深,嚴重影響了它的視力和捕獵,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因為缺少食物或者其他捕食者攻擊而死去,這就是大自然的法則。

老虎幾乎是貪婪的舔着清甜的溪水,全然沒有發現危險正在靠近,一條生命的逝去,僅僅只在轉瞬之間。

楊峰并沒有費多大的功夫,這只老虎年邁又帶着傷口,他先是射了一發箭,然後抄起長刀亂刀砍掉猛獸的最後半條命。

虎皮沒有什麽光澤,又有不少豁口破洞,所以只賣了五兩黃金不到。折合銅錢二十五貫。楊峰取出十貫錢贖回了楊蘭,其餘的換成黃金交給自家老娘保管,而被剝了皮的老虎則是被拖回村裏頭,家家戶戶都分到了一口肉。

在藏錢這方面,楊秦氏比蔣秀兒要高明得多,她和了稀泥把黃金保持一個小泥疙瘩,再埋在陶罐裏頭,上面種上野花之後就往窗臺上一擺,任誰也看不出來。

蔣秀兒只關了兩日就被放了出來,這個不稱職的母親甫一看見歸家的楊蘭就雙目淚流,攬着孩子哭泣,楊老爺子搖頭嘆了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災年終究還是度過了,似乎一切都恢複了原樣,楊家仿佛還是當初,只是楊峰胸口多了一處爪狀的烏青,平日裏總要咳上幾次而已。

三年後,楊峰再一次咳嗽時嘔出大量血沫倒下就再也沒能起來,蔣秀兒卷了家裏的大部分積蓄遠走高飛,楊家二老将屋田賣給了征地的豪強,帶着楊蘭和那盆花來到了楊家村,重新開始了生活,而後只是過了短短的兩年時光,楊秦氏病危。

她的發花白一片,身體機能迅速變弱,精神确是出奇的好,然而楊家人心裏皆是一沉,他們明白這不過是昙花一現,回光返照而已。

楊秦氏撫着身下的新床榻,揮手讓季婵和楊蘭出去,只留了楊老爺子一人在屋內。

“夫郎。”她含笑道。

這是自從她和他都老了之後就從未出現的稱呼,只是一聲清淺的呼喚讓楊成幾欲落淚,坐到榻前低下頭讓她如往昔一般摩挲自己的眉眼。

“我這病是好不了了,你去領着阿婵報到裏正家去,寫個手實把戶籍辦下來,阿峰于他子有恩,這個忙他會幫的。”

“碧琴……”楊老爺子喚她名諱。

楊秦氏微微側頭,道:“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是清楚的。如果阿婵不願改姓入楊家,那便将她過到我娘家季姓的侄子那兒吧,他也有一個女兒的,只是早年病逝,這些事情是隐秘的,旁人不知道,而且他家也沒什麽人了。”楊秦氏頓了頓,又道:“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也清楚了阿婵的為人,只怪自己當初以為她是個浮逃戶要欺她,這孩子,是個實心眼的,對蘭丫頭的好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楊秦氏嘆了口氣,當初季婵所說的話她大多是不信的,只以為她是個逃奴或是流民,看她什麽都不懂的,還想哄她留在楊家幫襯楊蘭,直到看到季婵教楊蘭寫字認字才驚覺她可能是真的是大戶人家失散的小娘子,因為單是那些個甚麽筆墨就不是窮人家能消耗得起的,何論讀書寫字?思及此處,楊秦氏馬上打消了想要強行留下季婵的心思,正當她惴惴不安之際,季婵卻表露出了想要留在楊家的意願……

大概是因為在失散前家裏就出了狀況,努力幫忙也是為了得到庇護?楊秦氏心想,不管是什麽原因,既然季婵願意留下來,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是出乎人意料的事卻發生了,自己就要死了,等自己一死,家裏就剩下一老兩小。她還沒教會季婵撐起門戶,還沒等楊蘭長大,就要死了。而自家夫郎也老了,又能幫幾年?許多事情都來不及做,現如今的她只能再發揮出自己的一點餘熱,盡快的把季婵留在楊家,過了明路,堂堂正正的。

“若是他猶豫了,我便去求他,拖着我這壞了的身子求,當年若不是阿峰,若不是阿峰……”

楊秦氏急喘了幾聲,停下話來,眼裏種種思緒都歸于平靜,淡淡道:“夫郎你去吧。”

楊成動了動嘴唇,終究是什麽都沒說,出了房門。

做假戶籍這事并不容易,卻也不是做不到的。只需改動縣裏的記賬,就可以蒙混過關,也恰巧這時候正逢縣吏在重新統計登記新的戶籍,能改動成功的幾率比平時要多上兩成,于是裏正咬咬牙就應下了。

然而戶籍是否改動成功的消息還未送來,楊秦氏就病死了。

楊李氏過來幫忙,她給楊秦氏擦了一遍身子,換上壽衣,置在榻上。村裏的風水先生來看過了,說是還要停靈一晚,等到第二天正午的時候出殡,棺木也是那個時候才送來。

季婵是在剛搭起來的白事棚子裏找到楊蘭的,小姑娘像是只受傷的小獸,躲起來偷偷的哭。村人都忙着準備事宜,楊老爺子精神不濟也顧不上她,她也不敢大聲的嚎,自己一個人在那裏“啪嗒啪嗒”的掉眼淚。

季婵把她摟在懷裏,小孩哭得渾身發抖,死死抱住她的腰不放,溫熱的淚水浸濕了季老師的衣襟,聲音也因為湧起來的哽咽變得斷斷續續。

“阿姐。”

季老師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嬸子不讓我去看阿婆,她說我一直哭,眼淚滴在阿婆身上她就走不了了,我不想讓阿婆走的,如果我在這裏哭,阿婆看到了是不是就會回來了?”

季婵輕嘆,她雖然年紀小,卻并非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不能用那種只是睡着了的美好謊言來欺騙她,也不能什麽都不說,而是應該讓她認識死亡的必然性,通過死亡來反思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季婵仍是輕輕的拍着楊蘭的背,起到一種安撫的意味,聲音也是輕輕的,“人總是要離開的,這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每個人都無法避免。”她用離開來代替死亡,用比較容易接受的角度來引導。

“離開是痛苦的、陌生的、無法預測的,然而它就是自然的歸宿,就像是春芽和秋葉,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循環。連聖人孔子都說‘未知生,焉知死?’,與其追問離開後的事,不如注重當下。”季婵伸手拭去小孩臉上的淚水,哄道:“阿婆離開了,你還有阿翁要照顧呢,你已經長大了,該學會照顧他了,家裏的許許多多事情等着我們去做,我們的楊蘭會偷懶嗎?”

“不會。”

楊蘭還有幾分懵懂,卻仍是乖乖點頭。季婵站起來,伸手去牽她,“阿翁精神不太好,我們去幫幫他好嗎?還有你哭太久了,我得燒點熱水給你喝,不然嗓子該壞了。”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在楊家房前來來往往的,季婵領着楊蘭去廚房裏找熱水喝時探頭向屋裏看了一眼,毫無生息的楊秦氏躺在榻上,臉上蒙着白布,床前放着一堆稻草,有幾個婦女坐在稻草上在守靈,她收回了目光。

出殡的那一天,裏正終于來了,他先去楊秦氏的屍體前拜了拜,随後和楊老爺子坐在白事棚子裏聊天。

“季婵的戶籍已經錄上了,昨日剛往戶部送了,我子當日得阿峰相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銘記這個恩,成郎,你若是家裏有什麽難的,能幫的我絕不推遲,莫要不開這個口。”

楊老爺子“诶”了一聲,雙眼布滿血絲,神色略白,兩人只聊了幾句,時辰就到了,該扶楊秦氏入殓了。

裏正留了些錢就走了,他畢竟是個公務員,能抽空親自來一趟已是不易,多待卻是不行。楊李氏往楊秦氏口中放一些米粒,這稱之為“飯含”,古人認為冥河上有船,亡靈渡河,需要拿船費給撐船的舟子,一般平民只放錢幣和米粒,富貴人家則是放珠、玉。

季婵因為入了楊秦氏娘家侄子的籍,和楊秦氏也算是親戚,是以她也得穿着缟素跟在靈柩後面,楊蘭和楊成是直系親屬,都要身穿孝服,披着麻布,扶着棺木。

靈車一路向着下葬的場所,伴着婦女帶有泣音的挽歌,滿眼望去都是雪白,不論是紙糊的屋舍、馬車、奴婢狀的送葬之物,還是送葬人的衣服,抑或是紛紛揚揚的紙錢,将整個天地,都渲染成一片素色。

☆、第 17 章

過了小半月,日子也就漸漸緩過來了,楊家一老一小的也不再向之前一樣,只要想起楊秦氏就泣不成聲,盡管悲傷仍在,卻都隐沒在不為人知的心裏,慢慢結疤。

這日裏,楊家村的黃土大道上來了一輛馬車,看着顏色素淡不起眼,窗帷卻都是挂着的絲綢錦緞,邊角處雕着幾處精細的花樣,就連那馬都是膘肥體壯,皮毛發亮,一看就是上品。這車自村口來,轉過諸多村人的屋前屋後,引來了不少目光,随着車夫的一聲唿哨,馬車在楊家門前停了下來。

車夫先下了車,随後恭敬的去打簾子,他手指剛碰到門簾,只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先他一步掀開,一個貴氣優雅的少年郎君跳下車來,随行的婢女早早的候在一邊,見他看來,立馬走至楊家屋前,喚道:“季小娘子可在此處?”

楊老爺子跛着腳迎上前,面帶狐疑的打量着眼前這一主二仆,“老朽家裏的确是有位季小娘子,但卻不知爾等找的是不是她,也不知是什麽事找她” 他心下有點不虞,哪有郎君來找尚未出嫁的小娘子的道理?好在這少年還算知事,遣了女婢來問,而不是自己親自開口,雖說楊家是農家,卻也斷然沒有讓自家女郎不守規矩,冒冒失失的面見外男的說法,若是真這樣做,只怕是要讓鄰裏羞死了。

女仆面對他的打量絲毫不懼,仍是帶着微笑回道:“自是季婵、季小娘子,我家主人與小娘有過貨易,只是事情繁多,這才拖延了些日。”她看了看周圍探出頭來看熱鬧的鄉親鄰裏,提議,“此處人多眼雜,阿翁不妨進屋商談?”

楊老爺子雖然仍是心存疑問,但是也招架不住衆人好奇的目光,又天性好客,所以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将人請進屋,木質的門半掩,隔離了人們的視線。

一進屋,少年郎君和楊老爺子就在席上坐了,與楊老爺子随意的盤腿不同,少年是正兒八經的跪坐在,一舉一動都顯示出良好的教養。

楊老爺子神色略緩,沉吟道:“不知郎君仆從所言的貨易是何?老朽從未聽小娘說過。”

少年郎君也是一詫,旋又恢複原狀,道:“季小娘子培育出了一種良種香芋,家君巧遇得知,便花了些銀錢買了些,因這些日子家裏七事八事,抽不出時間來,也就耽擱了。阿翁不曾聽聞這事?大概是小娘子忘了罷?這香芋确是阿翁家的不假吧?”

“那是自然。”楊老爺子點點頭,關于香芋這事季婵的确跟他講過,說是海外的新種,因為種起來不占地方,他也就沒再多問,還有那個番……茄?和辣椒也是。他這才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是過的糊塗日子,家裏多了什麽也不管不了解,怪不得楊家總要比別人更窮些,自己不上心又能怪得了誰?

楊老爺子再往下一追問,才知道季婵用比平常高出數倍的價錢賣了一半的香芋,驚嘆之餘也有些惋惜,驚的是價錢之高所得之厚,惜的是若是把這畝産千斤的糧食良種掌握在手裏,不說周邊的村農,有莊子的達官顯要都會聞風而動,到時候又何止是這個價?只是這畢竟是季婵自己帶來的種子,他沒有置喙的餘地,再一想到之前他們喝粥吃糠餅的日子,也就覺得季婵的急切情有可原了。

兩人頻頻交流,大多是楊老爺子問,少年郎君答。他的知識十分豐富,完全不像尚在志學之年的人,他話裏描繪的人與事物讓老爺子感嘆之餘也懂得了頗多,一時間氛圍和諧友好,時有笑聲傳出。

季婵到的時候,婢女已經往少年郎君的陶碗裏添了第二次白開水,她剛從地裏回來,繡鞋染上斑斑點點的污漬,手上還提着一袋剛摘的西紅柿,察覺到屋內兩個人都看着她之後匆匆行了個揖禮之後退到楊老爺子後面,圓溜溜的眼睛瞄見對面少年眼熟的模樣後急速斂下,全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舉動都被對方看在眼裏。

李高明輕笑,覺得這位季小娘子那雙眸子當真靈動得很,像是一尾游動的魚,晃晃悠悠的模樣很是可愛。素來愛潔的他不僅不在意對方因為汗濕而緊緊貼在臉側的發絲和染上泥點的裙角,反倒認為這個樣子十分稚氣俏皮,與那些拘泥端莊的女子分外不同。

于是他擡袖拱手回禮,“某姓俪,名高明,今日是特地為了貨易之事而來,此前耽擱多日,還望娘子莫要怪罪。” 少年郎君的目光從季婵的剪水雙瞳一路向下,落在了她手上提着的塑料袋上,開口詢問:“不知這是何物?”

季婵把東西向上提了提,看到包裹着西紅柿的塑料袋時懊惱的蹙了蹙眉,這東西本不該拿出來用的,用也就算了還讓別人看到了,這該怎麽解釋?

她看了看李高明,又轉眼回來看了看袋子,靈機一動的拿出數顆西紅柿放在小案上,把剩下的連着袋子交代楊蘭拿下去,假作不知扭曲李高明的詢問,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這是海外特有的果蔬,喚作西紅柿,肉肥厚而多汁,吃起來口味酸甜,十分美味。”

李高明拿了一個細看,手裏頭的紅色果實有嬰兒拳頭大小,上頭還挂着水珠,輕輕一掐就有豐沛的汁水溢出,的确是皮薄肉厚而又多汁。他對季婵口中‘十分美味’的西紅柿興趣不大,反倒是對楊蘭拿下去的塑料袋有幾分興致,見她拿走也只能作罷,聽見‘海外’二字後挑起眉梢,頗為趣味的望着季婵。

“季小娘子去過海外?某倒是見過幾個番人,卻并未見過這個稱謂‘西紅柿’的東西。”

季婵搖頭:“奴原是關內季氏,因家中遭變無人才被阿翁領養做了孫女,不僅從未去過海外,更是連胡人都沒有見過,至于所知所得,不過是當初好心施了一位據說是遺落在海外重返故土的漢人老者一碗水,老者為感謝而留下了良種,又交談中聽說了幾件海外轶事而已。”

“哦……”李高明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季小娘子倒是心善,怪不得有此奇遇。”

季婵有些臉紅,這已經是她能想出來的最好的借口了,她平白出現在楊家村的後山,平白多出好幾種這個朝代沒有的蔬菜,甚至她所擁有的學識,都是和唐代的教育大相徑庭。有太多東西深深銘刻在她的腦子裏、骨子裏了。在和楊家人朝夕的相處中,她總會條件反射的說出或者做出他們沒有辦法理解的事情來,好在這個郦高明不是伴随在她身邊的人,不然以他的聰明才智,怕是很快就能察覺出異樣。現在的他們只是貨易的關系,不必常常見面,這樣稍顯粗劣的借口夠用了。

畢竟對方如果想要做長久生意的話,就會理智的避開和不提這件事,給彼此留下足夠的距離和空間,這樣的商業交易才能穩固。

果不其然,李高明也只是随口說了一句,壓根就沒盼望着能得季婵的回答,見她不語就把話題引到西紅柿上,他雖然對西紅柿的興趣沒有像香芋一樣大,但是能夠為唐朝人多添一道餐桌上的菜還是願意的,特別是在季婵說出西紅柿的生長周期和種植方法後對它也正視了起來。

這個時候的唐朝人能夠食用的蔬菜并不多,主要是芹菜和葵,還有豆葉,其餘的都是蘿蔔等的根莖類。較為珍貴的有菘菜和波棱菜,也就是後世的大白菜和菠菜,前者個頭小産量小,後者剛從天竺引進,民間的種植規模不大,成本高。

而像西紅柿一樣取種容易,又随處可種的蔬菜也就只有那些蔥蒜韭菜了,何況它還能當水果生吃,制作的方法也多樣簡單,比如拿來炒雞蛋、炖豆腐、泡湯,或者是做一碗西紅柿肉醬面,實在不會做飯用白糖拌一下也是好吃的。

季婵只是給李高明講了幾樣做法就引得對方嘴角勾起,當場又預定下了一半後又問起其他的蔬菜,季婵卻搖搖頭。

她并不打算現在就把辣椒公布于衆,第一是因為她已經拿出兩樣東西了,再蹦出個辣椒容易引人窺探,還是慢慢來比較好,第二是她總要在自己手裏握一張底牌,哪有什麽都透露給別人的道理?辣椒想要長到成株可沒有西紅柿那麽容易,現在拿出去了她自己都不夠吃!

西紅柿和香芋就夠對方在這塊空白的市場上大撈一筆了,做人不能太貪心不是?

李高明微微側頭看她,耳間滑落幾縷發絲,面帶溫雅笑意的少年郎君另有一番俊美,長睫如鴉羽一般輕顫。

季婵容貌柔軟,看起來十分的乖巧安靜,眉眼卻帶着幾分突兀的冷厲,毫無波動的回望。

郎君怔愣了下,烏黑的眉和朱紅的唇具是微微上揚,竟有了幾分溫柔倦怠的模樣。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坐在中間的老爺子靜靜的看着兩個人眼神交流

乖巧=v=

☆、第 18 章

這是李高明第一次下地。

田間地頭的大部分農作物都收了,就連楊家的花生鄰裏也幫忙收拾全了,撥了果實攤在日頭下曬,花生秧則是堆在田裏,等幹了再背回來當柴燒。放眼望去,田地裏一片荒蕪,只有季婵種的那片香芋仍是亭亭玉立着,像是半埋在黃土裏的碧玉,露出極為鮮亮的翠色。

香芋喜水,所以種植它的那片區域就算不是泥濘不堪也是濕潤的,李高明剛踩下去,鞋底就陷進去了一半,褲腿也濺上了些許泥點,頓時僵立在原地,不肯再動。

他今天來就是打算把香芋帶回去的,所以特地帶了女婢和随從,季婵來地裏收芋頭的時候他跟了過來,還指揮了奴仆下去幫忙,只是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原本站在田埂上看着的他腦子一抽也下了地,還弄髒了褲子。

李高明有些無奈的攤開自己白淨的雙手,拿了楊老爺子擱置在一邊的鋤頭,試着挖了幾下地。剛拔起一株芋頭的女仆轉身剛好看見這一幕,登時臉色一變,也不敢上前搶奪,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在他身旁勸阻。

“殿……郎君!這種粗活怎麽能您親自做?還是放着讓奴婢來吧?”

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老爺子也是被吓了一跳,他雖然不知道少年身份,但是看其言行也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子弟,怎麽能讓他幫忙挖地呢,所以他也趕緊跟着勸。

“是啊,李小郎君,這鋤頭拿久了會磨手的,還是讓老朽自己來吧。”

李高明看着楊老爺子消瘦而憔悴,帶着褐斑和皺紋的臉膛上,嘆道:“老翁莫急,某并非嬌生慣養在家的小兒,家母種桑養蠶,家君也曾親伺農事,教導某等須知一米一飯皆辛勞所得,某不敢忘。”又笑着接着說,“今天也正好借這個機會體會一下種糧食的辛苦,才知道學會感恩。”

女仆和随從見勸不動他,也只能站着幹着急,季婵拖着一大把芋頭植株回來,看見李高明手腳笨拙的揮舞着鋤頭,非但沒有阻攔他,反而站在一邊指點該怎麽拿,鋤頭要往哪裏挖才不會傷到底下的芋頭,又告訴他不要去碰芋頭斷口流出的汁液,因為這樣會導致皮膚紅腫、瘙癢雲雲。

她怎麽說,李高明就怎麽做,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直接撂擔子不幹,反而虛心請教,埋頭苦幹,全然不像個貴胄公子,比季老師帶的那個班的孩子還要乖巧,搞得季婵都不好意思繼續奴役他了,趁着楊蘭來送水的間短,讓他坐在田埂上休息。

楊蘭不僅送來了水,還有幾個小木凳,特地拿來讓他們休息的時候坐的。水是季婵用玫瑰紅糖泡的,溫熱微甜還帶着淡淡的玫瑰花味,她這幾天來了月事,難免會有腹痛,喝這個正好。

“這是胡床?”

李高明看了看小木凳,盡管是用詢問的語氣問季婵,但是他心裏已經認出這個木凳子是類似胡人坐的小馬紮,只是沒有那麽精細。他也是見過胡床的,雖然有點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坐起來是真的舒服。李高明往凳子上一坐,又端起紅糖水喝了,竟覺得有幾分惬意,畢竟如果讓剛幹完農活的他繼續那種端莊規矩的跪坐法,他也是受不住的。

季婵捧着紅糖水小口小口抿着,看着面前這一片碧梗翠蓋,想起了她家以前後屋處也有這一抹濃綠,她偶爾也會帶着弟弟妹妹去挖幾個芋頭來烤着吃。

在她們那個時候,由于家裏窮,買不起別的小孩手裏的零食,只能把目光轉向山野裏的果子。她還記得她還在讀小學時,就和村裏的孩子結伴去摘別人家院子裏的桂圓,摘完了還不算,還偷偷拖了一團刺草放在人家的門前,然後扳動樹枝彈出去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一群熊孩子就躲着看聞聲跑出來的大人一腳踩到刺草上,痛得破口大罵。

他們會去做彈弓打小鳥,會做小竹管把種子當做炮彈填進去,會拉幫結派的玩游戲。季婵想得出神,鼻子有點發酸,眼眶都紅了,她想家了,不僅僅是父母親人,還有她所處的時代和國家。

李高明看出了她的異樣,溫聲道:“季小娘子可是想起了往事?”

季婵吸了吸鼻子,長吐出一口氣來,溫熱的氣息四散開,“想家了。”想她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一切,然而這些思念不能和任何人吐露,楊蘭都不行何況是他,季婵避開這個讓人傷心的話題,轉而跟李高明說起別的。

兩人這邊聊着,那頭楊蘭又拎着一只籃子過來了,上頭蓋着的布剛一掀開,季婵就兩眼發亮,伸手去拿。

籃子裏的東西不是別的什麽,而是剛用鹽水煮熟晾涼的花生,掰開吃了,還帶着點熱乎勁兒,鹹味并不怎麽重,而是很輕微的,剛煮過的花生水潤好吃,比完全晾幹的了要好吃得多。

她這裏吃着,也沒忘了李高明帶來幫忙的随從們,讓楊蘭把花生也帶過去點給他們,不管人家吃不吃,這點功夫總要做的。

香芋很快拔了一半,季婵領着人背了芋植去溪邊洗幹淨後砍去頭放到李高明帶來的麻袋裏,至于芋頭葉子就留着剁碎了喂牛。芋頭該如何種植季婵并沒有告訴李高明,第一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只知道些皮毛沒有半點技巧,第二則是李高明看着就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尋找一個懂得種植的老農并不是什麽難事,她思量了一番,只說了香芋與其他品種的些微差距,比如耐濕性要差些。

轉眼間已是近要日落,女婢看了天色連忙近身提醒李高明,後者站起身來拱手告辭,一如來時一樣坐着那輛馬車回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車尾還綁着一麻袋東西,看起來着實滑稽好笑。

這馬車進了長安城就和其他的車馬一樣被城門的守衛攔下,要求檢查公驗證明,也就是類似于身份證的東西,雖說不至于人手一張,但至少要出一個身價清白的擔保人有這張證明,并且在公驗上面,出入的都是什麽人,帶的什麽東西都要寫得清清楚楚。

李高明的馬車後面突兀的綁着一袋麻袋,自然首先引來門卒盤查,見馬車素淨,也不像什麽富貴人家的車行,門卒擡腳踹了麻袋一腳,嘴巴裏罵罵咧咧的,“這是什麽鬼東西,解下來看看,還有馬車裏的人都下來。”

未等坐在車裏的人有什麽響動,車夫揚起馬鞭就在門卒臉上抽了一道,看着沒用什麽力氣卻留下了駭人的傷,幾乎要破開半邊臉來,門卒痛得嚎叫一聲,面上淌下血來。

車夫冷哼一聲,自袖子裏拿出一張裹了金玉的金屬牌子,在守衛頭領面前亮了亮,見對方誠惶誠恐的想要跪下參拜又是蹙了眉喝止,“禦下不嚴,自去兵馬司領罰。”帶有一番悍意的眼眸掃過捂着臉的門卒和其餘同樣也是守門的兵卒,沉聲道:“豎子安敢如此輕狂?!便是裏面不是公子而是常人也不能如此行事,爾等将我長安百姓置于何地?視為何物?好在未曾驚擾了公子車架,否則斬殺了爾也死不足惜!”

說完也不理底下何等又驚又懼的一群人,車夫隔着簾子低聲問了聲:“殿下?”,只聽裏面傳來一聲冷淡無緒的“罷了”之後,也就趕着馬車走了,不說出示公驗證明,就連多瞧門卒一眼都奉欠,周圍圍觀的行人紛紛避開讓道,頃刻間議論出聲。

“喝,好大的來頭!”

“也是他們該,平日裏仗着門衛身份,沒少欺壓百姓,今朝總算提到鐵板了!看他今後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看着方向,好像是往皇城裏去的?”

同行人連忙拉住說話的漢子,道:“噤聲!皇家的事情豈是你我二人能夠議論的?你不是說要打壺好酒嗎?走走走,我陪你同去。”

漢子擡手搔了搔後腦勺,看着那輛馬車漸漸遠去,化作一個小黑點自延喜門徑直入了宮城,證實了自己所言不假,心下委屈之際又有點後怕,好在被夥伴按住話頭沒有說出口,否則被衙役拘了去不死也得掉層皮!

馬車進了嘉福門之後就停了下來,車裏的李高明下了車換乘辇,經龍首渠,又過了數道宮牆之後方進了東宮的後殿,也就是太子的居所。

他剛一踏進殿門,就有侍從上前伺候,宮女端來茗茶,李高明接了過來喝了一口就置在桌上,吩咐宮女,“重置一盞蜜水來。”他剛喝過清甜淺淡的玫瑰紅糖水,這個時候讓他再去喝濃重苦澀的煎茶自然是喝不下去。

他以手杵着側臉閉目坐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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