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刺史府面上平靜, 暗地裏卻動作不斷, 俞修身在漩渦中心, 卻仿若不覺,仍是每日該吃吃該睡睡,閑暇時就作詩畫畫, 偶爾還去牢獄裏頭探望探望水匪,撩撥一下方舟緊繃的腦神經。
“江豹寨之事未了,俞郎中不随方某去查探一下敵情嗎?”方舟站在案前, 看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了一根木頭杆子正在紙上描繪。
“哎,方刺史莫急嘛, 殿下還沒抵達揚州, 我等豈敢輕舉妄動?何況在這之前那麽久了您都沒能摸清江豹寨的底細, 想來某等打探這一時半會的也白費不是?”俞修本人也是剛用鉛筆不久,紙張擺放在案上, 跪坐着伏過身去, 腰杆習慣性挺直, 又酸又僵硬。然而即便是這樣, 他臉上仍是一派清朗笑意,甚至還怼人怼得十分利索。
“你……”方舟語塞,卻是半點拿他的辦法都沒有。
按理說他比之俞修品階高, 實在無需懼他, 但是奈何自己理虧。
方舟手底下并非如他清廉的官聲一樣幹淨,事實上他和水匪勾結,劫掠北上的商隊, 将奪來的貨物交于商賈折價轉賣出去,再将錢投入到其他生意中洗白,如此循環,早就積累了驚人的財富。
只是他并非自己貪財,而是為他人做事,對方的來頭十分大,涉及面也很廣,若是事情暴露不僅是他自己,只怕連族人都要受牽連。
江武東已經派人前往山陽,只等到時候截殺李承乾,而他則是要帶俞修去查探已經準備好了的‘水匪’,早點将‘江豹寨’一事了結。
若不是當初江武東貪心劫錯了船,事情也不至于敗落,他也不必想盡心思掩蓋!想到這裏,方舟心中有幾分怨怼。奈何對方畢竟和自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陰險狡詐,輕易動不得,否則他早就讓人直接砍下他的頭,再重新扶持一個人上位,奈何江武東已經和那位有過接觸,怕到時候問起不好交代。
山陽的消息久久未能傳來,俞修對于監獄裏頭的俘|虜看得死緊,油水不進,方舟皺緊眉頭,心情難言。
“方刺史莫急嘛,來來來,這是俞某用素描為您畫的一張畫像,像不像?”俞修張開畫紙,笑得愈加風清月朗,只是暗裏悄悄動了動腰背,他也一把年紀了,長時間這麽伏着實在受不住。
白紙黑色,畫上的人模樣扭曲,若是讓季婵瞧見,怕是要感嘆這三庭五眼,沒一個在線上的。
至于方舟看到那張所謂的畫像之後,心裏的感受更是難以描述了。
再道回來,季婵等人所居的說是旅舍,更像是租屋。四人住一個小院,劉、林兩個管事離得稍遠,季婵和阿錦住在一間,當然,自然是季婵睡榻,阿錦住隔間。
對此阿錦毫不在意,先不說她如今是季婵的仆人,就是當初練武的時候,站着都能睡,有個地方就不錯了,比之這些,還是就近保護才是正道。
回字院,擺設雖然不富麗精致,但簡約素淡反倒更為養眼。看守院門的是個婆子,平日裏也負責她們的飲食,看着和常人無異,但是卻做得一手好菜,即便烹饪的手法單一,做出來的滋味卻多樣。
肥瘦搭配的豬肉剁泥,摻上幹菌末和蟹黃,捏成等大的六個丸子上鍋蒸,雖說沒有雞湯做底,不如後世的美味,但是也極為難得,至少震驚了正要舉筷子的季婵。
“這道菜叫什麽名字?”季婵用筷子一夾,淡粉色的丸子碎開,只好另外換了勺子小心撥弄。
“回娘子,這菜喚作蒸肉丸。”阿錦來時已經問過,只想了片刻便答出。
還以為是獅子頭來着,季婵動作不停,又夾了一個。旁邊是一碟炸好的鍋巴,酥脆噴香,再有一盤涼拌青菜,兩碗白粥下肚,季婵意猶未盡,卻是不能再多吃了。
和趙德雲商談之事已了,季婵答應先運來一船貨物讓他在揚州先試試水,正巧趙德雲打算北上長安,索性一同前往。
趙家和季婵不同,不僅僅是書坊,也涉及蠶絲、香料等生意。如今正好是夏季,時興的布料花樣輕薄繁麗,運往長安又将引起一番浪潮。守門的婆子被她買下,重新給了名字,打算用作餐館的幫廚,大部分時間教授新人,偶爾露一把好手。
碼頭登船,剛一駛出水面,劉管事便蜷成一團,圓潤的滾入船艙內的廂房休息。七八月風浪大,船身搖晃不止,比之來的時候更為厲害,劉管事反應愈發的大,不僅臉色青白,日常一吐,肚腹也是抽抽直疼。
季婵立于船頭,看見烏鸫在藍天下展翅,想起因為暈船而歇息在床的劉管事,心有戚戚焉的咬了一口手裏的肉馍,嗯,面皮還帶韭菜的。
船行兩日,太陽落山,夜幕降臨,漫天星空十分引人。黑夜中迎面駛來數條小舟,趙德雲船上的船夫揮着幡子示意,奈何對方好像沒看見一樣,一如既往。
本能的感覺不對,趙德雲吩咐随行的壯仆手握棍棒,護在兩邊,小舟密密麻麻的布在眼前,有些人萌生了退意,卻被趙德雲呵斥,只能擋在面前,心裏的畏懼卻是怎麽也除不去。阿錦把季婵護在身後,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漸漸消失,與平日全然不同的嚴肅面孔讓季婵也是心裏一緊。
“這些是什麽人?”眼看着小舟越來越近,季婵再怎麽遲鈍也知道危險将臨,她低聲問道。
“是水匪,娘子勿慌,奴定能護你安全,區區水匪,奴還不放在眼……”帶着鈎子的麻繩鋪天蓋地而來,扣在船上,轉眼間就有數名水匪登船,阿錦的話停住,轉頭一本正經的對季婵道:“娘子,我們逃吧。”
“……”
趙德雲臉色驟變,指揮着健仆上前與之搏鬥,奈何戰鬥力壓根不是一個等級,何況之前就心中膽怯,打起來縮手縮腳的,很快就死傷過半,餘下的見狀紛紛扔掉手中的工具,跳船而逃。而水匪則是越戰越勇,黑夜中的他們形同鬼魅,攀着繩子往大船上爬,腰間配着長刀,嘴裏還叼着匕首,刀身泛着冷光,一如他們漠然的眼神。
草菅人命……
季婵原本猶豫的心看到眼前的場面瞬間堅定了起來,錢可以再賺,售貨商也可以再找,如果今天她折在這裏,就什麽都沒有了。
阿錦抽出袖裏紅,反手握住,她鎖定了一只落單了的小舟,打算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帶着季婵偷偷渡上去,佯裝成水匪同夥,逃出生天。
只是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正當她拉住季婵往船邊湊的時候,“咻”的尖厲破空聲陡然響起,一只暗箭踏風而來,狠狠紮進了季婵的左臂。尖銳的箭頭由精鐵制成,森然的冷意劃開柔軟的皮膚,鮮血汩汩湧出,浸濕了半邊衣袖,季婵痛叫一聲,臉色慘白的握住臂膀。
“娘子!”阿錦擡起袖裏紅擋住了飛來的箭矢,掏出手帕裹住季婵的手臂,心裏暗自着急。如今季婵手臂受傷,如何能夠跟她游過冰冷的河水?而且劫匪已經在往這邊湊近了……
“東家,阿錦,這邊!!”大船底下,一方小舟緊緊依在其旁,阿錦探頭一看,底下小聲呼喚着的正是劉、林兩個管事,原本他們兩個都在船尾的廂房裏頭休息,聽到外面喊殺聲才匆匆轉醒,因為找不到季婵等人,只好先放下小舟,緩緩靠近,緊貼着大船身邊,一個個慢慢查找過去。
阿錦臉上喜色盡顯,小心的攙扶季婵要将她送下去,突而敏銳察覺到一股殺氣襲來,手裏的袖裏紅剛攥緊就被人用刀橫在脖頸,一道陰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想去哪兒?”阿錦身姿僵硬,似乎是十分害怕的低頭蜷縮成一團。
江武東看見面前的女子服了軟就冷哼一聲收回刀刃,讓人把她們兩個拽下來,誰知道手下的人剛握住對方肩膀,就被那個看起來柔弱的少女咬住了手掌,登時哀嚎一聲,而蜷縮着的女子突然暴動,手裏不知何時出現的利刃一把紮進下屬腹中,兇狠的攪動了幾下,帶出一堆血肉模糊之物。
阿錦把季婵推落到小舟內,被底下的劉管事和李管事接了個正着,身邊沒有了季婵的她仿佛沒有後顧之憂,每一刀都直擊要害,殘肢落在小舟上,季婵看了不免一陣嘔吐。這樣近距離的沖突令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是什麽時代,如果她再不強大起來,終有一天會任人宰割,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任人宰割!
阿錦揮動袖裏紅又收割了數條人命,在逼退他們之後,毫不戀戰的轉身跳入小舟,催促着兩個管事劃水離開,然而江武東可不會輕易放過殺害了他這麽多手下的人,他手臂一擡,瞬間有十來個弓箭手搭起了弓弦,鋪天蓋地的朝她們射來。
阿錦扔掉滿是弓箭的船槳,左手悄悄的将袖裏紅按回竹管,塞入靴子內,做完這些的她無辜的攤開了手,舉起來大喊了一聲,“別打了,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