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明節前一天,我一個人去了老家。老家是江南的一個小鎮。爸爸媽媽就是在這裏認識結婚,并一同在這裏走出去,共同創業,中間幾十年風風雨雨,辛苦異常。可惜媽媽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就去世了,彼時我年紀尚幼,也不懂得死亡的意義。而爸爸又對我是極好的,加之身邊又有蕭騰遠作伴,所以即便是沒有媽媽,我的童年依然過得無憂無慮。媽媽過世前堅持要葬回老家,所以爸爸也追随着媽媽一同葬回了老家。原本是葬在老屋後面的一座小山上,只是因為政府要規劃,所以兩年前又遷墓,把爸爸媽媽合葬在了公共墓園。 這些事情,是蕭騰遠操持的。他從來不要我為了別的事情擔心。我不得不承認,他将我的生活是照料得極好的。可是愈是這樣,我愈加感到自己的沒用。 老屋請了鄰居的一個阿姨幫忙打掃,鑰匙也在她那裏。我去取鑰匙的時候,那老阿姨看到我,很開心。“我還琢磨着這兩天你們該回來了,所以啊,前天特意又把屋子打掃了一遍,床也鋪過了,被子也曬了,保證讓你睡得舒舒服服的。” 她很慈祥,我不由得濕了眼眶。“阿姨,讓您費心了。” “哪裏的話啊,我是眼見着你長大的,哎,小蕭呢?他沒跟你一起回來呀?“ “他工作忙,這次就不回來了。” 阿姨又自言自語道:“年輕人嘛,忙是應該的。” 我沖她笑笑,轉身進了屋子。屋子裏濕氣很重,可是很幹淨,一塵不染,看來是被精心打掃過了的。我把行李箱放床上,開始收拾帶來的衣物,臨行前,吳嬸幫我收拾行李的時候還很奇怪地問我為什麽帶這麽多衣服,她原以為我只會回去呆兩三天。那邊同遠的事情還沒有落下帷幕,我去了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倒不如在這裏多住幾天,有些事情,我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 收拾好了之後,我便獨自出門去墓園。 墓碑上爸爸媽媽的照片并排在一起,爸爸笑得慈祥,媽媽美麗動人。不論如何,他們終于是相守了。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一直往外湧,我哽咽着:“爸爸,我來看你了,你一定在怪我,這麽久我才來看你。不是我不想來,是我沒臉見你。” “爸爸,我過得不好。” “爸爸,我很想念你,沒有你,我過得一團糟。” 說到最後,我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哭。我想到小時候爸爸把我抱在膝蓋上,對我說:“我的桐桐啊,爸爸會好好照顧你,爸爸會用全世界的財富換你幸福,爸爸要讓你過得幸福無憂。可是你也要記住,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爸爸,我給你丢臉了。你一定痛恨我的不争氣吧。 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也很累。 就這樣了吧。 我在墓地前站了一個下午,一直到暮色四合,站起來的時候覺得雙膝酸痛,險些站立不住。可是這麽哭了好久,也說了好久,竟覺得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家面館,我興致大好,進去吃了滿滿一大碗面。 回老屋,洗了個澡,看了會電視,已經十一點多了,我看看時間,關了電視,睡覺。 然而這一覺睡得終究不踏實,尤其半夜還打起了雷,一聲接一聲,就仿佛貼着窗戶炸開了,把整個屋子照得慘白。我睡得迷糊,許多畫面在眼前交錯閃過。有小時候的,我總是跟着蕭騰遠的後面,他走路太快,我跟不上,他就會走幾步停下來等我,皺着眉頭不耐煩的樣子:“葉小桐,你怎麽這麽慢?” “葉小桐,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哭啊,哭的人心煩。” “葉小桐,你再這麽慢悠悠的,你就遲到了!” “葉小桐……” 夢到最後,是他站在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依舊蹙着眉頭:“葉桐,你快點。”我踉跄着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哭,可是卻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于是我哭得更厲害,哭到最後身體都沒有力氣再跑了。他還是站在那裏,看着我倒在地上,也沒有伸手扶我的意思,只是說:“葉桐,你就會哭,你除了哭你還會做什麽?我真是厭倦了這樣的你,自私自利,什麽都不會。你只會拖累我,我要自由!”他面色鐵青,冰冷地吐出幾乎要将我淩遲的話語。 “不要啊——” 我從夢中驚醒,臉上眼淚模糊了一片。窗外又是一陣可怖的響雷。屋子裏被閃電照得亮如白晝,我一驚。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大力推開。 難道是賊? 我再次叫出聲,身體不自覺蜷成一塊,要是在這遇上了什麽賊,那真是叫天天不應了。那個人影大步沖到我跟前,我坐在床上,往後退:“你不要過來,啊——” “葉桐,是我!你睜開眼睛,是我!” 那個熟悉的聲音具有奇異的安撫效果,我平靜下來。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我看清了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竟然是蕭騰遠。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從那一次争吵之後,他就住進了公司,我們沒有再見過面。這一刻看到他,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又一次淪陷了,就為了這樣的一種踏實的感覺,就為了被他堅定的目光包裹住的感覺。 我伸手抱住了他勁瘦的腰,死死地抱住:“騰遠哥哥,騰遠哥哥!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要丢下我!” 我感覺到他的猶豫,可是他最終還是伸手回抱住了我。那一刻,我有種模糊的感覺,他的心裏并不是完全沒有我的!但不容我深想,夢裏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那種絕望的感覺如此的真實,它就像是一根刺,插在心上,只要我一有什麽妄念,它就痛得厲害,提醒我要收起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只是擁他更緊,泣不成聲:“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要我?” 他的嘆息幽幽地從頭頂傳來:“葉桐,葉桐,我該怎麽辦?” 若是我知道,我便不會這麽得猶疑不定。 若是愛可以這麽的簡單,是不是一切就會好很多? 那一夜我們相擁而眠,這是我們結婚以來的第一次,我們靠得這麽近,心跳都是重疊的。可是又很遠。遠到即便我聽着他的呼吸聲,也覺得絲毫不真實。 “你怎麽會來?” “我一直跟着你,從你上飛機的那一刻。” “蕭騰遠。” “嗯。” “看在我那麽愛你的份上,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把身子往被窩裏縮得更深,聲音也微弱幾乎不可聞,“不要恨我……”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中感覺他抱我更緊,還說了一句話,可是說了什麽,我也沒聽見。 難得地睡了個好覺,早上起來身邊已經不見了蕭騰遠,這讓我不得不疑心昨晚的一切也不過是個夢。我掀開窗簾,大雨過後,空氣很好,天空也像是被洗過了一樣藍得幾乎透明了。 我換了衣服,走到客廳,蕭騰遠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平時總是穿着正裝的他穿着白色體恤,淺色休閑褲,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學生一樣。我倚在門邊看他,恍惚間又回到了好多年前,我坐在禮堂裏看他做優秀畢業生彙報,那時候我才高二,可是他已經大學畢業。那年夏天,他也是簡簡單單穿着牛仔褲加T恤,站在禮堂的發言臺上,面對那麽多人都神色如常,侃侃而談。坐在我身邊的女生看到他都激動得不行,我更加得意。 他回過頭:“你醒了?” 我點點頭,走到他身邊坐下:“你今天要回去公司嗎?” “你回去嗎?”他放下報紙,又問我。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低聲道:“我想在這裏再多呆兩天。” “桐桐。”他突然叫我的小名,這讓我又走了神,他習慣性地皺眉,“黎書言的事情,我承認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我跟她,早已是過去式。” 沒想到他會突然跟我說這些,我心裏翻湧起了各種莫名的情緒,其中最多的,我想大概是難堪吧。我原以為他不會在意我的感受才是。我低頭看着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手:“你不用跟我解釋。你說沒有,我就信你。” 他伸出手,幫我攏好額頭散亂的頭發,苦笑道:“我恨過你爸爸。可是,桐桐,我不會恨你。” 我驚愕,擡起頭,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起這些! “我看着你,我就會想到小時候屁颠屁颠跟在我後面的你,小小的身體,倔強的神情,總是跟在我後面拉着我的衣角。只要我一走遠你就的眼眶就會濕。每次在我面對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恨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那樣的畫面。”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所以,桐桐,我不會恨你。我雖然怨恨過你爸爸,可是我不會恨你,永遠不會。” 我已經不會說話,只是無聲地流淚。 他用手指替我擦掉眼淚:“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怎麽告訴你,我總覺得你還小,所以我想,再等等吧,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可是我居然忘記了,你已經長大了,再不是我那個跟屁蟲了。” “騰遠哥哥……”我哽咽着,眼淚也越流越多。 他笑了,笑容裏卻有一些苦澀。“我讓Kevin安排出了三天的假期,這三天我就在這裏陪你吧。有些事情,我也需要好好想想清楚。” 我環住他的腰:“那你不要想太久,你知道的,我每次等你,都會等得如履薄冰。” 蕭騰遠長嘆一聲,終是什麽也沒有再說,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了我。 在這小鎮上,時間好像都靜止了,蕭騰遠陪着我一條街一條街地走,那些青石板小路雨後變得幹淨濕滑。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只走路,不說話,我很享受這樣的沉默,甚至在心裏生出了隐秘的期待,希望這樣的安靜可以一直延續,不要停止。 沿着河邊走時,我們看到了許多正坐在河邊釣魚的大爺。蕭騰遠心情不錯,就借了釣具坐在河邊釣魚,我坐在他身邊,看着他釣魚。不過釣了一下午,都沒什麽收獲,這讓做什麽事情都得心應手的他十分受挫。我看了也覺得很好笑。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釣完魚再回到家,我自告奮勇說要做飯。蕭騰遠抱着雙臂倚在廚房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一回頭就看到他微帶着笑意的臉,這讓我的心跳又快了一點,我向他揮舞着手裏的勺子:“拭目以待吧。我的廚藝進步很大的。” “是嘛,那我肯定是要嘗嘗了。” 結婚的三年他鮮少在家裏吃飯,所以我很少有大展身手的機會,這讓我更加珍惜現在的時刻。我做了魚湯,青椒炒土豆絲,還有一個雞蛋炒西紅柿,都是再簡單不過的菜了,魚湯乳白,青綠色青椒,炒的金黃的土豆絲,紅豔豔的西紅柿,光看着顏色就讓人食欲大增。 蕭騰遠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塊魚肉,嘗了一口:“還不錯。” 我心情大好,食欲也好了很多。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聊過去小時候的事情,對于我們之間的那場婚姻,他只字不提。于是我也不說。只是在心底做了決定。 晚上吃完飯,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這是國內很火的一個相親節目,噱頭十足,可是仍舊許多人愛看。我給蕭騰遠倒了一杯紅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剛在酒櫃裏發現的,估計是爸爸以前的藏酒。”紅豔豔的液體在高腳杯裏閃爍着迷人又危險的光芒,輕輕一晃,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一仰頭把酒一口氣都喝光了,喝得太急了,我咳嗽起來。 蕭騰遠拍拍我的後背:“哪有你這樣喝酒的?”他看了下瓶底,打趣我:“你這下可真算是暴殄天物了,83年的酒,快30年了,被你這樣喝。” 我擺擺手,舌頭裏還殘留着酒精的醇香,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電視劇裏那個男嘉賓正在向他心儀的女嘉賓表白,表示他是專程為她而來。女嘉賓感動得幾乎落淚。 “你今天是怎麽了?以前也不見你多愛喝酒。” 我心裏苦澀可是說不出口,我舉起酒杯,隔着酒杯望着他的臉:“蕭騰遠,這麽多年,謝謝你照顧我。” 說着,我又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自虐,明明是不勝酒力,這會子感到全身發燙,視線也虛浮起來。自從發現自己愛上蕭騰遠之後,我就把自己變成另一個精神病患者一般,患得患失,每日如履薄冰,而今天能夠再一次體會這種平靜快樂的安寧日子,我已經對命運不得不感恩了。我伸手還要倒酒,蕭騰遠按住了我的手,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麽來。“葉桐,你在想什麽?” “呵呵,”我幹笑,去捏他的臉,“我什麽都沒想。” 他看了我一會,不說話,也是一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喝完。“不管你在想什麽,這杯酒,我喝了。” 我感到酒穿過喉嚨,在胃裏像是點起了一把火,要将我從裏到外燒個精光。眼前蕭騰遠帥氣的臉龐在放大,占據了我的全部視線。我像是着魔一般,一點點湊上前,送上了自己的嘴唇,一邊還喃喃自語:“騰遠哥哥,我好喜歡你……” 他原本扶助我的有點僵硬的手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慢慢軟了下來。他一手摟着我的腰,一手固定在我的後腦,狠狠地吻着我。 我們交換着彼此唇舌裏的酒精,最後也不知道是誰醉了。 碰撞間似乎碰倒了茶幾上剩的半瓶紅酒,紅酒沿着茶幾落下,滲進地毯裏,紅得就像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