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臣揚州刺史, 方舟, 見過殿下。”方舟見過李承乾幾次, 然而那個時候對方還是個幼稚少年,既是天之驕子,自然會有幾分流露在表面的傲氣, 即便表現得再溫和也難掩鋒銳。只是如今這一碰面,方舟發現對方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雙眼睛像幽深的潭水, 看不出半點其他情緒,與這樣的太子打交道, 他必須要小心行事, 免得被看出什麽端倪。
“方刺史請起, 本宮奉皇命,來徹查揚州水匪之事, 我等還是勿要多加廢話, 直接切入正題吧。”李承乾還是笑得溫和有禮,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對方舟的态度明顯不耐煩了許多, 甚至連寒暄都不願多說,直攻要害。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方舟也只能硬着頭皮稱是, 心裏卻暗自叫苦。
“既如此, 便勞煩二位帶我去牢獄,将水匪提出來審問吧。”他的态度極為自然,好像沒看見方舟勉強的模樣似的, 擡腳就踏入了刺史府,方舟立馬跟随其後,俞修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也迅速跟了上去。
穿過數道回廊,周圍的樹影由疏變密,守衛也愈加森嚴,直到他們走到了一個僻靜的小屋面前。這裏原來是刺史府的柴房,後來被俞修征用,改造成了刑房,地方不大,比之官衙大牢更是顯得簡陋,但是陰森程度卻是半點不輸。
在進來之前,這些盜匪已經挨過俞修一頓打,他也不聽什麽供詞,直接把人嘴堵住抽鞭子,仿佛只是為了洩憤一般。這還不算完,接下來的日子,水匪們每日僅有一個硬餅并半碗清水,關押了數十天,他們已經不像當初進來的時候那般硬氣,早就餓得兩眼發慌,五米開外人畜不分。
“砰!”
牢門被守衛打開,聽到聲響的水匪擡頭看了一眼,面前卻是一名衣着華麗的少年和兩個官員,少年他們并不認識,但是在少年後面的人卻是十分眼熟,水匪嘴唇翕動,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兩個字。
方舟放在腰間的手指弓了弓,臉上卻是一絲表情都無,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樣,轉過去吩咐道:“動手。”
什麽?還來?原本還萎靡不振的水匪瞬間表情扭曲,直接大叫出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須多費力氣!!”自打被抓起來之後,半點口供不錄,三天兩頭就是一頓毒打,就算他是殺人不眨眼的盜匪,也經不起這麽來來回回的折騰。
他們使勁叫喚,心道自己肯定活不了多久了,不如逞逞嘴上威風,也爽快!守衛卻是不理,沾了鹽水的鞭子高高揚起,重重落下。水花濺開,在水匪的背上手上乃至腰腹,留下道道檩子,交錯縱橫,不僅看起來吓人,傷口本來就火辣辣的疼痛,再加上鹽水更是讓人難以忍受。
水匪辱罵的聲音低落下去,慢慢的都換成慘叫聲,直到最後嗓子都喊啞了,甚至還有兩個直接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水。”李承乾佁然不動,冰冷的下達命令。
從牆角提來的半桶水直接潑到水匪身上,只聽見數聲慘叫之後,反倒是又暈過去好幾個,衆人的視線都聚集到守衛身上,對方看了看水桶,見到底下還殘存的鹽粒之後憨厚一笑,道:“弄錯了。”
李承乾微微側過頭,看向其中唯一一個還有幾分神智的人,道:“招還是不招?”
水匪舔了舔嘴角,傷口撕裂滲出幾縷血絲,唾液延緩了些許痛楚,他道:“我招,我招。我等乃江中寨的水匪,我們的匪首叫江武東,三年前,有個道士找到江武東,要江武東為他做事,而他用計幫助江武東吞并其他水匪寨,成為揚州的大水匪。那個道士甚至做了一條線,但凡從劫掠得來的貨物都有嚴家幫忙銷贓,而那些明面上的事都有當官的來解決,得了利益,我們兩成,當官的三成,大頭的道士拿走……”這些事情他早就想說了,自己拼死拼活得來的財物,卻要分那些翹腿享受的人,他不甘願,甚至怨恨。
“官府內和你們接頭的是誰?”李承乾黑眸裏的冷意幾乎要凝結成霜,溫和的假面瞬間褪去。
水匪的嘴張了張,“是…是……”話還未說完,陡然嘔出大量摻雜了鮮血的渾濁物,這像是個信號一樣,在這短短數分鐘的時間內,所有的水匪都死了個通透,一個不留。
衆人被這突來的場面震驚住了,氣氛凝滞沉默,李承乾拂落桌面上的杯盞,氣得渾身發抖,“好好好!好得很!究竟是誰,給本宮查!”他轉眼去看方舟,冷嘲道:“堂堂刺史府,竟然叫人在眼皮底下面前全死了,是本宮孤陋寡聞了!”
“殿下,臣不知,臣冤枉!”方舟低着頭,臉色發白,額上冷汗津津。
李承乾視若罔聞,拂袖大步走出,俞修也是十分嚴肅,跟在其後。等到二人看不見蹤影了之後,方舟直起腰,視線掃過地上的水匪,眼睛眯起,“把東西處理了吧,小心點,省得叫人看見。”身邊的随從領命而去,他踢了一腳死人,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
季婵在一室的暖香中悠悠轉醒,身下是柔軟的床鋪,錦帳半放半束,紅色的流蘇上還有個小巧的香盂,縷空的樣式十分精致,如果不是自己手臂上仍是隐隐作痛,她險些又要以為自己又穿越了。
勉強自己下了床榻,由于人生地不熟的,季婵也沒有随便喚人來幫忙,而且用自己沒有受傷的手倒了一碗水喝,等喉嚨不那麽難受了之後,她又小心翼翼的湊到了窗前,試圖通過這裏逃出去或者查探外頭的情況。
因為受了傷,她的力氣不如往常的大,然而也不至于連個窗戶都推不開,季婵又試了幾回,知道窗戶被人從外面釘死了這才松了手。她在室內反複踱步了好幾個來回,實在是等不下去了,索性拼一把,裹了外衣就想往門那邊闖。
手剛碰觸到門框,門板就被人從外面推進來,季婵早有防備,操起桌上的硬銅鏡就往來人頭上砸,卻被對方一把握住手腕,反剪了在身後。
“娘子!你終于醒了。”阿錦松開手,驚喜的發現季婵的臉色比之之前要好了不少,目光在觸及她手裏把着的銅鏡後,也為自己抹了一把虛汗,心道這季娘子雖然年紀稚小,倒是有幾分膽識和狠勁,自己差點讓她給開了瓢。
“阿錦。”季婵将人拉到身後,警惕的看着四周,“那些人呢?還有劉、林兩位管事呢?你沒被怎麽吧?身上可受了傷?”
阿錦無奈的聽完對方一疊聲的詢問,耐心的一個個回答:“那些人現在還不敢把我們怎麽樣,兩位管事在西廂休息,奴身上沒有傷,倒是您手臂紮了個血孔,莫要再動了,小心傷口又崩開了。”
季婵捂着手臂坐下,神色有些恍惚:“是了,我差點忘了,我的手臂受傷了來着,所以我們現在在土匪的老巢嗎?那個恒明子是……”她頓了頓,又覺得自己不該問的,答案顯然是自己不能觸及也不想觸及的,季婵頗為懊惱的皺起眉。
阿錦嘆了口氣,道:“先吃點東西吧,能告訴你的,我會告訴你的。”
案幾上放着她剛端來的魚片粥和幾樣小菜,雖然清淡但是有益于傷口的愈合,味道也還算鮮美,然而季婵的心思不放在這裏,也就匆匆喝完了,碟子裏的小菜更是一筷子都沒有動。吃完之後,她把碗筷擺放好,眨着眼看向阿錦。
阿錦點了點桌子,嘴唇動了動,像是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講起,最後幹脆以自己的身世開頭,“我本名的确是徐錦,底下還有個弟弟叫做徐璟,與我相差七歲,我們兩個都是罪臣之後,自小就被充入掖庭宮。”
掖庭宮?季婵并非什麽都不懂,她的臉色微變,手也攥緊了。
“最開始,時常有宮人因為我姐弟年幼而欺辱我們,甚至把小璟推到水塘裏去,我氣不過,就趁夜晚無人,把那個宮婢堵在角落裏,蓋着麻袋狠狠揍了一回。”她是将門之後,骨子裏就有股血性,哪能讓人随意欺負,而且也學不來那些算計謀劃的,想了想還是直接動手省事。
“然後,我們遇到了殿下和阿喜,本以為肯定少不了一頓處罰,沒想到反被殿下高看一眼,帶回殿裏,和其他的侍衛學習武藝,甚至還找了幾個有本事的游俠兒‘切磋’教導。”說到這裏,阿錦咧嘴一笑,那段時光雖然疲累和痛苦,但卻是自己人生的轉折點。
“殿下是李郎君吧?我早該想到的。”季婵喃喃自語道。
其實她一開始猜李高明的身份,認為對方只不過是個官二代,沒想到人家是皇二代。如今是貞觀年,唐朝的統治者是李世民,那麽兕子和雉奴的身份也很清晰了,一個是早夭的晉陽公主,一個是未來的唐高宗,女皇武則天的丈夫。
那麽李高明會是誰呢?兕子和雉奴的兄長……李泰嗎?或者是李恪?亦或者是李承乾?季婵覺得自己不僅手臂疼,腦子也隐隐作痛,“接近我又是為了什麽?我一個普通百姓,身上也沒有什麽稀世珍寶的。”她實在是想不通。
“因為娘子您,很特殊。”阿錦絞盡腦汁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這話她也沒說錯,季婵所掌握的知識對于這個時代的确很特殊,獨特的算術、還有印刷的改進,甚至是新品種的糧食蔬果,都是能對整個國家做出貢獻的東西,一旦推廣開來,受益的是天下百姓,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不會引起統治者的注意呢?
季婵聽完,難得的怔愣住了。她是名老師,時常被人比喻做蠟燭、春蠶等物,可蠟燭再亮也只能照亮一個房屋,春蠶更不用說了,從未有人把她推到這樣高的高度上,這讓季婵除了有些飄飄然之外,更多的是不安。
還有關于李唐皇室,季婵也有自己的看法,對方看重自己的能力是一回事,他的身份讓她也很在意。身為統治階級,掌握着整個國家生殺大權的小部分人,得罪不起也不知道該如何相處。
假裝不知道?她并不覺得自己能夠騙過對方。又或者是和之前一樣相處?可拉倒吧,老師心理素質的确比一般的人要好一些,但她還是普通人啊。還是小心翼翼的讨好,阿谀奉承?季婵做不來,也清楚對方不會喜歡這樣的人。
到底該怎麽辦?李承乾掉了馬甲之後,季老師陷入煩惱之中。
阿錦安慰她,“娘子你就當做我沒告訴過你嘛,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如何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季婵面無表情的看向她,忽的又想起恒明子來,幹脆就一齊問了。
“恒明子?”阿錦說,“那小子是個假道士,跟在另一位身邊,經常出些詭計害人,當初我揍他的時候見過他腰間有一方玉佩,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是他十分重要的東西,所以一見到我就認出來了,我懷疑揚州水匪就是他搞的鬼。”
“好了,我不想聽了。”季婵止住她的話頭,感覺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了,“那我們現在如何逃出去?”
阿錦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摸了摸後腦勺,左言右他,“娘子要不我再給你講講我弟弟吧,我弟弟他啊……”
“你該不會?”季婵一臉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我還沒想好來着。”阿錦的表情十分無辜,她當時也是情急所至,所以就病急亂投醫了,其實并不是季婵表面上看到的那番勝券在握的樣子,但至少現在比當時好很多了不是?
季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