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除夕日的夜空挂着一溝彎彎的新月,皎潔的月光傾瀉進這肅穆的深宮內,紅牆映着斑駁的樹影,半露的花枝帶着丁點未化的熒光,季婵盯着仿佛灑了一地銀霜的腳下,思緒恍惚。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平日裏為了生計奔波忙碌,倒還能沖淡離愁,然而在今天這個舉家團圓的夜裏,季婵思念家人的情緒難免會一陣陣的在心裏頭泛起波瀾。

年少時也曾做過不切實際的夢,有過獨身一人出去闖蕩的念頭,甚至厭煩過親人自作主張的束縛。然而她的人生是一葉小舟,世界卻是一片海,海底有礁石、海面有狂風,當初的那些果敢在這些突如其來的挫難中被拍碎成了泡沫。

她後悔了。

如果她不那麽拼命走向峰巅,不那麽渴望的想要成功,放下倔強轉身返回曾經的路,是不是今天就不一樣了?或許會苦一點差一點,但至少依舊能夠待在家人身邊,母親依舊會在除夕夜裏為她們三個孩子都準備一碗蛋羹,黃澄澄的像今晚的月亮一樣。

季婵鼻子發酸,努力不再去看頭頂那一輪皓月。

她本來就不是個堅強的人,只是在外面包裹了一層堅硬的殼,內裏還是柔軟得輕易就能受傷。在這個地方,幾乎是舉目無親的她只能獨自一人摸黑向前,楊家再好,到底不是季家,楊蘭會長大,會自己組建一個新的家庭,而自己這個勉強挂了一層親戚皮的姐姐依然是個外人。

季婵攥緊了披風,白絨絨的兔毛微微浮動,蹭得臉頰有些發癢,她渴望着溫暖,然而心裏愈發堅定最開始的想法——或許自己會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或是倚着木窗看花、亦彎腰為栅欄下的菜畦澆水整理,卻不會将心托付給任何人,以求那份在常人看來安穩的歸宿。

季婵苦笑了一聲,她本來就不是個遷就的人,不然也不會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

“小心。”李承乾輕輕的聲音打破了許久的沉寂,他伸手将胡思亂想的季婵拉倒身側,避開了前面的碎石。

修長的手指拂過腕間即收回,帶來像是觸電了一樣的觸感,季婵吓了一跳,她無措的擡眼,感覺自己的脈搏處仿佛留下了一抹火辣辣的滾燙溫度,“怎,怎麽了?”

“前面有石頭。”

李承乾答道,又擡手捏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再次将人拉近,理所當然的模樣像極了電視劇裏頭的霸道總裁。

這并不是一條經常有宮人走動的路,所以沒有人特意去清理,布滿了裂紋的石板長了好幾叢的野草,枯死的焦黃色中隐着一點綠芽,他把步伐邁大,領先了季婵半步,為她擋去了尖銳的石頭和髒污的水窪。

李承乾對于季婵的感覺很複雜。

一開始的接近或許是帶有有目的性的,然而在接下來的相處中他才發現了這個女子的不一般。她不像李承乾常接觸的那些拘泥端莊的後妃貴婦,也不是蠻橫嬌氣的千金小姐,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擁有像小兕子一樣稚氣柔軟,有的時候卻又睿智老成得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講師。

或許是因為對方像兕子的那一面讓他存了多照顧幾分的心思,又或者是那些獨有的奇異閱歷和知識讓他想要多多交流,比之其他人,李承乾覺得和她相處的這段時光裏,沒有和小璟亦或者阿欽的身份隔閡,也沒有像父母多出來的那些尊敬,而是平淡而又平等,或許這是一段珍貴的友誼吧?

會為對方考慮,會為對方擔心。

從未有人敢靠他這麽近,這麽的,沒有半分意圖和多餘的情緒,僅僅只是單純的距離。

李承乾身為大唐的太子,巴結他的人何其多,然而真正的朋友少到幾乎沒有,還只是少年的他尚不知情愁,他隐約察覺到心底醞釀而生的奇異情感,是從未有過卻呼之欲出的新奇感受。

這感受,到底是什麽呢?

李承乾不知道,也不打算阻攔。

不知從何而起的滿足溢滿他的心頭,這股突然湧現的甜蜜情緒甚至驅使他做出了逾規越矩的舉動,他放任自己融合在身邊人輕如羽毛的呼吸中,任由步伐慢下、心跳加快,只希望這種歲月靜好的感受能夠無限蔓延。

路的盡頭到了,近在咫尺的宮門數名守衛手握刀戟,身上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承乾嘴角的笑意緩緩收回,對着季婵仍是溫和模樣,“某已命家仆備了馬車在宮外等候,季娘子如果不介意的話便搭乘馬車回去吧,皇城離墨香閣也有一段路,女子獨身怕是不安全的。”

這并不是皇宮允許驅傩隊所進出的門,所以守衛森嚴,李承乾從腰間取下一枚玉牌遞到衛士面前,天色暗季婵看不真切樣式,只能從光澤判斷出是一枚白玉,衛士收到玉牌借着身邊的燈籠粗略一掃,上面的四爪龍紋在紅色的燈籠下清晰可見,他心下一驚,臉色駭然,也不敢多加耽誤,恭恭敬敬的将玉佩拱手交還後對着身邊的守衛說了幾句,原本來擋在門前的士兵們如潮水般散開,讓開了一條大道。

李承乾取回玉佩,季婵見衛士的神色怪異,心裏十分好奇,她有心想向李承乾借了玉佩過來看看,但是又覺得這樣的行為不妥,只能将好奇心按下,跟着他出了宮門。

然而季婵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轉身之後,原本低着頭的衛士擡首一臉探究的看着這位連當朝皇太子極為禮讓的年輕女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身份,竟然還讓太子親自送出宮門……

衛士斂目掩去眼底的深思,轉頭呵斥和他想法一樣,此刻正在議論紛紛的部下,“不要命了?宮城底下也敢亂嚼舌根?”

城牆的轉角處停着一輛青簾馬車,幾乎要融入黑夜裏,季婵被李承乾送到馬車前,趕車的是一位老年夫婦,看起來都是極為慈眉善目的。

“老奴見過公子、季娘子。”身穿蓑衣的老婆婆麻利的下了車轅,笑呵呵的給兩人行了禮,“雪積得有些深了,老奴扶您上車吧?”

季婵點點頭,借着老人強而又力的手爬上了車,青到近黑的簾子落下掩去她的身影,駿馬發出一聲嘶鳴,李承乾站在牆邊,看着馬車慢慢遠去。

雪花落在肩頭,并未帶傘的他仍是站着,心情有些悵然若失,突然馬車車窗的帷幕被掀起,一個小腦袋伸了出來,李承乾看不清她的臉,卻看到那只手用力的朝他揮了揮,李承乾輕笑一聲,陡然覺得自己好像喝了一壺熱酒,身上的寒冷都被驅散了一樣,竟是背着手晃晃悠悠的回去了。

經過宮門的時候,守衛們看着明顯不對勁像是喝醉了酒的太子殿下,紛紛轉頭和同僚互相對視了一眼,随後都不忍直視的閉上了眼。

除夕夜裏的宮中非但不是沒有事,而且反而要比平日裏更熱鬧,那些受李二陛下寵信的官員不僅不能待在家裏吃團圓飯,還得進宮去喝酒吃禦宴作詩看春晚,李承乾之所以會在梅樹下與季婵相遇,不過是中途離了宴席,想出來走動走動,吹吹風醒醒酒罷了。

小璟早早回去叫來了等了許久的阿喜和兩個提燈的婢女,一行人繞着禦花園的荷塘緩緩走過去,只見一名衣着華麗,腰腹洪大的少年倚在涼亭的欄杆上,立在一邊的侍女端着一盤點心,少年看見李承乾走過來,立即扔了手裏掰碎了一半糕點,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

“太子哥哥好興致,竟然中途離席去私會佳人。”

李婵走錯的那個地方是被廢棄的梅園,大概後宮裏也只有太子偶爾會去,大部分人是不願意涉足了,梅園再轉過一條曲折的小道,就直接通往禦花園,再走幾步就是擺宴的地方,這條路只有李承乾知道,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時候,李泰竟然也知道?或者說,自己的這個弟弟是故意尾随自己?

他微微挑眉,“青雀怎麽也出來了,你不是最愛與人聯詩論學,怎麽也舍得出來受這冷風。”

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常常被父親溺愛贊賞,甚至被譽為才華橫溢、聰敏絕倫,平日裏和他也還算是友愛和諧,只是李承乾隐約覺得尚且還在志學之年的李泰并沒有他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麽率直和閑散逍遙。

只是如果沒有切實的證據,李承乾并不會惡意的去揣測自己的親兄弟,最多對他有一些警惕和防備,畢竟他們是嫡親的兄弟,血緣上要比別人來得近一些。

于是李承乾緩了臉色,示意身後的婢女上前為他們二人提燈照亮道路,打算一起結伴回禦宴上,這時李泰湊到他面前,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今夜月色不錯,我沒忍住就跑出來賞賞景,沒想到剛好碰見了太子哥哥。”他低聲問道,“不知道是哪家大員的閨女,竟和我有了一樣的賞月心思。”

李承乾皺眉,轉頭看他,“不過是偶遇罷了。”

李泰可不打算就這麽讓他含糊過去,繼續調笑道:“是是是,太子哥哥又拿話诳我,除夕夜能夠進宮用宴的無非就那幾個,不過這些名門小姐不好好侍在母後宴前看花觀舞,反倒透氣到了你這兒來了,想來存的也不是什麽好心思。”

“青雀!”李承乾喝住他,“越說越不像話了。”見這個弟弟癟了嘴一副委屈的模樣,接着開口說教道,“你平日也是這般口無遮攔的嗎?若是讓禦史一狀告到阿父面前,有你好果子吃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皮皮我回來了!!!

演出在五月四號,希望能有個好成績,指導老師偷偷透露說保二争一。

原本八號要出去寫生結果又黃了

☆、第 30 章

“哥哥勿怪,我不過是随口說說罷了嘛。”看見李承乾明顯嚴厲起來的臉色,李泰連忙賠笑道,讨好的樣子仿佛真的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弟弟。

李泰長得并不難看,盡管身材是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肥胖,但是他的臉還是繼承了長孫皇後和李二陛下的優良基因,這使得他臃腫的身軀也顯得圓潤可愛了起來,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清澈,被這樣的一雙眼睛注視着,即便是他犯了再多錯也讓人不忍心苛責。

李承乾明顯也是這樣想的,他草草數落了自己的弟弟幾句,也不願意在奴仆面前下了他的面子,也就是住了口,就這樣,這件事便算是揭過了。

“等等。”李承乾停下了腳步,随手拔了一把草,李泰看着他手上的那枝有着黃色小花的野草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了許久也沒想出這舉動有什麽深意,又鑒于剛才口不擇言惹惱了他,也只能強忍着好奇,不敢開口了。

李承乾有何用意如何暫且不提,再說說季婵這邊。青頂的馬車在圖書閣緩緩停下,老婦率先從車上跳下,再将季婵扶下來,季婵擺擺手本想自己來,婆子搖頭阻止道:“這可使不得,地上的雪厚着呢。”

圖書閣的門半掩着,裏面點着暈黃的燭光,這裏是市場,并不是居民區,所以不像其他人家會在院裏點火堆迎新年,好在今天的月光星光夠亮,亮到李婵能夠清楚的看到阿錦擔憂的臉。

“娘子,你終于回來了。”阿錦松了一大口氣,“如果你再不回來,奴可哄不住蘭姐兒了。”

她把人推到桌子面前,手腳麻利的奉上了一碗熱水,楊蘭至季婵到家之後就沒有出聲說話,只是膩在她身邊不離開,季婵揉揉她的腦袋哄了幾句,這才有了笑臉兒。

老年夫婦并不進門,季婵讓阿錦也倒了水送出去,天氣冷,喝口熱水暖暖身子總是對的。阿錦提着水壺,回頭看了眼和楊蘭笑鬧的季婵,确定對方沒有注意到這裏後轉回來寒暄道:“麻煩二老了,殿下有什麽指示嗎?”

婆子搖搖頭,笑道:“錦姑娘客氣了,老奴不過是盡了自己的責罷了,說不上麻煩,殿下并沒有什麽指示,只是囑咐說一切照舊,萬事以季娘子為主。”雖然同是奴仆,但是老婦清楚的知道面前這位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心腹,身份比之她們不知道要高上多少,是以她并沒有倚老賣老,反倒是恭恭敬敬的,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她們夫婦不過是東宮裏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仆人,至于能夠被派遣來送那位季娘子,不僅僅只是因為從王府裏頭帶出來的,更是平日裏謹言慎行的性子加上有這份的眼力見才在太子殿下那裏挂上了名號。

阿錦聞言點點頭,歉意道:“天色愈發晚了,夜裏也涼,我便不多留二老了。”她目送馬車駛出街道,不遠處傳來爆竹噼裏啪啦的聲響,仿若潑墨般的點點燈火布滿偌大的長安,順着大街,走進坊門,隔着巷曲都能看到堂下院裏的人家手挽手圍着火堆載歌載舞,竹竿在火裏燃燒迸出火花,照亮了半邊夜色。

阿錦打了個哈欠,她還要守歲呢,等到子時街上鐘鼓齊鳴的那一刻,新年才算是真正的到來。

李承乾一行人穿花度柳,沿着羊腸小徑慢慢回了宴上,席上觥籌交錯,長孫皇後一襲鳳袍貴不可言,平時蒼白的臉色此時也顯得紅潤了許多。席上除了品階高的宮妃,還有官員,至于李泰口中的世家小姐們都在偏殿,由一名和皇後交好得到妃嫔招待。

李承乾甫一歸宴,燕王李祐眼尖的瞧見他手裏頭拿着的一把雜草,頓時似笑非笑的道:“太子哥哥怎麽拿了一株野草回來了。”

李世民聞言,順着李祐的視線打量了兩眼,開口笑道:“太子,這是何物?”

李承乾答道:“回陛下的話,這是萱草,有忘憂草的美稱。”

“哦?呈上來看看。”李世民擺擺手示意身邊随侍的婢女取物,略有些期待的微眯起眼睛,“太子采它來,莫非這忘憂草,當真能忘憂?”

李泰眼皮一跳,緊緊盯着那株有着細長花枝,花色橙黃的萱草,這時候才恍然明白太子的用意。李祐更是咬牙切齒,心道自己這麽說不過是為了讓皇帝看到太子不遵守禮法,宮廷宴飲私自離席不說,還做出了拿野草當寶贻笑大方的舉動,卻沒想到這雜草大有來頭,反倒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心,他心裏恨得牙癢癢,面上難免帶出幾分,反倒讓李世民微微側目,眉頭略皺。

坐在皇後下位的陰妃揪了揪絲帕,不着痕跡的示意自家兒子收斂外露的情緒,長孫皇後怡然自得的抿了一口酒,仿佛什麽都沒看到,嘴角仍是帶着那抹淡笑。

身上聚集了全宴人的視線的李承乾半點不見慌亂,而是仿若平常聊天一樣回答道:“忘憂草僅僅只是一個稱謂,并非真的能夠忘卻憂愁。”

李祐輕蔑的笑了笑,看到席上的許多文武百官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心裏竟是有了幾分快意舒暢。

李世民也頗為意外,道:“既然不能忘憂,那麽太子采它幹什麽?”

“兒子采它,并不是因為它是忘憂草,而是因為它有希望父母健康長壽的寓意。大雪之下,這株萱草仍是挺直身杆,傲然怒放,兒子深有感觸,便采了來獻給阿父阿母,希望您永遠平安康健。”

李世民心裏一暖,似乎沒想到李承乾的用意竟然是如此,回過神來頓覺龍心寬慰,一個胡子拉碴的武将立馬站起身來說道:“陛下,太子殿下良善純孝,真是我大唐之福啊,多虧了陛下教導有方,正是因為有了陛下您這樣勤政愛民、英明神武的父親,才能教出太子殿下這樣裒然舉首的孩子,人們常說父賢子孝,大抵是老臣今日所見了。”

底下的其他官員反應過來也立馬跟着起身恭賀奉承,使得李世民愈發高興,龍顏大悅的賞賜了東宮許多寶物,看李承乾的眼光更是柔和,李祐暗自惱怒,同樣投向李承乾的目光仿若淬了毒的針,就連李泰也差點挂不住臉上的笑,李承乾勾起嘴角,不驕不躁的模樣更是讓皇帝欣慰光榮。

一場宴會最終在衆人心懷鬼胎,李祐的不甘中落幕,然而在這裏面真正盡興而歸的,大概只有李二陛下了。

翌日,季婵早早起床,換上了放在床邊的新衣,院裏的灰堆昨晚被她用水澆熄了,以免出現複燃的情況,地上有些碎木屑被踢到一塊,過年三天是不能掃地的,據說是為了防止福氣被掃走。

院裏被楊老爺子插了一根幡子,上頭綁着的布條随風飄動,像極了後世某個國家的鯉魚飄。其實二者樣子雖然相似,但是寓意卻不一樣,前者是為了祈福長壽,後者則是給男孩子成年過節用的,全然不能相提并論。

大門口挂着兩塊新挂上的大紅桃符,上面寫着傳說中能夠鎮鬼驅邪的門神,一位名叫“神荼”,另一位叫“郁壘”,直到唐中後期,秦瓊和尉遲敬德才被當做門神流行開來,至于後世的春聯,現在還沒有。

新年的第一天要喝用花椒和柏樹葉浸泡的椒柏酒和吃五辛盤。季婵苦着臉勉強喝了一口椒柏酒,對于五辛盤抖着手怎麽也下不了筷子,盤子裏頭擺放着綠油油的五種蔬菜,辣氣沖鼻,但看她認識的蔥、蒜、韭、香菜四樣她就不敢吃了,她是實打實的南方人,哪裏吃得來這麽重口味的。

吃完了五辛盤,底下又端上來了一盤餃子,裏頭包着菘菜豬肉餡,熱氣騰騰的撫慰了季婵受了重傷的腸胃,等吃完了飯,季婵還要跟着楊老爺子一起出門拜年。

第一個去的自然是和她們交好的楊石家,楊秦氏故去之後,楊石家沒少幫襯她家,頭一個去拜年也是應該的,季婵還特地備了年禮,是從商人手中購來的石榴,圓嘟嘟的五顆,也不知道是如何保存的,果皮紅中透青,看起來還很新鮮。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珍貴但是不貴重,楊李氏對這份禮很是滿意。季婵到了的時候,李嬌兒正挺着七個月大的孕肚倚坐着做針線活,臉色紅潤,氣色很好。外面大人在談話,季婵領着楊蘭坐在李嬌兒身邊,偶爾對她繡的花樣還能說上幾句,再也不是剛來時那個什麽都不懂連頭發都要別人幫忙紮的小白了。

“想吃?”李嬌兒見楊蘭盯着案上的那罐腌漬青梅,伸手拿了遞到她面前,笑着道:“會有點酸,季娘子要嗎?”

“不不不,不用了。”季婵連忙擺擺手,開玩笑,孕婦都說有點酸的東西。

果不其然,楊蘭剛把青梅塞進口裏,頓時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季婵哈哈大笑,一手手指頭戳戳她的腮幫子,一手展開放在她面前,戲谑道:“讓你再貪吃,吐出來吧?”

楊蘭酸得牙都要倒了,卻仍是搖搖頭,嚼了果肉吞下,季婵無奈的搖搖頭,也不知道該說她勤儉節約還是還是貪吃,只好倒了碗水喂她,好緩解嘴裏的酸味。

作者有話要說: 比賽得了第二!!!

就差0.5分啊啊啊啊啊超生氣!

☆、第 31 章

四月上旬, 罐子裏頭的青梅吃光了, 李嬌兒肚子裏的孩子也生了下來。生産的季婵也過來幫忙, 當産婆抱着孩子出來宣布是個男嬰的時候,楊李氏繃着的臉頓時笑開了,就連李嬌兒也松了一口氣, 季婵看得心裏隐約有些不舒服,卻仍是認真的給楊李氏道喜。

連日來的雨終于停了,圖書閣窗外那株由楊家移栽來的矮小桃苗葉子清綠, 花瓣被打落了一地,幾點亂紅随風飄進屋內, 季婵停下手上研磨的動作, 将缽子裏頭的色粉倒入瓷瓶, 踮起腳尖放到櫃子上面。阿錦走進來,臂彎裏搭着一件天青色的繡花襖子, “娘子, 馬車已經備好了, 我們這就出發罷?”

季婵用帕子擦了擦手, 問道:“蘭姐兒呢?”

“屋裏頭吃飯呢。”阿錦答道。

季婵無奈的搖搖頭,“下回可不敢讓她玩這麽晚了,日上三竿了才起床吃飯, 如果讓老爺子看見了又要說教了。”她想了想, “只喝粥嘴巴淡,竈上還有碟胭脂藕片一塊兒端出去,松針包子還有幾個?”她詢問的看向阿錦, 對方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季婵了然的點點頭,“那便就一齊帶去,包了給蘭姐兒當零嘴吃。”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柳葉剛抽出不久的初春,正适合出去踏青游玩或者祈福上香。因為這個時候的佛教剛在古代中國興起不久,影響力尚不如本土道教,是以季婵去的并不是寺廟,而是道觀。去的人有楊蘭、季婵和阿錦三人,圖書閣自有管事在,倒讓季婵可以放心撒開手。

道觀并不遠,就在城外的南山腳下,建造了大約有兩百餘年,頗有靈驗,所以前去祈福還願的人絡繹不絕。季婵等人坐上烏蓬青簾的馬車,晃晃悠悠的朝南山駛去。

南山腳下,飛雲觀種了許許多多的松柏,看起來蒼翠挺拔,殿前鋪着平坦的青石板,紮根在縫裏的雜草被拔得一幹二淨,信男善女們紛紛跪在蒲團前虔誠許願,一名瘦小的男童偷偷躲在紅色梁柱下,黑亮的瞳子緊緊盯着桌上的供品,眼底流露出幾許渴望。

“啪。”

一團黑色的泥球掉在地上,男孩有些遲鈍的低頭看了看,就在這時,又有一團砸向他,并且準确的擊中了他的後背,他伸手摸摸悶疼悶疼的後背,摸到了一手的污泥,轉頭去看,只見一群比他大不了的小孩正站着不遠處,手裏攢着泥團,朝他吐舌頭做鬼臉,“臭乞丐,沒有爹娘教的野孩子!小偷!”

男孩抿了抿唇,沒有理他們,而是想要離開。然而這幾個小孩并不打算放過他,他們跟着男孩後面,不斷拿泥球砸他,有的甚至還撿起了石子,男童無法,只能擡起手擋住頭臉,小腿快速奔跑着,祈求能找到一處躲避的地方。

他的手臂被砸過來的鋒利石子劃傷了好幾道口子,鮮血淋漓的直往下淌,看起來頗為吓人,再往前就是道觀的客房,新漆上去的朱紅色欄杆和整齊地板讓男孩停住了腳步,他不敢再往裏面走了,因為他沾滿泥水的鞋會把這些弄髒的。他猶豫的看了看身後那群追過來的孩子和面前整潔華麗的房子,最終還是沉默的蹲下身子,把頭顱埋進膝蓋間保護起來,像以往一樣承受着孩子們的暴打。

落在身上的拳頭像是冰雹一樣多,卻又比冰雹來得硬和狠,這些孩子最大的和男童一樣大,最小的也就四五歲,竟然比大人還要殘暴,臉上帶着的惡意和嘲笑讓人觸目驚心。他們打得是那樣的用力,仿佛手下不是一個和他們一樣有生命的人,而是一件可以任意發洩的死物,小小年紀就心存戾氣,看起來細幼的拳頭落下的地方都是淤青,更讓人心寒的時候有幾個孩子專門挑流血的傷口打,暢快的笑聲傳出去老遠。

一群孩子見男童并不躲避也不敢反抗而是任由他們欺負,頓時覺得沒意思了起來,領頭的孩子眼珠子轉了轉,決定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雙手一揮,“把小偷的手綁了,丢到河裏去!”

“丢河裏!”孩子們一哄而上,拿繩子把男童綁了,一群人半拖半抱把他帶到河邊準備丢下去。

“不。”男孩原本面無表情的臉有了恐懼,他拼命掙紮着,卻無濟于事,領頭的孩子冷哼一聲,道,“丢下去,看他還敢偷東西。”

“哦~~~~”幾個孩子哄笑一聲,把男童扔到水裏。男童猛的被砸到河裏頓時連着喝了好幾口水,他努力想要游到岸邊,卻又被孩子們拿棍子撥開,他一張臉漸漸憋成豬肝色,只來得及冒出一句“我沒有偷東西”就整個沉了下去。

“你們在幹什麽!!!”

一聲暴喝從這幾個破孩子身後炸開,只見阿錦冷着臉擡手将擋在面前的兩個拎開,甩了頭上的鬥笠,一個猛子就紮進去,楊蘭留在車上,季婵則是跳下馬車跑到河邊,幾個小孩互相對視了一樣,一溜煙的四散跑開。

季婵她們的馬車走得慢,剛才才到飛雲觀,因為聽到外面有争執聲才過來看看的,沒想到竟然看到一群孩子把另外一個男童綁着手往水裏扔,季婵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目,她做了老師這麽久,班上都是心地善良的學生,從未見過這樣小的年紀,就存了害人的心思的孩子,她還尚未來得及出聲,車轅上的阿錦立馬下去救人。

阿錦的水性很好,而且來得及時,沒一會她就從水裏頭冒了出來,懷裏頭抱着已經昏迷過去了的男童,男童并不重,反倒是瘦到骨頭凸出得有些硌人,黑色濕漉漉的貼在臉上,五官分明有幾分俊秀,只是面黃肌瘦的還有數道傷痕。

阿錦輕嘆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把人往上抱了抱,季婵看到兩人後頓時松了口氣,但是看到沒有一點動彈的男孩後心又揪了起來,她沖抱着人的阿錦喊道:“快把人抱上來。”

阿錦把男孩放在柔軟的草地上,季婵伸手摸了摸他脖子,又側耳靠在胸膛上,聽到心髒微弱的跳動後立馬按壓心髒和人工呼吸,幾個來回下來,男孩睜開雙眼,“哇”的一聲吐出渾濁的河水來,季婵把人扶起來拍了拍後背,好讓他順暢一些。

阿錦從車裏拿了一條褥子披在他身上,又拿了熱水讓他漱口,這才問道:“你還好嗎?”

男孩攥緊了包裹在身上的褥子,茫然的眼神在看到褥子上自己留下來的髒手印頓時無措了起來,他縮着頭,慌忙的想要離開。但是由于剛才溺水讓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是以他還沒有完全站起來就又跌到了,蹭得褥子上都是水跡和污漬,他幾乎要哭起來了,抖着嘴唇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不不不,孩子你不用緊張。”季婵摸摸他的頭,安撫道,“我們是剛才救了你的人,所以不必擔心我們會傷害你,你現在好些了嗎?有哪裏不舒服或者疼痛嗎?還會覺得冷嗎?”

“我,我沒事。”小男孩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受傷了的手臂,嘴上卻說着心口不一的話,他看着面前溫柔詢問自己的人,有些不敢對視的垂下眼簾,這樣的傷痛他早就習慣了,忍忍就過去了,他不想給這個人添麻煩,“謝謝。”

季婵順着男孩的動作看到了他手臂上已經被水泡得皮肉泛白的傷口,差一點心疼得皺起眉,在想到對面是個敏感的孩子後只能抑制這股沖動,複又重新揚起溫和的笑容,“這可不是沒事哦。”她用手帕輕輕的拭去傷口的髒東西,“傷口已經泡了水,如果不管的話會發炎的,你的爹娘呢?我帶你去找他們吧?”

男孩聞言黯然的低下了頭,吶吶道:“我沒有爹娘……”

沒有爹娘?季婵愣住了,但也只愣住了一小會,她示意阿錦把人抱上馬車,自己也跟在後面爬上去。“很抱歉問到你的傷心事了。”她停了停,為自己剛才觸碰到男童心裏的傷口而覺得愧疚,但是依然堅持着要帶他去看醫生,“不過不管怎麽樣,傷口是必須要處理的,我帶你去醫館吧,大夫只需要把草藥敷在傷口上就能好了,不用擔心,一點都不痛的。”

男孩掙紮了一下,“我沒有錢,你把我放下就好了,可以嗎求求你。”他哀求道。

季婵幫他擦幹淨了臉和手,不着痕跡的打量了一下他身上幾乎是不能蔽體的麻衣,便從箱籠裏翻出了楊蘭幹淨還未上身過的中衣和亵褲給他換上,期間男孩因為害羞和其他原因一直不肯就範,頻頻躲避,最後還是靠阿錦幫忙穿上,又重新換了一條褥子把他包起來。

“阿錦,駕車去東市醫館。”季婵說道。

阿錦應了一聲,掀開車簾出去駕駛馬車,季婵把臉轉回來,男孩已經瑟縮在角落裏,不肯再讓她靠近,離才進來馬車內的楊蘭也是遠遠的,季婵打開一邊的籃子,裏面放着一盒松花糕,香甜的味道很是誘人。

她把松花糕遞到男孩面前:“我救了你你卻要這樣避開我嗎?這樣會讓我很傷心的,這是松花糕,甜的東西說不定會讓你心情好些,不要拒絕一個想要幫你的人好嗎?”

男孩嘴巴張了張,他看着那塊誘人的糕點,發現自己無法說出拒絕的話來。抖着手去接那塊有着豆沙底的糕點,他輕輕咬了一口,幾乎是機械般的慢慢咀嚼吞咽着,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飯了。

☆、第 32 章

等到了醫館, 男童還是哆哆嗦嗦的不敢從車廂裏頭鑽出來, 只是一味的躲在角落裏, 季婵好言相勸了許久都不見動靜,還是阿錦擰着眉上前直接把人從車裏抱下來馬來,一路抱到館裏, 惹得小男孩漲紅了臉,就連兩個耳朵都是粉粉的,看起來倒是有了幾分紅潤, 不再是之前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薛老頭在哪裏?快來看看這孩子。”

阿錦不等季婵阻止便一腳踢開大門,随手把男童置在最近在長安流行開來的胡凳上, 徑直掀了後院簾子走了進去, 眨眼間就拎着一個幹瘦的白須老頭出來。

“沒大沒小成何體統!你這丫頭還不快放開老朽!”老頭吹胡子瞪眼的擡手拍掉阿錦的手, 揉了揉自己被捏的肩膀,呵斥道:“半點像娘子的地方都沒有, 老朽已經快六十了你以為還像十幾年前那樣經得起你這麽折騰?”

阿錦嘻嘻一笑:“薛大夫老當益壯, 我就這麽點力氣那裏傷得了你, 可別閑聊了, 瞧瞧這小子的傷勢吧,胳膊上劃了好大的一個口子!”她擡手揮了好大的一個圓,大概有薛老頭院子裏頭種梅花的水缸那麽大。

“去去去。”薛老頭像趕蒼蠅一樣把阿錦趕到別處, 自己則是蹲下|身來, 先是翻看了男孩的手臂,又撩起褲腿,最後還查看了舌苔、咽喉等地。

“傷口不大, 但是胳膊這一處有些深了還泡了水,看樣子是落水了?等會我開貼藥給你驅寒壓驚,還有些膏啊粉的每日塗個幾次就能好了,小孩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清清創口。”薛老頭捋着長須說道。

“聽話,伸出來。”阿錦說道。

男孩被她兇神惡煞的模樣唬了一跳,哪裏敢違背她的話,自是乖乖的把手伸了出來,比季婵苦口良心的勸導還有用,惹得薛老頭擡頭白了阿錦一眼。

溫熱的棉布碰觸到傷口時帶着些微痛楚和癢意,男孩條件反射的想要縮回手,卻被阿錦一把按住,當把身上的創口都清理了一邊,薛老頭又從櫃子裏頭拿出了一罐傷藥膏,打開罐子就要塗。

阿錦攔住他,道:“你七老八老的頭昏眼花哪裏塗得到實處,還是我來吧。”說完也不等薛老頭答應,直接伸手搶了過來,潤白的指尖沾了晶黃的膏體,輕柔均勻的塗在創口上,漸漸的變成了透明,清涼的觸感驅走了疼痛。

“謝謝大哥哥。”男孩聲音小小的,認認真真的道謝。

大哥哥?阿錦的臉色扭曲,差點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一指頭戳下去。她雖然打小不樂意梳妝打扮偏愛舞刀弄槍的,但是沒有糙到像個漢子吧?或許是她平日裏不穿襦裙愛穿袍子的錯?還是随便用發帶绾發不簪簪子的鍋?阿錦幾乎要白眼上天,到底還是沒跟一小孩計較,仍是惡聲惡氣的說道:“不用。”

短短的半天時間男孩已經習慣了和她的相處方式,對于阿錦的态度不僅沒有畏懼,反而感覺到了溫暖。在他想來,這樣一個溫柔的幫他上藥,而且把他從地獄裏頭撈出來的人怎麽會是個壞人?她或許說話的語氣硬邦邦的,但是總比那些從前和他交好,一起玩鬧的小孩在母親過世後就變了一張臉,來打他罵他來得好吧?

男孩叫做嚴琛,是南山腳下的牛尾村人,母親原本嫁到很遠的州縣,因為丈夫去世、公婆不喜才被趕回娘家。他的外家都不在了,嚴琛母親只能自己一人在牛尾村住下,幾個月後就生下了他。

不是沒有抱着孩子回去認親的想法,只是嚴琛的母親到底還是忍住了,硬着氣自己一個人把孩子撫養長大,可惜的是寡婦門前是非多,等到嚴琛八歲的時候他媽就因為勞累還有風言風語而病倒了,沒多久就撒手人寰,留下嚴琛一個人被村人撫養。

并不是所有村子都像楊家村一樣和諧,牛尾村居住了許多姓氏不一樣的人家,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合,哪裏有人會真的去照顧嚴琛?所以他這一年過得和乞丐差不了多少,牛尾村的小孩還經常合起夥來欺辱他,大人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孩子們漸漸的膽子大了起來,竟然還想把他扔到河裏溺死!

嚴琛真的害怕了,差一點溺斃的恐懼像是泡沫一樣迅速盈滿了他周身,所以在有人伸手把他救起來的時候他緊緊的抱住了不敢放開,就算嘴唇已經在冰冷的河水裏頭凍得青白,就算他的眼睛還睜不開,他也要攥緊了這顆救命的稻草。

好在他遇到了好心人,對方不僅給他幹淨的衣物穿,還花錢幫他治病療傷,嚴琛吸着鼻子,淚水從那張稚嫩卻布滿傷痕和疲憊的臉上滑落。

“男子漢哭什麽。”阿錦一臉嫌棄的揉揉嚴琛的頭,從袖袋裏頭掏出一巾手帕擦去小孩臉上的淚水,再一疊按在鼻翼兩側。“擤鼻涕。”

小孩抽抽噎噎了兩下,很聽話的特別大聲的擤了一聲鼻涕。

“……”

阿錦把手帕塞進他掌心,道:“拿着自己擦,也不用還我了,就送給你了!”

薛老頭看不過去,操起一旁的秤杆敲了下阿錦的腦袋,“像什麽樣!”老頭叫來藥童,“給客人端碗蜜水,我去抓藥。”

季婵在胡凳上坐了,問道:“阿錦和坐堂大夫很熟?”

阿錦的笑為之一僵,暗道糟糕,嘴上說道:“薛大夫和家父有幾分交情,奴年少時經常來過來玩耍,所以是舊識。”

季婵“哦”了一聲,不再多問,而是轉頭望着嚴琛,眉心緊鎖,“這孩子該怎麽辦?”

是啊,該怎麽辦呢?平心而論,如果讓季婵丢下嚴琛不管,她是做不到的,這樣小的年紀,沒有自保的本事,回去牛尾村也還是依舊過着受人欺淩的日子。做老師的大多都有一顆憐憫之心,她也不例外,圖書閣的生意雖然說不上蒸蒸日上,倒也有所富餘,多養一個孩子毫無壓力。季婵有心打算把嚴琛帶回楊家照顧,又怕小孩不願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

阿錦明白她的想法,于是順着季婵的心意開口道:“不如先照顧他幾天,等大家都熟稔了小孩也不抗拒了再說?事情總要慢慢來的嘛。”

“是這個理。”季婵點點頭,領養嚴琛這件事大致是一錘定音無法變更的了。

出了薛大夫的醫館,阿錦驅趕着馬車直接回到了楊家,季婵把事情跟楊老爺子說道了一遍,老爺子本不是個心硬的,只感嘆了一聲就贊同季婵的想法。而且他看着小小年紀卻進退有度的嚴琛,再看看自家孫女,心裏頭又起了另外的念頭,這使得他愈發願意嚴琛留下。

季婵不知道楊老爺子的打算,而是十分欣喜他能夠同意,雖然兩人沒有什麽血緣關系,她也不用有什麽負擔,但是在她視楊老爺子為大家長,有些事情都會和他商量,畢竟古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在她和楊老爺子的交談中,老人家并不會過多的幹預她的決定,卻會給她一些切實的提議,這幫了她許多,讓她對老人家越來越尊重。

嚴琛留在楊家過了幾日,對于楊家人給予的愛護極為眷念和感動,也不願意離開這個溫馨的家庭,只是他還是有幾分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給他們帶來麻煩,他覺得自己欠了楊家很多,所以家裏一旦有什麽粗活累活他都搶着幹,季婵看在眼裏,對于他的舉動很是欣慰,但又有憐愛。

于是她趁着這日,把又偷偷幫忙擔水的嚴琛叫到廳內,決定和他好好交流。

“季娘子叫我有什麽事嗎?”嚴琛有些拘謹的站在她身邊,雖然盡力保持鎮定,但是絞來絞去的手還是透露了他的緊張。

“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季婵把桌上的蜜水和一小碟米糕推過去,唇邊帶笑的招呼着小孩坐下,并鼓勵他順從心意大膽的接過點心。

“今天讓你過來,是因為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季婵看着坐得腰杆挺直的嚴琛道。

幫忙?嚴琛的坐得更直了,甚至還學隔壁的屠夫拍拍自己的胸口,雙眼晶亮道:“季娘子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小琛去做。”

“不是吩咐。”季婵搖搖頭,“是商量。”

商量?嚴琛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等着季婵繼續開口。

“我和阿翁希望收養你留在楊家,官衙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只要一簽了字你就是我的弟弟了,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她慢慢說道,仔細觀察着小孩的反應。

嚴琛還沒有反應過來,眼睛緊盯着季婵,嘴巴張着。

季婵怕他反感和擔心,接着說。“當然你還是叫嚴琛,不用更改姓名,我們并沒有什麽圖謀,只是想讓你和普通小孩一樣有個家,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我太唐突了?小琛?”季婵有點後悔今天突然跟他說這件事了,小孩都愣住了,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想法。

嚴琛搖搖頭,手背用力的抹了一把眼睛,眼淚像水一樣淌了下來,嘴巴卻咧得老大,“沒有不願意,我只是太,太高興了。”多好呀,有人願意收留他對他好,他怎麽會不願意呢,他又有家了!

季婵連忙拍着他後背安撫他,同樣笑了:“願意就好,以後你也不要生疏的叫我季娘子啦,跟着蘭姐兒叫我阿姐就行。把這裏當做你的家,你可以撒嬌可以發小脾氣,可以有自己的情緒,不用再戰戰兢兢的了,我們很早就想收養你了,但是又怕小琛你一時接受不了。今天得到你肯定的答複我很高興。”

“真的嗎?我也很高興的。”嚴琛眼裏滿是感激和幸福,最為直白的赤誠觸動了季婵的內心。

“喲,小哭包又掉眼淚了?”阿錦倚在門前,打趣着嚴琛,小孩看見她之後馬上收起了眼淚,努力繃緊後背,坐得像一杆青竹,用行動證明他是個男子漢而不是小哭包。

阿錦莞爾,也直起身來,走到季婵面前道:“娘子,李郎君前來拜訪。”

李高明?季婵從凳子上站起來,出門去迎。

☆、第 33 章

李承乾并非獨自一人前來, 他身邊帶着李治和兕子, 身後則是跟着林林總總近十個護衛, 季婵粗略一瞧,倒是找出了幾個認識的,一位是經常為李承乾驅車的漢子, 還有名為小璟的少年,來過楊家一次的婢女,其餘的都是極為眼生。這時, 突然從漢子身後鑽出一個鬓白臉圓的老者,沖季婵笑眯眯的行禮:

“老奴阿喜給季娘子問安。”

季婵略一發愣, 這才想起阿喜是何人物, 記起當時老者也是笑容可掬的給足了她面子, 幫她把威望立起來,李婵立即感激一笑, 十成十的真誠。

寒暄完的季婵問道:“李郎君來楊家是有什麽事情嗎?”

“今日某前來拜訪, 實為有一事相求。”李承乾歉意道。

季婵有些意外, 李承乾有事求她?

李承乾把身邊的李治提到面前, 苦着臉說,“舍弟頑劣,還請季娘子幫幫忙。”

這事情還得從昨天說起。

昨日裏天氣難得燥熱, 再加上前幾天下過雨, 悶濕的溫度讓人實在難以忍受。因為還沒過端午,真正酷暑尚未到來,宮內一概不許使用冰盆, 沒有辦法的李治只能讓宮婢搖着羽扇給他扇風降溫。

膳房把點心送來的時候,李治就已經恹恹的倚在榻上,他随手取了一塊糕點塞入口中,立馬就被它肥膩齁甜的口感惡心得不行,當場就“呸呸”兩聲吐了出來,這還不算,肝火大動的李治甚至還一把掀翻了盤子,諸多點心滾落一地,四散而開。

如果事情有這麽簡單也就算了,可偏偏李治趕上了他親爹李二陛下興起過來考校他功課的時候,當那塊糕點連滾兩圈,停在李世民的靴子前時,可想而知,崇尚節儉的唐太宗臉色該有多臭。

于是李世民當堂發作,呵斥了李治一頓,又罰他抄寫書本,爾後甩袖而去,聽到風聲的李承乾趕到後又訓了李治幾句,沒想到反被自家九弟頂了嘴——“不過是一塊糕點罷了,兄長要因為這個而向弟弟發火嗎?”

李承乾很生氣,但是他拿自家才六歲的弟弟沒辦法,索性去和李世民商量一番,帶着李治出宮體察民情,也讓他知道些疾苦省得再有下回。

李世民稍一思量,想來也是這個理,也就同意了。賴在他身邊的兕子見兩個哥哥要出宮,也撒嬌說要跟着去,李世民說不動她,也只能讓她跟着,只是又添了五六個護衛,都是他身邊伺候的,身手一等一的好,臨出去時吩咐再三,這才放行。

李承乾删減一二,把緣因給季婵說了,季婵蹲下來和李治平視,見他雖然神色怏怏不樂,眼底卻還是有幾分不服氣,心裏明白了該怎麽做,就站起來笑道:“好在我家今年有些田地尚未開始春耕,諸位随我來吧。”于是這一行人都随着她前往田間。

楊蘭家的地大部分已經種上了麥苗,而還有一兩畝未翻,這些卻都是打算用來種西紅柿的,此時正值四月,溪頭的桃花謝了大半,柳樹抽了滿枝桠的嫩芽,岸邊的溪水緩緩流過,打着赤腳、扛着鋤頭的農夫來來往往,李治和兕子生于深宮,哪裏見過這樣的景色,紛紛睜大了眼睛,好奇的看了一路。

季婵伸手掰了幾朵桃花下來,放進了兕子的手裏,小兕子被自家哥哥抱在懷裏,空餘出來的雙手捧住淡粉的花,湊到鼻前深嗅了一下,淡淡的香味撲面而來,引得她眯起了眼睛。

季婵看得心裏軟乎乎的,沒忍住擡手摸了摸兕子的腦袋,指尖不小心擦過李承乾的臉頰,帶來一陣仿若觸電的酥麻,尚未察覺的季婵自然的收回了手,又踮腳掰桃花,畢竟太密的花苞會影響坐果,李承乾撫了撫自己被碰到的地方,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揚了幾度。

過了溪,楊家的田地只剩下幾步遠,阿錦拿來一把小鋤頭和簸箕,季婵給李治劃了一小塊田地,上頭雜草未除土塊凝結,仔細查看還有石塊。

“從今日起,這一小塊土地交于你管理,翻地,播種,灌溉乃至收獲皆由你來。”季婵道指着這一小塊田地對着李治道,對于這種不愛惜食物的熊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體會到食物的獲得有多麽不容易。

“憑什麽。”李治壯了壯膽,理直氣壯地應道。

季婵斜睨了他一眼,“就憑你哥哥把你交給我,請我幫忙。”李承乾也擰眉,“雉奴,聽話,忘記來時阿父是如何說的了?”

李治“哼”了一聲,從阿錦手裏頭搶過工具,自行走到地頭,嘴裏還嘀嘀咕咕道,“做就做嘛,有什麽了不起的。”

李承乾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再理會他了,而是跟着季婵坐在侍衛帶來的小馬紮上。

經過一整個冬天的窖藏,去年在這塊種過西紅柿的地裏又有幾株遺留下來的種子發芽生長,綠苗挺直了腰杆,葉子中點綴着幾朵黃色的小花。阿錦搬來的小案上被鋪開了一張紙,季婵拿着一枝燒成碳化的柳條教兕子寫生繪畫。

只有仔細觀察才能把枝葉的細節記載心裏,就連花蕊也能描繪清楚。兕子嘗試着拿起柳條,沒有控制力道的小手一不小心就把脆弱的柳條掰折了,她嘟起小嘴,撿了掉落的炭條塊繼續畫,再一次下筆就學會了用輕力道。

李治獨自一人整理着他那塊田地,偶爾偷瞄幾眼這裏,見他們說說笑笑,甚至還找隔壁農家借了牛讓兕子來騎,自家哥哥拿着柳葉吹了一段小曲子,好不清閑熱鬧,頓時負氣的轉回頭,繼續扒拉着土塊。

最開始他連鋤頭怎麽用都不會,還是季婵手把手的教,就連草要拍掉土、石子要撿了扔進簸箕裏都是她說了才懂。漸漸的李治也做得有模有樣,只是他清理好了的地方比起還未鋤的田要少得多。

天邊的雲彩被熏染得有了淡淡的橙色,李治額頭上布滿了汗水,手也疼得幾乎握不住鋤頭杆,他想要求饒,可是嘴巴剛張開又閉上了,仍是咬着牙硬撐着。

“知道做農活有多苦了吧?鋤禾日當初,汗滴禾下土,你這才哪到哪呢,知道窮人家的小孩是怎麽做農活的嗎?”季婵随便撿了把稻草墊在田埂上,大大咧咧的坐在他旁邊,撐着下巴道,“最為燥熱的七八月份要頂着大太陽去地裏收麥子,腳下的土層滾燙得能燙掉腳底板的一層皮!大人在前面收割,比你還小的小孩就得領着個小籃子,跟在後頭撿麥穗,這些麥穗是用來填肚子的,是一家人的口糧啊。”

說到這裏,季婵嘆了一口氣,把癟着嘴不肯動的小孩硬拉到身邊,掰開他的手掌用手帕輕輕的擦拭因為磨破皮而滲出的血絲,“你丢掉的那塊糕點,可是這些小孩平日裏都難以見到的美味啊,知道錯了嗎?”

李治點點頭,眼睛裏頭含着淚,也不知道因為疼的委屈的還是真的有感觸,季婵拿帕子給他包裹手掌,握住他的手腕,“走吧,夕陽已近黃昏,再拖下去就晚了。”

李治停住了不肯走,“可是地還沒有鋤完。”

季婵彈了彈他的腦門,“本就沒打算讓你一天就做完,明日還要過來繼續呢,怎麽,想跑啦?”

李治連忙搖頭否認,跟着季婵沿着小道走回楊家,身後的兕子跑過來,拿着一個柳編的小花環戴到了自家九哥哥的頭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裏面滿是對自己哥哥的崇拜,“九哥真厲害!給你一朵發發!”

李治把頭上的花環扶正,心裏因為妹妹的誇獎而甜滋滋的,可嘴裏還要嚴肅的糾正道:“兕子這不是發發,是花,也不是一朵,這是一個花環。”

“不聽不聽!”小兕子沖自家哥哥做了一個鬼臉,又蹦蹦跳跳的走了,阿喜急忙跟在身邊伸手扶着,嘴裏還一疊聲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可慢點,小心小心。”她手裏頭提着一只農夫送她的草編螞蚱,翠綠的葉片像極了翅膀,随着動作搖搖晃晃的樣子像是真正跳動着的螞蚱一樣。

被她甩在後頭的人都會心一笑,為了她的開心而感到開心。

到了楊家,季婵拿了上次給嚴琛塗傷口還有剩的藥膏給李治塗破皮的地方,又用透氣的紗布纏繞了一圈,省得藥膏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蹭掉。

砂鍋裏頭煮着粥,季婵把火腿臘肉切成丁,和着油煸過的花生豆幹丁一起放下去煮,等到出鍋後再撒一點蔥花。并不打算多做什麽,季婵只是随手炒了幾個青菜就端出了出來,和她們一起吃飯的只有李家兄妹三個,其餘的人早就被打發去別的地方自行解決。

這頓飯真的是有些清淡,唯一的葷菜是炸酥肉,最受兕子的喜愛,季婵的手藝不錯。桌上的人都秉持着食不言的規矩,特別是李治,看樣子是累壞了,平日裏總要挑嘴愛吃這個不吃那個的,如今一碟炒春筍也吃得香甜,至于那盤炸酥肉卻沒有動過,季婵不明白,夾了一塊吃了也沒發現問題,難道是不愛吃?

“怎麽不吃這個?不好吃嗎?”季婵目光落在李治臉上。

李治不敢和她對視,目光飄忽,低着頭道:“不是不好吃,這些肉在那些孩子的眼裏也是極為珍貴的存在吧?我舍不得吃。”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幾個字還是季婵湊近了才聽得清楚。

季婵道:“看來今天的勞作讓你真的明白了一些道理啦,但是并不是說為了節儉我們就不吃東西了,而是不浪費東西,該吃的還得吃,不然餓壞了身體還要看病吃藥,這不是更加的得不償失嗎?”于是她給李治夾了一筷子肉,“如果桌上的菜剩下了,壞了不能吃了,那就是真的浪費了,快吃吧。”

李治這才舉起筷子,安心的吃下飯。

作者有話要說: 南方的水稻七八月成熟,而根據觀刈麥裏頭小麥是五月成熟,這個bug因為前文原因改不了了,只能在作者有話說裏頭說明一下!等大修的時候我會把它們都改一遍的。

比心比心!

☆、第 34 章

“我不做了!”

扔了鋤頭, 李治一屁股坐在地上, 耍着脾氣不起來。

來來回回在田裏鋤了三天的地, 他能忍到今天才發作反倒讓季婵刮目相看,畢竟才六歲,而且又是有錢人家裏嬌養着的, 吃不了苦也正常。

季婵看了看已經整得差不多的地,也不再逼他,而是大手一揮, “不做就不做了,帶你們去後山上摘點松針松花什麽的, 回來做吃的, 農家樂走起!”

她這麽好說話反而讓李治惴惴不安了, 他試探的問,“要不我再鋤一點?”

季婵睨了他一眼, “不用, 既然心裏已經放棄了, 那麽再做下去也做不好, 反正就剩下這麽一點點了。”

李治紅了耳根,懊惱自己為什麽沒有堅持到最後,在快完成了的時候放棄, 雖然季婵沒有直接訓斥他, 但是他還是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失望。他的嘴唇動了動,鼓起勇氣重新撿起鋤頭,梗着脖子道:“我不, 我要把它做完!”

季婵笑出聲,擺擺手道,“行行行,那你快點啊,我們都等着呢。”這樣多好,一味的逼迫孩子去做你希望他做的事,再乖巧懂事的孩子也會厭煩,給他自己領悟反思的空間,用迂回的方式,反倒會起到不一樣的效果。

并沒有多耽擱時間,李治很快就完成了自己手頭上的事,和大部隊一起上山摘松針松花,這些東西季婵打算再做一次松針包子和松花糕。

做松針包子的松針用的馬尾松,其他的松樹味道太大了并不合适,采下來後煮兩遍去掉苦味,鋪在蒸籠上。包子只有荔枝大小,外皮用老面發制,包着剁好的肉餡。蒸好了的松針包子散發着松針的清香,在撒了胡椒的骨頭湯裏一泡,松軟的包子吸收了骨頭湯的清甜,好吃得停不下來。

至于松花糕要麻煩了許多,松花比松針要難以收集得多,松花要采集黃色飽滿的花苞,這種花苞的花粉含量多,是做松花糕的好選擇,花苞放在竹篩子上揉捏,篩出花粉。松花粉是做這道糕點的原料,同時還是一味中藥,祛風益氣。

做松花糕的工序并不複雜,只需将紅豆粉放進紅糖水裏熬成糊狀,反複翻炒後做成甜糯的紅豆沙,倒入上次做紅糖的木頭模子裏頭鋪平,暫時放到一邊。這時候可以着手做松花,松花粉用蜂蜜水調和,甜味和清苦交彙,漸漸中和平衡,調制好的粉漿均勻的倒在紅豆沙上面,在上面撒上一層芝麻,等到十幾分鐘後粉漿凝固,入口即化帶有涼爽清香的松花糕就做好了。

李治咬了一口松花糕,滿意的眯起了眼,嘴裏說道:“如果膳房做出來有這麽好吃我也不會發脾氣了嘛。”

李承乾拍了拍他的腦袋,道:“還敢說?”

季婵知道他只是嘴硬,也就不當真,從櫃子上拿了一個木盒,打開後鋪了一張油紙,撿了幾塊松花糕放進去後合上,“好吃就行,這盒給你帶回去。”又拿了一包新制的桃花紅糖,遞到小兕子面前,“謝謝兕子幫忙采松花和和松針哦,這是桃花紅糖,每天泡一杯能紅潤臉色、美容養顏,下次跟着哥哥來的話,做更好吃的給你。”

小兕子嗯了一聲,接過油紙包,她笑容甜美,氣色也比季婵第一次見的時候好了很多,季婵拿手帕擦去她嘴角的糕點渣滓,也跟着笑了。

李治覺得她區別對待,但是對方偏偏是自己的妹妹,也只能作罷。

送走了李承乾等人,季婵累得窩在椅子上不想起來,雖說采松針松花有人幫忙,可做的時候全程都是她自己一手包辦,畢竟他們連煮個雞蛋都不會也就不指望了。

這時候楊蘭從屋內捧了一個木盆進來,季婵把人喊過來,扒開木屑看了看,裏面的西紅柿已經有了芽點,木屑帶有水,種子還是濕潤的,再過幾天就能種下了。

伸了伸懶腰,季婵站起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內,踱步從櫃子上拿了和之前在圖書閣一模一樣的一套研磨設備,缽子內壁還沾染着一些粉末,是近乎黑色的深紫。

墨筆在紙張上随便勾勒出一朵花的形狀來,季婵把放在罐子裏的紫色粉末倒到硯臺裏,加入特制的礬膠水化開,二者發生了特殊的化學反應,紫色液體經過攪拌融合凝結成膏狀,形成了後現代常見的顏料,細膩的觸感和當下的顏料全然不同。

季婵另外拿了一只毛筆,先把筆潤滿白色,筆尖沾取顏料,填滿紙上的花瓣,越往花心紫色越深,反之則淺,洋洋灑灑幾下,一串紫藤在手下漸漸形成,季婵将紙張翻過來,在背後用黃色顏料點上幾點,透過紙張的黃色就成了紫藤花的花蕊。

她滿意的擱下筆,翻動着那些顏料,這些是圖書閣未來要推出的新搖錢樹——膏狀顏料。與現在人們使用的顏料不同,膏狀顏料工藝簡單,完全沒有礦石的顏料顆粒,另外要用的時候用水化開即可,完全沒有必要再添加其他的東西,她采用的礬膠水能融化膏狀顏料裏頭殘存的小顆粒,讓繪畫的時候不會感覺到粗糙,畫面也比一般顏料更加鮮亮,攜帶也更方便,只需要儲存在烘幹後的小竹管裏頭,外面塞上塞子。

就連裏面最為重要的礬膠水也很容易制作,明膠和明礬用特殊的比例配置好,明膠溫水浸泡到融化再加入明礬,既可以融合到顏料裏面,也能當做素描作品的定型液來使用,二者在包羅萬象的東西市都能買到,并不需要多費力氣去尋找。

說到素描,季婵突然想起在後世最為常用的鉛筆,可惜這個要做出來有一定的難度,如何找到能夠把石墨粉凝固的物質是目前的最大問題,只要解決了這個,木質筆杆的制作就不值得一提了。

雖然鉛筆還沒辦法做,碳化柳條卻是極為容易的,季婵打算燒制一批柳條出來,和顏料擺放在一起,或許應該在旁邊再擺放一張素描畫,讓人們看到柳條的妙用,接觸到這種新的繪畫方式,全然不同意境派的寫實風格。

這樣想着,季婵一一把所剩的顏料都調制好,再裝入嚴琛為她做好了的竹管裏頭,竹管有十厘米長,拇指粗,顏色枯黃,塞子同樣用竹子制成,用一條紅繩拴着,毛刺被清理幹淨,一點都不紮手。心裏感嘆着這孩子的貼心,季婵想着先為他做出一套顏料來,還有小兕子那邊也要送過去一套,到時候收到這份有着鮮亮色彩禮物的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季婵的第一套膏狀顏料有七種顏色,由茜草制成的橙黃色、孔雀石的綠,還有從藍銅礦中提取的石青藍,朱砂紅、加了白顏料調制的淺粉,貝殼紫,褐鐵礦提取出來的褐黃色,其中還會附贈一管白顏料。這七色算是最為基礎的顏色了,事實上幾種顏料之間相互調和也能出現其他色彩,這些都是季婵上輩子研究美術所知道的。

季婵雖然是學校的副主任,但還是要上課教學生的,她的課就是被別人認為沒有什麽用的美術課,盡管在外界人對于美術這一課程存在着偏頗,甚至還有友人認為她一個副主任去教美術很掉面子,但是季婵還是堅持己見。在她認為,對于學術這一事不應該帶有色眼鏡去看,任何事物存在都有它的價值,都應該得到尊重,她熱愛着美術,也很樂于跟別人分享,傳授它的有趣。

她的學生,在課堂上的笑容和認真,就是對她的堅持最大的鼓勵,這同時也是一個老師,最為淳摯的願望。

七種顏料包括白色放入木盒中排放整齊,合上木盒外面系着一條裝飾性的麻繩,季婵綁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上頭還記着一張卡片,寫着圖書閣的大名,木盒上面刻着一朵梅花,與之對應的還有剩下的三君子——蘭竹菊,這四套一起買給打八折,雖然是氣節高雅的文人,但是能夠省錢的好事沒人不願意吧?

把東西收回櫃子裏,季婵打算明日帶到作坊裏頭,到時候和工匠們商量一番,早早的實現量産,上市盈利。

“季丫頭,在家嗎?”

季婵塞東西的手一頓,從窗戶探出頭去,只見隔壁的楊李氏手裏頭提着只老母雞,臉上帶着殷勤的笑,叩響了楊家的大門。季婵心裏閃過一絲怪異,并沒有多想,而是放好東西立馬出去,把楊李氏迎了進來。

“李嬸兒,喝口水潤潤嗓子。”季婵把水放在她面前,溫和道。

在季婵的家鄉裏,泡茶是招待客人之道,只是穿越後條件不足,也只能以水代茶。

如今還只是貞觀之年,茶葉這東西普通老百姓還是喝不起的,不只是他們甚至是普通貴族和官員階級也是喝不起茶的。

如果非要喝茶,還得去藥鋪裏頭花大價錢讓大夫給你開一味叫做“茗”的藥,直到玄宗之後,喝茶才大面積流行開來,不然在現在,能夠喝得起茶葉只有僧人、上層貴族社會還有四川人民,前兩個暫且不說,後者從西漢時代就開始全民飲茶,歷史之悠久,就連烏衣巷的王謝子孫都拍馬不及。

此話暫且不說,再道這楊李氏提着雞上門拜訪,可不是日常的走家串戶這麽簡單,而是另有圖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支持我會努力的!!

☆、第 35 章

屋外的麻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