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這話怎麽這麽暧昧?
蘇慎行端着茶杯進了辦公室,往沙發上一歪,“瓜片不錯。”
“合同的條款也不錯。”
“是嗎?不知讓我扔哪兒了。”
耿清讓往椅背上一靠,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看着他似笑非笑。
“OK,你別這樣看着我,我已經決定參加你們的項目了,合同就算了吧,至于你的承諾……我對你絕對信任。”
耿清讓唇角上揚,“打算所有工作一律敷衍了事?”
蘇慎行猛一擡頭,“你這種洞察一切先機的功力到底修煉了多久?”
“慎行,你不願簽合同,無非是擔心我違約而無處申訴,但合同确實是當今社會約束雙方……”
“诶……”蘇慎行擡手打斷,“說實話,我從不認為一紙合約能起到多大的約束作用,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比法律的效力更為顯著。舉個淺顯易懂的例子,為什麽人們總認為老婆是別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親?因為老婆和孩子是有本質區別的。親子是血緣關系,婚姻是契約關系。結婚證書的本質就是合同,受婚姻法的約束與保護,但是,婚姻的牢固程度比得上親子嗎?與其依賴一紙婚書來維持婚姻,不如盡一切智慧快速迫使誘使促使對方感情上極度依賴自己。所以,”蘇慎行微笑,“這世上,任何沒有轉化為親情的愛情都是荷爾蒙無意義的分泌!”
驚覺自己扯得有點天馬行空,蘇慎行眨了眨眼一攤手。
倒是耿清讓先生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結婚?”
蘇慎行橫着眼睛掃了他一下,“我現在很好奇,你們這次的任務難道是研究語言邏輯學?”
耿先生傾過身來,緩聲說:“慎行,我很認同你的觀點,可能我比你更激進,我不會結婚,也不會有孩子,我的愛會全部傾注在愛人身上,包括作為丈夫的情愛以及作為父親的疼愛,很徹底。一旦下定決心,要做到并不難,最難的……是找到那個值得我徹底付出的人。”
蘇慎行驚愕之極,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耿先生微笑。
過了很久,蘇慎行使勁抹了把額頭,“上課鈴響了,我那兒還有節課。”說完起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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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先生低笑出聲,“慎行,這個星期可以開始工作了嗎?”
蘇慎行擺擺手,“最近我非常忙。”
“忙完告訴我一聲。”
美其名曰——還有節課,實則在耿清讓眼皮子底下打開電腦活生生寫了一整天,以至于老賈大感不可思議,“你今天居然沒睡午覺?真新鮮!不像你的風格啊你這麽金貴!嗯?《臺灣政治精英主義者采行民粹主義導致族群分裂》?臺灣這點兒藍綠惡鬥的破事你打算研究到民國幾年?”
“所長的講稿,暑假忘記寫了。別跟我提民國,我現在心浮氣躁!”
“限期完成?”
“所以,明天的教師節慶祝會我去不了了。”
“不可能!你們家老錢頭在臺下坐鎮,老家夥可以沒兒女,三天見不着你他能得抑郁症!”
蘇慎行感覺自己快得抑郁症了。
晚飯随便吃了幾口,趕回來時,耿清讓正從辦公室出來,一把拉住他,“你在椅子上坐了一天了。”
一看電腦顯示都17:58了,一巴掌蓋在自己臉上,拔下u盤匆匆跑了出去,電腦都來不及關。
耿先生眉頭大皺,“慎行……慎行!”只好幫他把電腦關掉。
蘇慎行跑到校門口,正趕上最後一趟校車,坐上車打電話四處找人代課,最後陳葉凡被趕鴨子上了架了。
挑燈夜戰寫到淩晨一點多,眼皮直打架,往床上一趴,沒到三秒,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被所長的電話吵醒,說後天他就要去福建了。蘇慎行憂郁之極,撐着桌子緩了好幾分鐘,把手機關了,在電腦前坐了一整天,午飯就吃了兩片面包。
稀裏糊塗也分不清什麽時辰,“砰”一聲大門被人踹開,蘇慎行轉過臉來,訟棍往門口一戳,“你在家呀?你怎麽成天關機?我的手機快被打爆了算是怎麽回事?到處都在催你去參加慶祝會,你們家老爺子都問了三個來回了。”
蘇慎行徹底抑郁了,拔了u盤出門打車,熱浪一沖,頭昏腦漲。
剛到校門口就聽見運動場上一陣熱烈的鼓掌聲,全場齊聲高唱“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蘇慎行的腦袋嗡嗡作響。
往入口處一站,一眼看見主席臺上校長往正中一坐,左錢院長,右耿清讓。
蘇慎行彎着腰繞到錢院長身旁,悄聲說:“老師,您找我?”
老錢頭還沒反應過來,校長倒是先發話了,“無組織無紀律。”
耿先生側過身來,對校長笑說:“其實,無組織無紀律的是我,是我麻煩蘇老師幫了我一個大忙。”
校長打着官腔跟耿清讓客氣。耿先生朝蘇慎行笑了笑。
蘇慎行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昏昏沉沉就想睡覺,往前排一位仁兄肩膀上一趴,含糊不清地說:“借貴寶地讓我睡一會兒,結束了叫我。”
此仁兄笑罵:“聽說學校對面的工行昨晚被人砸了,是不是你幹的?搶了銀行多少錢讓你困成這樣?”
半夢半醒間,蘇慎行口音懵懂,“太多,文科生數不過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慎行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惺忪的雙眼,就聽見全場齊刷刷地喊:“蘇老師!蘇老師!蘇老師!”簡直聲震林樾直插霄漢,蘇慎行茫茫然環視一圈兒,好家夥,周圍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全樂呵呵地看着自己。
蘇慎行一拍腦門,“今年輪到我頭上了?”
旁邊某君笑眯眯地一拍蘇慎行的肩膀,指着前面的大屏幕說:“你看,今年校園網上點擊率最高的照片,短短幾天,下載量上萬。”
蘇慎行閃目觀瞧,大屏幕上兩張照片,其一,蘇大講師全身雨水恣肆,頭頂白紙,臉塗黑墨,怎一個慘字了得;其二,蘇大講師全身汗水縱橫,襯衫透明,褲子貼身,怎一個色字了得。
臺上,學生會長對着麥克風起哄:“有請蘇慎行老師上臺,大家掌聲熱烈一點。”
全場掌聲雷動。每年這都是壓軸節目,能不熱鬧嗎?
蘇慎行沉寂兩秒,籲出一口長氣,施施然走上臺去,接過麥克風笑容可掬地說:“大家晚上好。”
學生會長問:“蘇老師,您對自己高票當選今年的年度老師有什麽感想?特別是這張全身汗濕的半裸.照,下載量将近兩萬。”
底下不知哪個角落,突然“嗷”一聲尖叫,“半裸.照!半裸.照!老師,我愛你!”“轟”一聲,哄堂大笑。
蘇慎行轉身凝視照片,笑說:“說實在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半裸.照,若隐若現頗有幾分朦胧神秘美。”
“那麽您的感想是?”
“感想?……”蘇慎行停頓片刻,聲音充滿了疑惑,“……我天天洗澡站在鏡子前看全裸.體也沒覺得美呀。”
全場靜默,西北角突然齊刷刷地爆吼:“氣質!氣質!太沒品位了!”霎時,整個運動場枭叫狼嚎:“氣質!氣質!”那叫一個整齊!那叫一個有節奏!
蘇慎行莞爾失笑。
喊聲活活響了半分鐘,會長說:“蘇老師,按照慣例,您要說一件囧事作為今晚的結束語,”轉臉面朝臺下,“大家鼓掌歡迎。”
剛停歇的掌聲又響了起來。
蘇慎行笑問:“我今天還不夠囧?”
“您把我們全場都涮了,您還囧呢?”
“丢臉的事情太多,不至于讓我名譽太掃地的……我真得好好想兩個小時……”
會長哈哈大笑,“兩個小時?蘇老師,黃花菜都涼了。”
“那好吧。說一個埋藏在我心底準備帶進棺材的傻事吧。我在希臘時參加了足球隊,一上場,放眼望去,紅彤彤的西班牙人,我就像清政府落進了袁世凱手裏,皇帝都讓人踹了;後來我在美國時參加了籃球隊,一上場,放眼望去,烏泱泱的黑人,我就像孫中山落進了袁世凱手裏,總統位置都讓人擄了;再後來,我參加了游泳社,大冬天,把我拉到河邊上,我說:‘現在零下15°。’人家說:‘沒關系,我是西伯利亞人’,可憐啊,我就像朝鮮落進了袁世凱手裏……”
西北角猛然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猥瑣地吼:“王妃都讓人睡了!”
蘇慎行厲聲訓斥:“氣質!氣質!”
靜默片刻,“轟”一聲炸了鍋了,全場敲桌子掼板凳地吼:“氣質!氣質!氣質!氣質!”
蘇慎行忍俊不禁,往下壓了壓手掌,接着說:“我想在座各位認識我的不多,我姓蘇,名慎行,字謹言,合起來就是成語‘謹言慎行’,這個字是我自己起的,為什麽呢?”
會長還挺配合,問:“為什麽?”
“我在希臘學西歐文明起源,義正言辭慷慨激昂地戳破了教授的牛皮,以至于這門功課挂了。”
會長唏噓不已,“挂了啊!!!”
“是啊。所以,當時我就想:不能怪別人,只怪我父親沒有先見之明,明明‘謹言’和‘慎行’是連在一起的嘛,在我作為嫡長子的情況下,他怎麽就舍‘謹言’而取了‘慎行’了呢?周禮明文規定:國之重器,依嫡長子。嫡長子理應占有一切資源嘛,何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成語,哪有一分為二劈出一半的道理?從此之後,‘謹言’就成了我的字了。所以……”蘇慎行停頓下來,微風吹過,欄杆上的橫幅唰唰作響,全場鴉雀無聲。
蘇慎行輕聲一笑,提高聲音問:“我教的六個班的同學是不是都集中在西北角?”
西北角嘻嘻哈哈地喊:“是!!!”
“很好!你們明知道今天我要丢人現眼,居然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剛才我一上臺,你們帶頭叫好起哄,很好,簡直好極了!既不‘謹言’也不‘慎行’,嚴重不符合我的審美觀。今天,在場的其他同學我無能為力,但是,你們,這就好比譚嗣同落到了我這個袁世凱的手裏,腦袋都讓人切了,所以,明天,每人扣一分!”
陡然靜默,西北角一片慘叫:“啊!老師!我知道錯了!”
全場突然爆出齊刷刷的大笑聲,夾雜着口哨聲拍打聲,學生幸災樂禍地喊:“老師,你太帥了!”“老師老師,我愛你!”“蘇老師!你是我的男神啊!”……
蘇慎行笑了笑,将麥克風還給會長,笑說:“對不起,把你們的批鬥大會搞砸了。”
下得臺來,蘇慎行跟明星開演唱會似的,兩旁學生夠着脖子伸着手,蘇慎行是一路握手握過來的。
回到座位,周圍一陣熱火朝天的掌聲,一個個樂呵呵地揉搓蘇慎行,“還是你小子能耐!”“以後一律依此辦理!”“這幫小兔崽子終于踢到鐵板了吧!”……
蘇慎行估摸着後面沒自己什麽事了,趁還沒結束,偷偷摸摸退了出來,往辦公桌前一坐,插上u盤,接着廢寝忘食,寫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吧嗒”一聲,燈光大亮,蘇慎行擡起頭來。
耿先生掃了眼電腦屏幕,“今天寫了一天?”
“是啊。”蘇慎行噼裏啪啦打字速度飛快。
耿清讓壓着他的後腦勺迫使其将臉轉向右下角,“看看幾點了?”
“哦……”蘇慎行眼一閉。
耿清讓笑說:“走吧,校車已經沒了。”
蘇慎行“嗯”了一聲,“我把這段寫完。”
“好。”耿清讓進辦公室一邊收拾文件一邊說,“聽勤務兵說,今天有牛肉,科爾沁的……”
蘇慎行笑了起來,“駐科爾沁連隊自己養的牛?”
“我說連牛吃的草都是他們種的,你信不信?”
“信!喝的水都是連隊挖溝開渠從新疆天山上引過來的。”
耿清讓哈哈大笑,“走吧,快鎖校門了。”
蘇慎行往後座一歪,耿清讓說:“你休息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汽車似乎越走越慢,最後徹底不動了,蘇慎行睜開眼問:“怎麽了?”
“堵車了。”
蘇慎行一拍他肩膀,笑眯眯地一指旁邊的應急車道,“你的是軍車。”
耿清讓回過頭來,唇角上揚,“違反公德濫用特權?”
“汽車挂個軍牌不就是為了違反交通規則嘛。你的衣食住行都在濫用特權,還在乎這一星半點?”
“我們是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勝利之師。”
蘇慎行調過臉去,面朝窗外,輕聲嘟囔:“所以,你就對我耍武威,對交警耍文明。”
汽車緩慢開動,突然停下來,蘇慎行往前一沖,耿先生正好回過頭來,鼻尖碰到一起,輕輕蹭了蹭,溫聲呢喃:“我怎麽感覺我在對你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