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嚴字清晰可見,“現在先別說。”
阿錦和裝睡的嚴琛同時一愣,嚴琛仍是閉着眼,心裏卻和阿錦問出了同樣的問題,“娘子,這……這是為什麽?”
季婵放下玉佩,将信重新塞入信封,目光看向男孩裹着被子的小小身影,嘆聲道:“他還太小啊。八九歲的孩子,陡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并不是母親所期盼的孩子,與他有血緣的親人遠在揚州,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享用不盡,而自己卻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落差太大,尚未塑造完整三觀的兒童很容易走上歧途。”
“而且,你确保帶嚴琛去揚州認親能保住他嗎?”季婵又問道。
阿錦剛想說能,但是又記起太子殿下隐瞞身份,而自己現在只是季娘子身邊一個奴仆,立馬将話重新咽下去。
季婵見她搖頭,接着道:“不僅大夫人容不下他,或許連嚴潤都不願意多看這個給他造成巨大損失的女人,所生出來的孩子一眼,嚴家這樣的門邸,暗地裏的陰私一定不少,如果他們用什麽不正當的手段,我們是擋不住的。”
季婵說的話雖然難聽,但卻是正理。按照朝廷的《戶令》中所記載,即便是妾生子、私生子也能均分家産,女兒無論出嫁與否,父母都要為其置辦一份妝奁,像嚴琛這種未娶親的兄弟,更是要比已經成婚了的哥哥多得一份聘財!
盡管在家庭中妾室的地位遠不如正妻,但是在財産分割上,庶子和嫡子有同等的繼承權,而這正是季婵所擔心的。
試問你在家裏坐得好好的,突然從天而降來了個兄弟說要和你分財産,而這個兄弟不僅要分而且還比你多分了一份,嚴家的兒子們能輕易讓出手中的利益嗎?嚴家大夫人善妒,當初能因為姚素受寵而下手害她,難保今天不會轉而對危及她兒子繼承權的嚴琛也痛下殺手。清酒紅人面,錢帛動人心,如非迫不得已,季婵也不願意用惡意揣測人心。
嚴家太大了,近百條商隊,毗鄰的店鋪,由南至北的商道,這些都不是嚴琛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吃得下的。
“為今之計,只有好好保護好嚴琛,等到他長大了,再告訴他真相,讓他自己做主。”季婵合上木盒,将其仔細封好,想起姚素為什麽寧願日子過得清苦一點,也不想把埋藏在地底裏的玉佩等物拿出來換錢用,應該也是為了嚴琛不被嚴家人找到吧?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姚素的突然病逝,将兒子所托非人,卻是幾乎為嚴琛的一生畫上句號。盡管結果不盡人意,但是姚素的一番拳拳愛子之心,仍是讓季婵不由得嘆了一句,“慈母心懷。”
阿錦陷入沉思,而緊閉着雙眼的嚴琛已然是淚流滿面,心裏諸多哽咽酸楚,半聲都不敢溢出。
就在阿錦和季婵看過信紙,商讨該如何讓嚴家人找不到嚴琛,順便要怎麽樣讓他循序漸進知曉事情真相時,楊興已經從周哥口中得知了作坊的位置。
上一次的燕家店并沒有讓他撬開周哥的嘴,楊興知道如果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得下一次血本并且摒棄掉自己一直信奉的耿直忠誠。于是他拿着楊李氏給他的黃金,把周哥帶進了平康坊。
平康坊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青樓女支館,長安有名的銷金窟,楊興前二十幾年作為一個農夫,不要說踏進了,就連‘路過’都未曾有過,此次前去,是先和楊李氏商量好了,瞞着李嬌兒還有楊石偷偷出來的。
夜幕下的長安大街上一片黑暗,只有打更的和巡邏的武侯經過,而坊內則是漫天燈火,粉色的綢帶從樓上蔓延到池水裏,燈籠沿着柱子盞盞燃起,照得穿着輕薄的女支坊娘子胸口那一抹膩白愈發亮眼。楊興和周哥頭一次到這種地方,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對得起自己。
“楊老弟,哎呦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弟!”周哥搓着手,看着倚在欄杆上朝他抛媚眼甩香帕的小娘子,眼睛直發綠,嘴角幾乎要咧到天上去。
楊興比他多了一份拘謹和不自在,他四下掃視,見一名打扮要較為華麗的美婦人立起身來,袅袅走向他來,立即挺直了腰杆,做出了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将手裏頭的黃澄澄的金錠子一抛,道:“管事的,尋兩個娘子來,再置一桌酒席!”
美婦人“哎”了一聲,接過黃金,手中略一掂量,馬上将他們兩個引到二樓的一間廂房裏頭,裏面站着兩個二八年華,水靈靈的姑娘,楊興甫一坐下,小娘子們就依将過來,各種和諧不說,這樣貌和身段,令兩個男人都心馳神往,只道連性子也比家中那個要嬌軟許多。
“周哥?周哥,小弟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想請教請教你。”楊興推推喝得醉醺醺,對懷裏頭姑娘動手動腳的周哥。
“什麽事?楊老弟盡管問,我周仲義定是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嘿嘿,小娘子……”周仲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下一秒卻又原形畢露。
“小弟來這書坊許久了,怎麽從來都沒有見過制作書的作坊在那裏?難道東家的書都是從旁的地方運過來的不成?”楊興試探道,讓坐在他身邊的女支坊娘子也去侍候周仲義。
周仲義毫不客氣的将兩人都攬入懷中,大嘴啜了一口小娘子遞過來的酒,舌頭幾乎要捋不直了,“作坊麽,作坊就在長安…長安郊外,趕車大約半個時辰就…就能到。”
“什麽?在哪裏?”他說得模糊,楊興索性再問一遍。
“噫,附耳過來,我告訴你。”周仲義道。
楊興依言湊了過去,周仲義醉得迷迷瞪瞪,連續說了四五遍才讓他聽明白,得到答案的楊興迅速将地方記在心裏,高興的看着已然倒在桌上的周仲義,命一名娘子将他扶到隔壁房間,而自己也留下一個享用。
心想等到天亮,他就先行辭去,将消息傳給貴人,以謀得剩下的九十兩黃金。
平康坊外,張麻子在外徘徊許久,不得而入。
他跟了這兩人很多天了,今日更是一路跟到了平康坊,只是因為他衣着破爛被打手攔了下來。不進去他不甘心,但是他身無分文,唯一值錢的錦袍還叫他賣了換酒,如果硬闖,怕是要被打手打成殘廢再丢出來。
張麻子圍着整個平康坊走了一道,在眼前這處不怎麽高、堪堪到他肩膀的坊牆停了下來,觀望了一會兒,咬咬牙,撸起袖子掰着牆頭腳往地上一跺就要翻身爬牆。
“嘩啦啦……”
張麻子擡腳不小心蹬塌了一塊土疙瘩,接着就有更多的土塊往下稀裏嘩啦的直掉,這些坊牆都是用黃土夯成的,日日年年在這裏風吹雨淋,也就表面上看起來結實。張麻子這裏剛有了動靜,坊角就傳來一聲洪亮的喝聲:“誰在那裏?”
巡夜的武侯!他腦中剛閃過這一句話,身|體就利落跳下牆,一個打滾就滾進了街道旁的排水溝裏,裏頭是又黑又髒又臭,三樣齊全,但是張麻子也不敢有絲毫嫌棄的想法,只能乖乖的捏着鼻子蹲着。
他剛一躲好,上頭就傳來一陣馬蹄和官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前頭後頭各有兩名提着燈籠開路的官兵,士兵長騎着馬,腰間配有刀,手上攥着□□,身上穿着盔甲,領着一隊小兵從平康坊巡查過去。
那明晃晃的燈籠幾乎是在張麻子眼皮底下走過,吓得他是額頭上冷汗淋漓,背上也是濕漉漉的,他蹲了好一會兒才敢起來,結果剛活動手腳準備上去的時候,又一隊武侯巡夜過去,吓得張麻子立馬蹲回原位。
如此反複,直到天快亮了的時候,長安城裏的鐘鼓敲響,這才解除了警報。他正倚在坊外大喘氣呢,就聽見坊門“吱呀”的一聲開了,他緊跟着的楊興一臉餍足的走了出來,還提了提褲腰帶。
張麻子沖楊興的背影揮了揮拳頭,聲響十足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心裏頭罵道,‘老|子在水溝裏頭當了一晚上的烏|龜|王|八蛋,你倒是舒爽!’
只是盡管他嘴裏頭罵罵咧咧的,到底還是要繼續跟着。
此時已近正午,張麻子先是跟着楊興去了燕家店,見他和一個塗粉的農婦見了面,兩個人還嘀嘀咕咕的說了許多,他耳力不錯,就在臨桌聽了一耳朵,而且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作坊地址,張麻子頓時眉開眼笑,本來想要離開,但是習慣使然,在楊興離開後繼續候着村婦。
村婦正是李甘花,她得知了地址後也不急着走,而是讓店裏的活計幫她去安邑坊的寧雙巷買一份糕點來,“喏,銀錢拿去,只需一份,若是有剩就是你的了。”
夥計原本不願意,但是看到遞過來的銅板立即換了張笑臉,也不用催促,馬不停蹄的去了。
張麻子陪着李甘花在店裏頭等等足足一炷香半,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然而他自個兒卻是不願意在這裏多耗費時間了,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燕家店進來了個穿着灰色圓領袍,大拇指扣着個玉環的大漢,張麻子定睛一看,心道:這不就是常六嗎?
目光往下落在常六手裏頭提着的黃油紙包,聞着香甜的糕點氣味,張麻子腦內靈光一閃,立馬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
☆、第 41 章
“常兄!怪我眼拙, 現在才看見您!”張麻子收回目光, 喜笑顏開的向常六拱手行了個禮。
“喲。”常六挑了挑眉, 看看穿着一身破了口子、極髒衣袍的張麻子,也不回禮,而是繞過他往裏走。
“哎常兄, 等等,我有一件事得找你說道說道。”張麻子湊過去,伸手将常六遮攔住。
“可別, 今天我忙着呢,嗬!你這身上是什麽味兒?你是上鹹菜壇子裏頭泡了還是怎麽了, 哎呦可離我遠着點吧!”常六一臉嫌棄的捏住鼻子, 揮手趕人。
張麻子撈起袖子擱鼻子下聞了一聞, 自個兒也被嗆到了,昨天在排水溝裏頭腌了一整個晚上, 味道能好聞那才奇怪了呢!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張麻子不顧常六的滿臉不樂意, 把人拉到角落裏, 小聲說道:“常兄,我查到那地方在哪了!”
這麽巧?常六放下捂鼻子的手,掂了掂提着的蜂蜜糕, 擺手道:“我也收到消息了, 用不着了!”
“等等。”張麻子拉住他,示意常六往農婦那裏看了一眼,壓低嗓音, “常兄說的是她吧?那這樣,我把地址告訴您,然後只要給她的八成!餘下的兩成您就可以自己收入囊中,如何?”
常六心思一動,面上卻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樣。
張麻子急了,連忙伸出七根手指頭,“三七成不成?常兄?”而後又縮回了一根,“四六呢?不能再少了!五五……五五!怎麽着也得給我口湯喝吧!”
常六将他的手握住,斬鐵截釘道:“成交!”
“常兄您可……可真是一點虧都舍不得吃。”張麻子哀怨的看了對方一眼,指了指李甘花的背影,“那這個怎麽辦?”
“怎麽辦?”常六哼了兩句小曲,“就讓她等着呗,她一個村婦能拿我常六如何?走走走,喝酒去?”
後面這一句可把張麻子的酒蟲給勾了起來,于是二人索性就搭着出去另找了一家酒家,花了幾百文錢喝了個酣暢淋漓。而燕家店裏頭的李甘花從最開始的從容淡定,到漸漸等不到人之後就開始急了,她招來夥計一問:對方說送糕點的人剛才已經來過了,只是不知道又去了那了。
李甘花梗着脖子道,“不可能,一定是你诓我!你是不是沒去寧雙巷買點心?莫不是為了那些錢騙我!”
夥計被她煩不勝煩,也口氣不善道:“東西也買了怎麽會沒有?那人方才來過,手上也像你說的還扣着個玉環!如果不是你硬要求的,我才不會讓他來送。現在想來,他怎麽可能跟你這種村婦相識!?”
扣着玉環,那的确是貴人不錯啊?李甘花神情恍惚,腦海裏頭一片茫然,但是她斤斤計較、針針分明的性子令她下意識就反駁道:“既然來了這怎麽可能不見我,你這潑皮無賴,是不是貪了我的錢?!”越想越覺得有理,她一拍桌子,拿出了那股死活都要糾纏不清的勁兒,硬是要店夥計把錢還給她。
事情發展到最後,反倒是李甘花被人從燕家店丢了出去,原因別無其他,單是她付不起那一桌的飯錢罷了,她坐在燕家店門外頭,見過往的行人都對着自己指指點點,頓時老臉一紅,逃似的走了。
——
圖書閣的生意愈發紅火,名氣也漸漸大了起來,也算是長安城內拔尖的書坊了,受到嚴家啓發,季婵有意想把生意拓展到其他城市,開個連鎖分店。
餐館的建設已然進行到了一半,只是由最開始的高端走向轉變為中低端,二樓設置雅間,樓下大堂起個舞臺,再培訓一兩個說書人,一方面招徕顧客,一方面還能給自己的書坊做做廣告,順道豐富一下大唐百姓的生活。
這樣一來,書坊和餐館雙管齊下,只有物質上豐富了,她才有資本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重新拾起自己的專業辦個幼稚園什麽的,全大唐第一個現代化設備、現代化教育方式的幼稚園啊!想想心裏都有些小激動。
然而沒等季婵暢想完她的美好未來,阿錦就匆匆由外頭沖進來,靠在季婵耳邊輕聲說了一些什麽,等到季婵聽完整件事,一下子整個人都從椅子站了起來,眉頭緊鎖,心裏焦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把我的帷帽拿過來,還有讓夥計備下車馬,我立即趕過去!”
季婵的馬車剛出了郊外不久,行到途中,就看見不遠處作坊的方向冒起了一股黑煙,季婵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催促阿錦加快了速度。
作坊突然起火,裏面又是易燃的紙類,幾乎有一半的房屋籠罩在沖天的火光之中,外頭是樹蔭蔥茏的銀杏,枝葉被火舌一烤冒出熏人的濃煙,工匠和管事都來來回回的跑動,擔水滅火。大多人只是身上沾滿了煙塵,衣角被火星燎破了幾個洞,模樣狼狽了一點,并沒有出現什麽人員傷亡。
由于火情發現得及時,在火勢還不大的時候就有管事組織了救火,再加之水源離得近,作坊的損失并沒有季婵心裏想的那麽大,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為什麽突然着火,還是讓人不知所以。
紙張的燃點低,作坊三申五令嚴禁明火,就連廚房都離這數十米,另尋一處獨立建造,最近都是陰天,空氣濕度重,這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季婵心存疑慮。
将作坊裏頭的大部分東西都搬出來,季婵讓工匠們都在一處安好的房子裏頭暫時休息一會兒,等下還要對現場進行清理,至于管事都被她集中到一起,畢竟出了這麽大的事故,說什麽也該開個會。
“諸位都坐吧,阿錦倒些水來。”季婵道。
她話音落下,在場的人才察覺自己的喉嚨火辣辣得難受,方才忙着救火,吸入了過多的煙塵,熏疼了嗓子,等到甘甜的清水入喉,這股灼熱感才緩解了許多。
“這是怎麽回事?火源從哪裏來的?”季婵轉頭去問劉管事,他是作坊的一把手,諸多事情都是他管理的,問他最為恰當。
劉管事放下水,苦笑道:“東家,這件事說來,是劉某管理不當的錯。”
什麽意思?季婵擡眼,臉色驟冷,緊緊盯着他。
劉管事嘆了一口氣,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倒出來了。
“起火點是在存儲書籍的倉房,這裏是作坊最為重中之重的地方,為了保證安全,平日都是有一個夥計在看守的,今天也是如此,只是在我們發現火情的時候,這個夥計已經被人敲暈了,綁在倉房最裏頭,救出來的時候還在昏迷。”
倉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近,只有管事還有看守、運送的人可以接觸,劉管事此話一出,負責制作的工匠嫌疑就被排除了。
“除此以外,庫房外頭殘留的火折子和油漬也說明了這是人為縱火。”
“作坊隐蔽,院牆不僅高而且還有尖銳的鐵刺,前後門都有人把守,每隔一個時辰就會巡邏一次,這并非外人能輕易進得來的,所以只有可能是內部人做的案。”劉管事說道。
季婵手指屈起,在桌面上一敲,沉吟道:“等一下把人集中起來,清點一下人數吧。”
少頃,作坊裏頭的所有人都被集中在院子裏,季婵負着手觀察着每個人的面部表情,良久,這才說道:“大家都辛苦了!作坊突然起火,還是大家幫忙救火,這才保住了剩餘的部分,減少了損失,為了答謝諸位,每人獎賞一百文錢,雖然不多,但是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大家不要介懷才好。”
她示意劉管事上前,“還請劉管事清點一下人數,方便等下發放賞錢。”
“東家,少了一個人!”劉管事核對了一下人數,回到季婵身邊低聲說道,“是負責運送書籍的周仲義,今日并不是運貨的日子,但是我清楚的記得他來過。”
季婵眨了眨眼。周仲義并不是簽了賣身契和合約的員工,而是季婵招來的工人,因為只是負責物流這一塊所以并沒有太過在意他的存在,當初用他劉管事有調查過,周仲義雖然有點小毛病,但是身家清白,只是一名普通的農家漢子。
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卻也是最容易受到誘惑的,為財或者為了其他都有可能,季婵看着周圍亂糟糟的一切,差一點就要付諸一流的心血,輕聲道,“暗地裏查一下,周仲義最近有和什麽人來往過。至于書坊,先停工一段時間,整理收拾好了再上工。”這也是沒辦法,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是沒有辦法開展的,索性做個人情,給大家都放個假。
只是疑點重重的周仲義,必須趁着這段時間查清楚!
在季婵之後,最先知道作坊着火的人竟是李泰,此時的他手裏正拿着一本小說翻看,書本的扉頁寫着圖書閣出版社,這本書無論是方便翻頁的線裝裝訂,還是小說裏頭主人公的傳奇經歷,都讓他頗為新奇。
“作坊着火了?我只是讓你們調查一下圖書閣的家底,可沒讓你們把作坊給燒了?!”李泰将書合上,看着立在他面前低着頭的官吏。
如今是貞觀八年,李泰由于深受李世民的喜愛,受封了西京長安的州牧,算是當地的市長。也不知道是李泰的野心使然還是王爺标配,他的身邊自然都跟着一群幕僚,也就是府邸長使,平時管管家,暗地裏為主人出謀劃策,跑跑腿什麽的。
“回王爺,下官并沒有縱火燒作坊,而是查探了一番後就回來了,至于燒作坊的另外一夥人,而且看招式套路,反倒像是宮裏頭出來的,為了不驚動他們,下官并沒有輕舉妄動。”官吏出身三衛之一的勳衛,也就是負責守衛皇家安全的護衛,因為晉升太慢索性投身到李泰府內當幕僚,三衛的武功如出一轍,如果同樣是這裏的人他自然認得出來。
李泰輕笑一聲,既然也是宮內的人,那麽是誰他輕易就能猜得出來了,有這個能力的不過四人,他、太子、李恪還有李祐,有心思害人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李祐,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怎麽也對也這不過爾爾的小書坊感興趣了。
他複又将書展開,無論如何,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他不過是看看熱鬧而已。李泰不忘吩咐身邊的官吏一句,“以後再遇見這般情形,如今日一般作壁上觀,不許插手。”他倒是要看看,他們能搞出什麽名堂!
☆、第 42 章
圖書閣作坊已經停了十來日的工, 房屋倉庫修整過半, 陸陸續續清出來了的殘垣斷壁被拉往遠處丢棄, 只是在工匠內流言四起,搞得人心浮動。
“哎你聽說了嗎?周仲義失蹤了!”
“周仲義?運貨的那個夥計?聽說倉房就是他燒的,東家的正四處找他算賬呢。”
他們是簽了契的匠人, 算是半個奴隸,又在宮裏頭做過事,對于季婵的忠誠度比一般的夥計要高上許多。當時知道被太子殿下派遣給一個民女的時候, 工匠們心裏都特別不理解,但是這是命令, 一旦下達就必須照做, 地位卑微的匠人是沒有資格讨價還價的。
好在新東家的仁厚, 每月工錢不少,而且還給交醫保, 每年都有年終獎。只要是踏實肯幹的, 好處少不了!像他們這種簽了契的, 還有員工宿舍可以住, 就在離作坊不遠處,廚娘張大娘的手藝也是沒得挑,做的炒菜滋味新奇, 特別是上次那個胡豆煸肉, 焦香四溢!
“雖說運貨的待遇不比我們,但是和外頭讨生活的相對來說好了不是一點半點,怎麽還有人會去縱火燒倉房, 和東家作對?”
“裏頭的彎彎道道肯定不少,要我說……”瘦高工匠湊到近前,附在另一名工匠耳邊。
“噤聲!東家的事情也能亂嚼舌根?”劉管事走到兩人跟前,皺着眉頭,面沉如水。
兩個工匠對視一眼,将手頭上的石塊搬入推車,雖說東家給放了假,但是清理事故現場也是有工錢的,橫豎也是閑着,不如來找點事做。
周仲義下落不明,阿錦的線索一下子中斷,索性在大街上晃悠,在往前不遠就是明晃晃的宮牆,皇宮坐落在長安北,周圍是官府和富人區,人口密度比之城南要大。這不,阿錦就被身邊急色匆匆的人流撞到了肩膀,直接被擠着向前走,這一擠直接擠到衙門門口。
阿錦:“……”
“這就是官府在郊外找到了的男屍,看身上的抓痕,估計是被猛獸襲擊了。”一名男子掂高了腳尖,看了在地上的男屍一樣,轉頭就跟同伴們賣弄起己見來。
“得了吧你,去年流行虎皮大衣和狼毛腳踏,長安郊外四條腿的能動的幾乎都被獵戶打完了,哪裏還有什麽猛獸,你說這是讓小松鼠給撓的都比這可信。”
阿錦聽着有趣,伸手把人撥開,“諸位讓一讓,讓我也瞧瞧。”
這探頭一看,就不由得“哎呦”出聲,原來這躺在地上的竟然就是圖書閣失蹤了許久的夥計——周仲義!他身上傷痕累累,衣服被抓得破爛不堪,看起來果真是被虎豹一類襲擊樣子,阿錦再往前湊近了一點,察覺周仲義長發掩蓋在脖子上,于是伸手去撥開,只見底下有一條極細的血線。
“哪來的小子!受害者屍體是你能随便亂碰的嗎?”守在一邊的武侯見狀,頓時生氣的想去抓他。
阿錦往人堆裏頭鑽,轉眼間就找不到身影了,原來她趁着武侯沒注意的時候,早就繞到了另一頭。在仔細觀察下,阿錦發現那些抓痕雖然淩亂但是十分的幹淨,上頭的血跡很少不說,周仲義的身上一點動物毛發都找不着。
人在活着和死後受傷的狀況是全然不同的,如果周仲義受到猛獸襲擊,那麽他受傷的時候流出來的血液應該是向下淌的,而且量也不應該這麽少,但假設他是已經被殺死了,平躺在地的時候血就是向兩邊流淌,兇手想要做出掩人耳目的假象,那只需要用三爪勾在他身上抓撓幾道就可以了。
知道這種兵器的人不多,官府一般也看不出來,案情只會草草了結。至于脖子上的那道真正是致命傷的血線,讓阿錦陷入了沉思,這樣的手法她好像見過,是誰來着?
“喲,原來是這老小子,啧啧啧,真是晦氣。”
這聲音……阿錦擡頭,只見就在她左手邊一個拎着酒葫,衣袍穿得歪歪斜斜,賊眉鼠眼,臉上還長了麻子的男人咂了咂舌。兩人的目光甫一對上,阿錦沖他咧嘴一笑,男人卻好似見到了鬼一樣連連後退,倉促要逃。
“喝!怎麽又是這個煞星!”張麻子手頭上的酒葫也不要了,佝偻着背鑽入人群,再一回頭就看不見人了,他疑惑的四顧環盼,“人呢?”
“我在這呢,麻子臉。”阿錦突然在他身後出現,擡手一把攥住他衣袍後領,把人往巷子裏拖,“走走走,我們換個地方好好交流交流感情。”
“別啊大佬,我最近可沒有再去找麻煩了,就不能放過我嗎?”張麻子哭喪着臉,運足了氣力想要跑,腿在地上一股腦的亂蹬,可惜這樣除了讓他靴子在地上摩擦的聲音再大點以外再起不了其他作用。
進了陰暗的小巷,阿錦把人往角落裏一扔,十分大爺的倚在牆上,抖着腿道:“說吧,你和周仲義什麽關系?”
“周仲義?”張麻子嘗試着往外頭爬了幾步,“我不認識他啊這。”
阿錦擡腳踹在周麻子耳邊的牆上,雙臂交叉報于胸前,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實話實說我就饒你一條小命,否則……這巷子十天來不了一個人,就算我一刀把你捅穿,你也得等臭了才有人過來給你收屍。”
“我說!我說還不行嗎?”張麻子心驚膽顫的看着牆體的裂紋,硬着頭皮說道,“我只知道書坊裏頭那個姓楊的夥計管他叫周哥,其他的一概……”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那個煞星從袖子裏頭掏出一把帶有半尺刀刃的竹管,銳氣逼人的光芒立馬讓他改了口,“楊夥計各種巴結周哥,從他口裏打探什麽作坊的訊息,好賣給常六。”
楊夥計想來就是楊興了,阿錦冷哼了一聲,又問道,“常六是誰?”
“常六是這裏的地頭蛇,他二叔在官衙裏頭做事,明面暗地都有人,就是他要人打探的作坊。”張麻子眼睛一轉,透出幾分狡猾來,“他來頭大得很,幾年來靠手段整倒了不少鋪子,積累下一筆可觀的財富,若是染上官司,只需要用錢疏通一番就可毫發無損。前兩年他開金鋪,有家同行款式新穎,風靡一時,常六索要圖紙不成,就□□勒索、恐吓打砸……”
張麻子擡頭看阿錦臉色,接着說道,“那金鋪老板在這種情況下堅持了沒半年,就收拾細軟滾回揚州了。”
阿錦把袖裏紅塞|回竹管,挑眉看向暗搓搓吓唬她的張麻子,緩緩說道,“他來頭再大,都只有一條命,你說對嗎?”
張麻子話頭噎在嗓子眼,瞧着對方遠去的背影,心裏頭的小麻子臉瘋狂撓牆——‘果真是個煞星!還是莫要招惹她才好!’
阿錦并沒有馬上去找常六,而是回去圖書閣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訴給了季婵,季婵氣得直拍桌子,用勁之大,甚至将上面的水杯都震離了桌面!
“虧我看他平時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沒想到竟然起了這樣的心思!”
當初讓楊興進圖書閣工作,也是看在兩家的交情上才勉為其難的同意的,只是讓季婵意想不到的是來者不善,對方根本就看不上她的工作,而是打算咬緊了圖書閣這塊肥肉!
她早該想到的,圖書閣僅憑一年的時間就把長安的大部分市場攥在手裏頭,拿起叉子就把人家的蛋糕分走,要是沒有反應那才奇怪了。只是這樣的動作太陰損了,如果作坊被燒毀,那麽整個書坊也就名存實亡,即便是收拾修養後東山再起,也很難能有今天的成就。
這是商業競争中最為惡劣的手段,是要遭人唾棄的。
季婵咬緊牙根,心裏恨極,甚至還想回去質問楊興為什麽要這麽做,只是她和氣慣了,這念頭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把楊興辭退了,至于常六則是得盯緊了,我估計他接下來還會有動作,不能掉以輕心!”
她在房內走來走去,顯得有些焦躁,阿錦看她這幅模樣,暗咐道要不幹脆殺回去把常六其人捅個對穿算了。
外頭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阿錦詫異的收起手正想推門出去查看,不料房門被人從外面一巴掌拍開,好在她機智的後退兩步,否則就要被直接拍到牆上去。
進來的是作坊的劉管事和財政的林管事,兩個人都是氣喘籲籲,半天說不出話來,阿錦有些不高興道:“有什麽話也該敲門通報,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
季婵早就在兩人進來的時候轉入屏風後坐定,出聲道:“二位坐下來喝口水慢慢說罷,阿錦。”
“不用了東家,我有一個好/壞消息要告訴您!”二人異口同聲道。
“……”季婵拿杯子的手頓了頓,“先聽好消息吧。”
劉管事立起身來,向來陰沉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他先是恭賀了季婵一遍,然後道:“鉛筆研制出來了!”
“真的?!”季婵瞬間覺得周身通泰,出去跑個二十圈都沒什麽問題。
“我們采用硫磺和一種可以用作妝品的易碎金屬等做粘結劑和石墨加熱混合制成筆芯,雖然做起來有些繁瑣,但是成本比預計的要小很多,東家,我估計等鉛筆量産後在長安一經銷售,肯定一炮而紅!”
季婵連說三聲“好”,興奮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林管事的消息是什麽?”
林管事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其實本來不是他來傳消息,但是陳管事說他樣子讨喜不會挨罵才把他推出來,他慢吞吞道,“東市出現了一家新書坊,裏頭賣着咱們圖書閣的線裝書還有管狀顏料的盜版……”
沉默像水一樣将所有人淹沒,三人面面相觑,緊接着季婵的聲音響徹整個書坊——“我有一句哈賣批我一定要講!!!!!”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家了!端午快樂!
☆、第 43 章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季婵磨了磨牙, 對常六對楊興愈發厭惡。
林管事咽了咽口水, 聲音輕若蚊子,“他們的價格也比我們的要低,一本線裝書要低上五個銅板, 東家,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季婵從桌案上拿起帷帽帶上,出了屏風, 吩咐道:“勞煩林管事幫我去那家書坊買一套顏料還有線裝書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還有馬上幫我安排下去, 三日後我要下揚州商談事宜, 作坊的規模在原來的基礎上再擴大兩倍。”
林管事算盤一打, 立即阻止道:“東家!規模拓大兩倍的話餐館那邊的資金就跟不上了!萬萬不可呀。”
“跟不上就先暫停工事,咱們靠書坊起家, 不能讓它毀在我們手裏頭!”季婵拍板定案, 态度果決。
衆人商議完畢, 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了。
生意正蒸蒸日上的時候就出了事, 季婵嘆了一口氣,感嘆真是“人紅”,是非多。
阿錦還惦記着捅常六刀子的事情, 她對于商業上的事情一概不通, 只是想着季娘子三日後就要下揚州,自己要不要修書告知殿下,畢竟這一來一回就要好幾個月,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是要承包整個秋天的節奏啊。
由于實在沒有心情下廚,季婵只熱了早上的粥喝,配壇子裏頭撈出來的腌胡豆、腌蕌頭吃。這壇腌的時間不長,鹹度有限,直接吃也不會齁,讓本來以為自己會食不下咽的季婵一口氣喝了兩碗粥。
她這裏煩心事纏身,李承乾在宮裏頭也不安生,原因無他,只是他已經到了說親的年齡。
“不急?你都已經十六了,大婚籌備也要一年,再等下去,阿娘什麽時候才能抱上小孫孫?”長孫皇後抿了口茶,看向自家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的長子,心裏止不住的驕傲。
“阿娘。”李承乾苦笑道,“兒還不想成親,此事當真不急。”
“聽聞秘書丞蘇亶長女蘇氏模樣生得不錯,而且知書達禮,性子溫和文靜。阿娘前日将蘇夫人和蘇娘子召進宮來見過一面,方知傳言不虛,有這樣的太子妃我也就放心了。若無意外,到時候讓你阿父直接下旨,賜婚與你……阿子?”
“是。”李承乾恍然回神。
“這是答應了?”長孫皇後手帕輕點紅唇,微微一笑,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李承乾如此手忙腳亂的樣子,不知道是少年郎頭次論及婚事的羞怯,還是因為有了心悅之人?若是後者……長孫皇後黛眉微皺,又問道,“阿子莫不是有了喜歡的姑娘?”
李承乾遲疑道:“似未曾有過,亦或者……兒不知。”他的确不知道自己這是算不算是喜歡,比之最開始,李承乾如今已經明白自己對季婵有着朦朦胧胧的好感,他不想在自己還沒真正想清楚的時候就草草成親,這樣的話,等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後悔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于是他道:“阿娘再給兒一點時間,等兒想明白了,再說吧。”
他決意如此,長孫皇後也不好在勸,只是心中的疑慮不斷加深,她早已從李承乾支支吾吾的遲疑中察覺異狀,不免暗自揣測她的身份,究竟是何人?是哪家的公侯小姐?
——
東宮內,阿喜端來一盞熱茶,放在幾案上,李承乾正在查看阿錦寄來的書信,英氣的劍眉微微挑起,架子上的烏鸫叫了兩聲,撲棱着翅膀飛過來落在筆架上,黑色的小腦袋蹭了蹭李承乾的手,還用橙黃色的喙啄啄他的衣袖,示意對方理一下它。
李承乾莞爾,手指拂過烏鸫的羽毛,又揀了盤子裏頭的糕點碎屑喂它,小璟立在身後,輕聲喚道:“殿下。”
李承乾将信紙對折放好,擡頭看向小璟,吩咐道:“你等下把烏鸫送出宮去,交到季娘子手裏頭,就當做我送她的臨別禮物。”他勾了勾烏鸫的下巴,順着光滑的尾羽摸到點綴着棕色的羽緣的頰邊,心裏頭笑眯眯的想着,雖然自己還沒弄清楚自己的心跡,但這并不妨礙自己做點什麽。
阿喜看着那只嬌小讨喜的鳥兒,有些猶豫的開口,“殿下,送這只烏鸫給季娘子當真沒事嗎?”他還記得自己當初幫這只鳥梳理羽毛時不小心拔了一根,就被它記仇的盯上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每一天但凡見他經過大殿,烏鸫便俯沖下來,翅膀向前一弓,biubiu的發射屎彈,濺得他滿身都是鳥糞,這鳥送人?若是結仇了那可怎麽辦?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它,兇了點吧?”
“兇點好。”李承乾輕笑,伸出手指擦去鳥喙上沾染的碎屑,“兇點就能趕走一些不長眼的宵小。”否則等本殿下回過神來,媳婦都叫人搶走了!
林管事将東西買回來的時候季婵正在用鉛筆寫生,畫的是幾案上的一盆水仙,黃色的蕊、潔白的花瓣,就連葉子都是養眼的綠,她并不打形而是直接一筆畫下,這考驗的是經驗,沒有積累是畫不好的。
常六的書坊叫做圖文閣,林管事剛一進去就覺得眼熟,書坊的格局大部分都模仿了自家的圖書閣,大到書坊的書架陳設,小到員工服,都是一模一樣。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林管事進門之後,店面的夥計拽得二八五萬,不僅不上前迎客,對于顧客的需求詢問也是頗為不耐煩。服務态度極差,讀書人大都都是有脾氣的,受到這種輕慢的對待自然忍不了,直接拂袖離去,林管事再一看書架上的書籍,擺放雜亂,有的就是随手一丢,書頁散亂,書牌掉落,無人管理。
這樣的一家店,哪怕價格再低都沒有辦法招徕到回頭客,就算有也大部分是愛貪小便宜之流。做生意,賣的不僅是貨物,還有服務的态度,林管事只是走了這一遭,對于圖文閣的警惕就少了很多,現在怕只怕他處處模仿自家書坊,在不知情的人面前糟|蹋書坊的名聲和牌子,這才是要擔憂的事。
聽了林管事的轉述,季婵稍稍放下心來,擡手拆開了書籍。
線裝書用特制的布袋裝着,上頭還有挂簽,顏料也是四君子木盒裝着的,除了圖文閣中間的‘文’字不同,其他的倒是處處一樣,看得季婵格外的膈應。
盡管之前就有想過盜版書籍的質量不會好,但是季婵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第一頁就粘合在一塊兒翻不過去的情況,紙張的顏色暗黃,摸起來手感粗粝,這是由于造紙的時候為了圖省事減少了第二遍的操作程序導致的,前面的字體看着還好,翻到後面的卻是越來越模糊,甚至還有錯字和暈染,幾乎是不能看的了。
還有這顏料,季婵取了一個小碟,将顏料倒了進去,不用加水化開就已經是一灘了。大部分都是帶有顏色的水,至于殘存的塊狀顏料也是極為分散,不能凝結到一塊,想來也知道是為了節省成本做的手腳。顏料的顏色非常髒,一看就知道在制作過程中操作不當混和入其他顏色,匠人為了面上好看就攪和在了一起,這使得顏色變灰,如果塗在紙上,就會讓作畫效果産生一種被霧霾籠罩着的感覺。
外行人看畫,見它色彩朦胧,處處帶灰,頓時大感驚豔。然而這卻被內行人嗤之以鼻,一味的灰只會讓畫變得晦暗和死板,即便是只用墨色的水墨畫也有濃淡,一筆下去化開的都是層次。只有鮮豔和灰暗并存,柔和中帶着尖銳,畫者将二者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上,這就達到了畫面上的統一與和諧。
像這種顏料,季婵是不屑用的,不僅影響了作畫效果,還助長了奸商氣焰,只是如果讓他繼續銷售下去,還不知道要坑蒙拐騙了多少人。
她沉吟了一會兒,對着林管事道:“林管事,我這裏有件事需要麻煩你去辦一下。”
又是他!他只是個算賬的呀!林管事摸了一把臉上不存在的淚水,開口道:“東家您盡管說,不管啥我肯定都給你辦得齊齊整整的,您就算讓我去砸了那個圖文閣,咱就算豁出去了這身膘都在所不惜!”
季婵擺擺手,微微笑道:“沒那麽嚴重,只是無論圖文閣那邊價格再低多少,咱們就在他的基礎上再降一個銅板!兩家博弈能為我們吸引更多的客源和關注。”
季婵話一出口,林管事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東家這可不行啊,本來客人被那邊分流過去了不少,價格再降利潤壓低,咱們還擴大着作坊的規模呢!這要是資金一會兒運轉不過來了,全部的生意都要倒臺的!”還不如直接讓他去砸場子呢這。
“我知道。”比起急得幾乎要上天的林管事,季婵要顯得沉穩淡然得多,“我為的不是和他比拼的那一口氣,而是為了給鉛筆造勢,等到客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身上的時候,再把攜帶方便樣式新穎的鉛筆上市銷售,賺的能把之前損失的都收回來不說,而且還能多撈一筆。”
“可……”
“不然你以為我下揚州的目的是什麽?線裝書和管狀顏料目前還只在長安這一塊流行,我想在揚州等地也開分號,還有既然現在已經被人知道了我們的方子,索性幹脆點将之公開賣掉,趁着有些書坊還是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再賺點錢。賺錢的本事我不缺,除了線裝書和管狀顏料以外,我們還有鉛筆、小說、橡皮等等,鉛筆還可以做成彩鉛,如果再多給點時間,說不定我們連中性筆都能研究出來,雖然目前的條件有些困難。”
季婵把買來的線裝書往旁邊一放,回頭絞碎了還能重新制成紙,沒必要扔掉浪費,“等到貨物的價格低到我們的成本價的時候就收手改回原價,這時候經過幾番價格戰,他們想必也元氣大傷,我們推出新品,而他們那些粗制濫造的文具,再也不會有顧客上當受騙了。”
她要的就是讓這些個手段陰毒的黑心肝商人一個銅板都賺不着!!!
季婵拿起自己櫃子裏頭的顏料為水仙花上色,對于圖文閣的管制顏料卻不打算再多看一眼了。
正當季婵和盜版商打價格戰打得火熱的時候,朝堂上也不安穩,李承乾雖然才十六歲,但他早就在貞觀四年被李世民下诏宜令聽訟,六年因為李世民駕幸岐州,李承乾身為太子留京監國,閑暇時為父親處理細務,像如今這樣上朝參與政事,也是常有的。
李世民翻閱着手中的奏折,上面寫着揚州每年都要采辦的貢品在京杭運河的一處航道上被水匪劫走,随船的官兵死傷無數,據查悉這股自稱為江豹的水匪連連作亂,不知道有多少商船被他們劫走貨物,還綁走富商索要贖金,經過一番劫掠,水匪寨的勢力已經十分強大,甚至還能和軍隊抗衡一二。
“揚州水匪一事,諸卿如何看待?”李世民攥緊了折子,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然而熟知他的人例如魏征、長孫無忌之輩,知道他已經生氣了。
如果單單只是為了錢財,或許李世民還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畢竟這只是一件再常見不過的案件,但是劫掠貢品,甚至還發展出一只可以媲美軍隊的兵力,這讓他立即警覺了起來。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對方已經有了造反的資本,并且還搶劫貢品挑釁!如果忍讓下去,皇家、天子的威嚴臉面往哪裏放?
長孫無忌見狀,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陛下,江豹寨的事情決不能姑息!京杭運河一向為歷代漕運要道,對南北方的經濟和文化交流曾起到重大作用,如果留着一顆毒瘤在的話,不僅對來往的商隊和沿途的百姓造成影響,而且江豹寨培養私兵,屢次和官府作對,劫掠貢品,其心可誅!”
他頓了頓接着道:“為今之計,唯有剿匪方能平息事端。”
☆、第 44 章
此話一出, 頓時有贊同的聲音響起, 只是也有人不長眼, 摸不清李世民的心思,貿然開口:
“水匪劫掠也是為了生計,不若放他們一馬, 以昭示天子恩德。”
朝廷為之一靜,李世民眸光漸厲,卻沒說什麽, 魏征看了看那位官員,心裏頭嘆了口氣, 也只能出來做個和事佬, 給這君君臣臣一個臺階下。
“臣以為, 先是對水匪進行招安,如果他們願意歸順朝廷, 那就免去死罪并入軍中, 如果不願意, 再斬草除根也不遲。”
那個官員似乎還想再開口, 卻被同僚一把抓住,對方額角青筋直跳,看他的眼神是恨不得往他臉上扇一巴掌。
李世民臉色緩和, 看了二人一瞬便移開視線, 道:“那就依魏公所言,只是派誰去招安剿匪?”
“兒臣願往!”出乎意料的是,李承乾竟然第一個踏出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揚州水匪如此猖狂,膽敢上至抗官下至擾民,不可不除。”他只字不提招安,句句要剿,“兒臣不才,卻也願為百姓除害,揚我李唐皇威。”
一番話語調平平,也并非是什麽激昂慷慨的演講,卻比之前者更鼓動人心,就連李世民也是胸中氣血翻騰,豪情上湧,“好!真乃我子也!此事便交給太子督責,刑部郎中俞修随行!”
事情最終敲定,退朝之後,李世民将太子承乾和刑部郎中俞修留了下來,再商議細節。
方才的愣頭青被同僚一路扯出大殿,卻還是一副不服,“不過是些小賊何必興師動衆,竟是連太子殿下都出動了。”
“噤聲!”同僚輕喝一聲,瞧見四下無人,松開了那人的袖子,唇舌中帶着火氣,“水匪劫掠貢品私自養兵還不夠嗎?陛下金口玉言,此時再提無異于自己往槍口上撞!”見他總于是明白過來,臉色蒼白惶惶然不知該如何,同僚跟着松了一口氣,心下卻打算好了以後再不與他來往,免得成了那條被殃及的池魚。
東市,來來往往的行人比之平常更多了兩成,一成是為了兩家書坊的價格戰撿便宜,一成則是過來看熱鬧。
圖文閣前面是間酒家,幾名閑漢要了一盤蒸豬肉并一壇子濁酒,剛端起酒碗飲了一口,就看見一名夥計叫叫囔囔的跑來,“東家!圖書閣又往下降了一文錢!!”
常六氣急敗壞的站在門前,他瞪了夥計一眼,心裏頭焦急得很卻還是要強撐着面子冷笑道:
“不過是再降一文錢而已!管事,将外頭的告牌改了,咱們再低五個銅板!”橫豎還是有一點賺頭的。
他這邊剛改定價格不久,就聽見前去打聽的夥計又是咋咋乎乎的跑來,嘴裏還是那句聽了十來遍的話——“東家!圖書閣又往下降了一文了!”氣得他差點白眼一翻直接暈過去,“降!無論她降多少,我們都再低五個銅板!”索性破罐子破摔,常六豁了出去,這回兒是真的賠了。
如此來回幾趟,一旁觀戰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稱奇。
“這圖書閣的東家倒是個狠人。”一名閑漢往嘴裏塞了一筷子蒸豬肉,蒜蓉爽辣,豬肉微甜,讓人情不自禁再下筷子。“要是平常,哪有人敢跟常六這麽掰扯?聽說還是個姑娘,啧啧啧,有勇氣。”
“我看她不怎麽會做生意,哪有人一文錢一文錢的往下降,這不耍人玩的麽?”他旁邊的人稍微胖些,對酒的興趣比對肉高多了,一口就喝下半碗酒。
“你小子喝慢點,總共就這麽一壇!”閑漢氣得拿筷子去敲他的手,将他碗裏的酒倒一半入壇子裏,只給他留了一層皮,胖子也不甘示弱,伸手去抱酒壇子,道:“怎麽?肉都叫你吃了,我多喝口酒怎麽了?”
兩人這邊搶奪不休,只聽見外頭夥計撕心裂肺的嗓音傳來,“東家!圖書閣改回原價了!”
總算消停了,這是認輸了?圍觀者和常六同時想到,胖子搶來酒壇給自己倒了酒,連着那盤子肉也攏了過來,窗外是圖文閣常東家的猖狂笑聲,“哈哈哈哈不過如此嘛!我還以為這小女子如此硬氣想要和我拼個高下,到底還是年紀輕不谙世事!”
夥計松開撐着膝蓋的手,立起身來,喘勻了氣道:“東家您先別……先別高興,圖書閣雖然将線裝書等改回原價,但是他們推出了一樣叫做鉛筆的新筆,不僅攜帶方便,而且極為好用,它合筆墨為一體,價格卻只有兩者加起來的一半,現在求購鉛筆的人已經快要踏破他家書坊的大門啦!!!”
“東家?東家你怎麽了?”
常六一腳把夥計踹翻,表情難看得能止小兒夜啼,“讓你說話大喘氣!下回有事一口氣說完,不對,你再也沒有下回了,從今日起你被圖文閣解雇了!讓你還幫她家解釋什麽叫鉛筆!”常六想想就來氣,又在夥計腹部又踩了幾腳。
“有兩把刷子啊這……”酒家裏頭的胖子聽得目瞪口呆,親手幫閑漢倒了酒,把肉掃過去,“這樣一來,鉛筆一物被帶火了不說,圖文閣的損失也是極大的。”
果然,不等常東家把先前定的價格改過來,原先還觀望一堆的人魚湧而入,将書坊裏頭低價的書籍和顏料采購一空。常六本人也不知道被那個推到在地,綢緞袍子上好幾個黑腳印,發髻散亂,“都給我出去!!不賣了!不賣了!”要是按照原先的價格,他非得賠死不可。
然而人民群衆的力量是偉大的,他們想要占小便宜的念頭占了上風,哪裏還管別人是什麽想法,只是一味的哄搶。
等到烏泱泱的人群接踵散去,圖文閣已經是一地的狼藉,管事的清點着收入錢款,發現成本遠遠高于售價,雖然東西粗制濫造,但是外頭的包裝可不便宜,這一時的意氣用事,直接虧損過半。管事的抖着手把賬簿遞給常六,對方接過去一看,怒起将其擲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好得很!我常六長這麽大了,還是第一次在陰溝裏翻船,定要與爾等勢不兩立!”
他大掌狠狠拍在書架上,一舉将早就空了的架子推翻,木頭架子砸在地面,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狹長的眸中,目光陰冷得像是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鉛筆的反響出乎意料,店裏貨架上的全都賣脫銷了,季婵只能讓阿錦跟劉管事趁着還沒宵禁趕忙再去作坊拉一車過來,不然明天要是沒有貨的話,不僅面上難看,而且還有可能損失客源。
同樣的,林管事也在清點錢款,不過他顯然輕松了許多,甚至還有心情哼着小曲扭着水桶腰,掐指算了許久之後,林管事得出了一個天文數字,“東家!咱們今天賣掉的這一批鉛筆,剛好能彌補之前作坊被燒毀的損失,只是如果作坊要拓大的話,這些卻是不夠的。”說到最後,林管事的眉又耷拉下來了。
“無妨。”季婵用算法再算了一邊,得出和林管事差不多的數字,見他還是愁眉苦臉的,不禁搖了搖頭,勸說道,“九十九步已經走完,還會在意這一步有多難走嗎?林管事來,咱暢想一下未來嘛。”季婵往天上一指,示意他去看那明晃晃的月亮,嘴一張就畫出了好大的一塊餅,“等作坊擴大了,我就在揚州開分號,接下來就是杭州,甚至更遠,大唐有多少個州多少個縣,咱們就開多少家,到時候全天下都在用圖書閣的筆紙,都在看我們的書、我們的小說,還有餐館!也開他百十來家分店,保準你數錢數到手抽筋。”
林管事抽了抽嘴角,道,“東家你這未來也暢想得太美了吧?”
“噫,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她擡頭,不遠處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呦,都回來了?我下廚給你們做點夜宵吃吧。”
林管事駭了一跳,道:“這可不行,說到底我也只是一個雇工,怎麽能讓東家親自做飯給我們吃呢。”
季婵笑了笑,安撫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做頓飯犒勞你們一下怎麽了,而且也就做這麽一次嘛,夜宵做起來簡單,又不是置辦什麽大餐,無礙的、無礙的。”說完了不等林管事阻攔,徑直進了後院的小廚房。
現在是晚上,東西不多,也不可能出去買,所以季婵并不打算做得多豪華,而且吃多了也不好消化。她先用白醋水洗了手,再拿竈腳的芋艿起來削,這樣就不會覺得皮膚瘙癢。籃子裏的剁椒醬還剩下了一半,挖兩勺放在切塊裝盤的芋艿上,撒上蒜末豆豉,直接上鍋蒸。
胡瓜皮削一半六留一半,切成寬片碼好,蒜末、剁椒醬、醬油醋、鹽适量,撒上去。小廚房只有一個竈臺,現在正炖着芋頭,季婵用大勺盛了油,伸進火膛裏頭加熱,熱油往胡瓜上一潑,滋滋作響,香味被瞬間激發了出來。
張大娘抻的面還剩下一些,再放一夜明天就壞了,索性今晚就都吃了。院子裏的大水缸有一網蝦、蛤,隔壁店鋪的老板娘關門之前送來的,本來想留着明天煮海鮮粥,現在勻出一半來做澆頭。
簡單的清湯湯底,幾片吃口爽脆的白蘿蔔,幾滴鮮紅透亮的辣椒油、少許嫩綠清香的芫荽。手工抻出來的面條勁道潤澤,澆頭鮮香量足,裝在藍邊的大海碗,家常卻味美。
四方的木桌,一碗面兩盤菜,新釀的梅子酒微微帶着酸甜,歲月靜好。
——
“你說誰來了?”季婵正動手改着小說,這是底下找來的讀書人寫的,今早剛交的稿,全是文言文,盡管她已經有了基礎,但還是看得頭昏腦漲。
“這是小說,又不是教材,什麽新奇就往什麽方向寫,只要避開忌諱的就成,寫得這麽文绉绉的誰看呀?咱們要貼近生活還要高于生活,不能瞎來也不能純寫實,情節要跌宕起伏,□□低谷都要有,最好讓讀者能感同身受。”季婵看見林管事兩眼放空的樣子,手指點了點桌面,把他的神喚回來,“你直接轉述給作者就行,他知道該怎麽做的,還有記住咱們的消費人群主要是中下層啊,敘述一定要生動有趣,普通老百姓雖然看不懂,但我們可以投到咱自個的餐館,培養幾個說書人,一舉兩得。”
“娘子……”阿錦趴在柱子上,提醒了一句。
季婵“啊”了一聲,轉頭看她,一臉茫然,“你剛才說誰來了來着?”
“楊石……”
石叔?季婵斂眉不語,心裏隐約有些抗拒。
楊石的兒子楊興,做下的事讓她不僅損失了錢財,還令她對人與人的交往有了新的認識,有的時候你想幫助別人,但是對方對你僅僅只是利用,你原以為正直的人,其實涼薄得讓人心寒。
還有楊李氏,在她的思想裏,她只需要向你施舍一點小恩惠就有了向你提随意要求的資本,你不幫就是無情,就是良心讓狗吃了,她從來都不為別人考慮,也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過分,橫豎就是一個思想,我幫過你,你就得答應我,就算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也得給我摘下來。
對于楊李氏,季婵當初礙于情面答應了,結果得到的不是感激不是解決,而是傷害,教她學會了心硬。當然這并非是讓我們一味的袖手旁邊,全然不理,而是不要輕易妥協,能幫她盡量幫,但是這必須是等價的,而不是自己的單方面付出。
楊石她不能不見,但是如果這位給她留下了好印象的石叔也蹬鼻子上臉,提出不合理的要求的話,那麽很抱歉,世界上誰也不欠誰的,她亦然,懂感恩不代表傻到割肉去喂白眼狼。
這就是季婵,在這次教訓中所明白的,現在只希望,楊石不會讓她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情節虛構、部分任務虛構,司機技術含量不夠已經把車開歪了。
☆、第 45 章
季婵讓阿錦把楊石請到會客室, 自己把桌子上的手稿收拾好, 才轉身出去。室內燃着淡淡的熏香, 這是圖書閣特有的香,帶着草木書卷氣,凝心精神, 每個房間都有放。
楊石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有些拘謹的坐在凳子上,頻頻向門外張望。
“石叔。”季婵踏入內室, 态度雖然恭敬有禮,卻比之當初要冷淡了許多。
“婵丫頭, 我是來……是來道歉的。”楊石從凳子上立起來, 眼眶略紅, 鄭重的朝季婵躬身一禮,季婵愣住了一瞬, 醒悟過來後立即避開, 伸手去扶。
“石叔, 你這是幹什麽?使不得、使不得。”原先就算有再多的怒氣, 此時也發不出來,她想把人拉起來,沒想到楊石一動不動。
“這是應該的!”楊石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雖然是個農漢, 行事卻自有一番章程,遇到事情絕不糊塗,這也就是他家和鄰裏關系都不錯的緣由。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 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着的好名聲,卻被家人一手敗壞,這不僅僅是結怨,還是結仇,要是季婵願意的話,她甚至可以報官!
他今日過來,一是為了道歉,二是為了說情,雖然季婵現在沒有動作,但是如果她上官府起訴的話,自己的妻兒都會有牢獄之災,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只能舍下自己的老臉來求,“婵丫頭,我知道興兒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你嬸子也……他們只是一時被豬油蒙蔽了心。你若是實在來氣,怎麽打怎麽罵他們都可以,只是你石叔我也一把年紀,實在不能後繼無人吶。”
這是什麽意思?季婵擡眼看他,看到對方滿臉焦急立即明白了。這是擔心自己報官?說實話季婵的确有這個心思,只是礙于證據太過零碎,而且一旦上訴官府必定會牽扯出常六來,何況常六還是黑白兩|道通吃,報官不一定有用,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這樣的話明顯是不能說的,季婵給對方倒了水,輕聲道:“我體諒您,誰來體諒我呢?因為他,我的作坊燒了一大半,方子流落在敵對書坊手裏頭,客流被分走大半,其他生意也因為資金原因而暫時停了,這其中造成的損失誰來賠償呢?”
季婵以手扶額,在太陽穴上揉了兩下,勉強緩解了近日來的疲憊,只是眼眶底下的黑眼圈不是簡單的按摩就能消除的,“石叔,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麽神通,這種事若是再多來幾次……”餘下的話不必多說,誰都懂。
“這……”楊石語塞,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季婵站起來,目光在架子上的兔毛鬥篷停了一瞬,終于還是心軟道:“經此一事,想來我們兩家的交情怕是大不如前了,與其面上勉強相處、心裏起疙瘩,還不如不再往來……”
身後的人沉默了許久,終還是傳來一聲包含滄桑的“好”。
其實這已經是對兩家最好的處理方式了,季婵不知道對方明不明白,能不能想通,話盡于此,多說無益。
——
因為鉛筆的一點技術上的問題,季婵在長安多停留了一天,翌日就啓程。如此是現代,最晚也只需要一天的時間,然而這畢竟是交通方式匮乏的唐朝,就算走了較快的水路,也需要兩個月。
坐船并不比坐馬車輕松,江河上也有風浪,雖然沒有海上的駭人,但是浪頭一起,船身晃動不停的感覺也讓人難以忍受,何況這樣的折磨,需要維持兩個月……
季婵拎着個小馬紮坐在船頭,手裏拿着根釣竿,一頂草帽斜扣,遮住了半張臉頰,陽光灼人。
此次下揚州,季婵只帶着阿錦和劉、林兩位管事,還有一只李高明送的,據說能解悶的黑色小鳥。解不解悶季婵不知道,但是能看出來它挺兇的,上次阿錦少喂了它一頓,就被啄得滿船跑,林管事摸了一把羽毛,頭發被啄掉了一撮,不偏不倚,正在額頭最中間,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長回來。
烏鸫記仇,而且性子也十分霸道,時常一言不合就開怼,船上除了季婵一人,其餘的都曾遭過它的毒手,季婵也覺得奇怪,為什麽這只烏鸫對她十分依戀,別說摸羽毛了,就連揉腦袋都不生氣。
阿錦捂着自己手上鮮血直流的口子,嘴角抽搐。還能為什麽?這鳥精着呢,但凡它張嘴碰了一下,長安城裏頭那位能把它給炖了!
烏鸫好鮮魚,每日季婵都要在船頭坐一小會,就是為了給它釣上一兩條解饞,釣上來的魚剝皮去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