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花朝怔了一下, 思緒一下子又飛回四年前的那個小茅屋中。

那天她興沖沖提了魚回來,将它放入水缸裏,搓着小手看它游了一個下午, 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問題——他們兩都不會殺魚。

杜譽一貫吃的很清淡,偶爾吃點魚肉也是街坊給的或鎮上買的,從未試過自己親自動手殺魚。

花朝就更不用說了,連生個火都不會。

兩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終是杜譽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将那魚從缸中撈出來, 拖着花朝去了鎮上的魚鋪。

魚鋪老板是個市儈的大漢,一向嫌棄杜譽家貧, 無奈又有個正值思/春年華的女兒,十分心悅杜譽,因此更是對杜譽恨之入骨。

這日店中剛好只有老板一人。杜譽提着魚過去:“勞駕, 能幫忙殺個魚嗎?”

老板吊兒郎當地回:“可以, 十文錢。”

“十文錢!你怎麽不搶!”花朝從杜譽身後一跳過來, 咬牙切齒:“你這魚才賣八文!”那鋪面木板上鬥大的字寫着“新鮮鯉魚, 八文一斤”。

“老子自己的鋪面,老子願意怎麽定價就怎麽定價!愛殺不殺, 老子還不稀罕賺你那兩個臭錢呢!”那老板掀眼皮淡淡掃了一眼花朝, 眼見這斯文廢物又勾/搭上了別家姑娘,更是不屑:“小丫頭,跟着這種廢物男人,殺個魚都不會, 要吃苦的!”

花朝頓時氣地整個人像河豚一樣鼓起來:“你才是廢物!一肚子草包、滿腦子壞水,你家老婆孩子跟着你才是吃苦!會殺個魚有什麽了不起的!你會寫文章嗎?大字都不識一個,價牌都寫不對,還好意思看不起人!我家男……”順着那魚鋪老板的話,差點“男人”兩個字就要出口,頓了一下,臉上一紅,忙忙換成了別的:“杜大哥作的一手好文章,知書識禮,以後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的!豈是你這種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論!”

“花朝……”那大漢生的十分魁梧,杜譽怕她逞一時言語之快,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拉拉她袖子,想将她拉回到身後,她卻固執不動。

其時新朝初創科舉,開科尚沒有多少年頭,時人愚昧,鄉裏間從未見過讀書做官的,因此對杜譽這等窮酸讀書人并不多瞧得起。

那老板氣地瞪圓雙眼,“啪”地一拍跟前案板:“小丫頭,你別給臉不要臉!”

花朝絲毫不示弱,叉起腰:“你才不要臉!你要臉你想騙我杜大哥錢……”兩人争吵的聲音越來越大,鋪邊的街坊漸漸圍過來,花朝眼角掃到,忽然“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你……你欺侮我!臭老漢不要臉,當街欺負我!!哇~~~~~”連在她身側、一直小心護着她的杜譽都被這驚天一嚎吓了一跳了。生怕她真受了委屈,忙彎腰安慰她,卻發現她袖子底下的眼睛裏,擠了半天也只擠了個微紅,連半滴眼淚都沒有。

街坊聽到小姑娘嚎哭,連忙七嘴八舌去問那老板什麽情況。那老板氣地直要沖過來揪打她,卻更坐實了花朝的控訴。花朝又抽抽噎噎道:“來時娘親曾告訴我,樂順鄉風最是淳樸,鄉民個個和善好施,竟沒想到遇到這等惡霸蠻棍,我、我我要回家……”

樂順縣在天子腳下,卻又與京城相隔甚遠。當初勉強被劃入京畿,已是遭了周遭鄰縣無數白眼,因而鄉民尤為好面子。

一聽這小姑娘将兩人之間的糾紛上升到對一縣的控訴上,立覺那魚鋪老漢給大家丢了面子,紛紛指手畫腳、說他無理。那魚鋪老板百口莫辯,要打她,又被諸人攔住。七手八腳間,反莫名挨了不少拳腳。

花朝卻趁亂拉着杜譽從人群中鑽出來,滑溜的像個泥鳅,又拉着他一路快跑,直到遠離了魚鋪,才歇下來喘了口氣。兩人對望一眼,俱是一笑。

花朝笑得十分明媚,将手往杜譽跟前一伸:“給你!”

杜譽這才注意到她手上又多了一條魚,一陣啞然,問:“你……你哪來的?”

花朝得意道:“方才那鋪子裏順的。”

“順的?”杜譽眉頭微蹙。

花朝見他神色有異,立刻想起他為人正直,最不屑這等偷雞摸狗之事,只怕非但不會高興,還會不同意,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撒嬌道:“他那麽說你,我、我氣不過嘛……你別生氣……”

只是偷條魚而已,擱以前,我可是能将他處死的。哎,好漢不提當年勇。

可不知怎麽,當着山月般清朗的他,她就是理不直氣也壯不起來。

杜譽怔怔接過魚,望着她那漆黑靈動的雙眸,良久,輕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怎會生氣,我是怕你吃了虧,我又沒什麽功夫,怕護不住你……以後不要這麽為我出頭了,說便讓他說去,幾句話,傷不到我什麽!”

花朝笑道:“那可不成,誰再敢說那麽說你,我定給他好看!我不用你保護!你看我,跑的多快,誰能給我虧吃!”

而你,你這麽軟糯好欺,當然只能我一個人欺負。

杜譽望着她那空穴來風的自信,輕嘆口氣,無奈一笑。

兩人繼續往家走,走到半路,卻不期在田埂上碰到了那老漢的閨女。那少女二八年華,生的有幾分小家碧玉的俏麗。一見了杜譽,遠遠便羞紅着臉往一旁避開。

花朝見了她,忽然心生一計,拉了拉杜譽衣袖,指指手中的兩條魚,鬼鬼祟祟道:“欸,你看到那姑娘了沒?她就是那老漢的女兒。”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對你有意思嗎?”花朝擠了擠眼睛,暧昧一笑。

杜譽臉“噌”的一下蹿紅,好半天,才低低“嗯”了一聲,

“嘿嘿,你小子可真是豔福不淺!“花朝見他臉比對面的大姑娘還紅,好容易忍住在他臉頰上戳一下的沖動,得意洋洋宣布自己的計劃:“左右咱們不會殺魚。這樣,你就拿着這兩條魚去找那姑娘,讓她回家找店裏夥計幫你殺……”見他臉色慢慢沉下來,怕他要面子,不願向姑娘低頭,當即補充道:“你不用怎麽求她,你只要說清楚情由,然後這麽、這麽一笑就好了,你看就像我這樣……阿譽你別老板着一張臉,你生的這麽好看,不多笑笑,可惜了,你只要一笑,那姑娘定然十分歡喜,不過殺個魚的事,肯定能成……欸你別走啊……你走那麽急幹什麽……哎呦!”花朝話還未落,杜譽臉色已十分難看,邁開大步轉身就走,花朝一路小跑着追過去。眼見他仗着腿長越走越快,自己根本追不上,幹脆往地上一蹲,“哎呦”叫了一聲。

杜譽聽到這一聲,立刻住腳轉身,見她蹲在地上,以為發生了什麽,眉心一斂,拔足小跑過來:“你、你怎麽了?”

花朝卻是一笑:“我……跑不動了嘛。”

杜譽一見她那笑,就知道又上了當。然而聽着這一聲似嬌似嗔的撒嬌,又生不起氣來。直直盯了她一瞬,幹脆将兩條魚往她手裏一塞,在她身前蹲下來。

“你、你幹什麽?”

杜譽拍拍自己肩膀:“上來,我背你。”

花朝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杜譽道:“不是說走不動了嗎?又騙我?”

花朝當然不能承認自己騙他,猶豫了片刻,幹脆往他身上一跳,抓魚的兩只手摟住他脖子:“駕~~”

杜譽臉色又是一黑。然而聞着那刺鼻的魚腥味,漸漸卻反而安心地笑了。

杜譽的肩膀很寬闊,花朝伏在上面很舒服。正是初春時節,百花待放,鄉下的田埂子上,微風習習,刮來一陣一陣的青草香氣。

“……阿譽你看你就是不開竅,不過是笑一笑,又不掉你一塊肉,我要是笑一下有人能幫我殺魚,我自己就去笑了……”

杜譽原本只是聽着她叽叽哇哇地說着,并不吭聲,聽到這裏,卻沉沉回了兩個字:“不行。”

“是不行,我長得沒你好看。自然沒人願意為博我一笑做這些事……”

誰說的?

花朝初時還聒聒噪噪,不一會竟然睡着了。夢中她跟杜譽像兩個年畫娃娃一樣,一人抱着一條魚,她呵呵呵笑得特別快活。杜譽卻畫着紅臉蛋,板着一張臉,眉頭微微皺着,像被逼良為昌了一般。魚尾巴一擺一擺,水濺地他全身都是。

真喜慶啊!她好想把杜譽打扮成這樣!

醒來時天已半昏,她不知怎麽回到了床上。杜譽正坐在窗下,埋首寫着一篇文章。她望着杜譽的側顏,想到他夢中的紅臉蛋,忍不住“咯咯”笑了一聲。杜譽聽到動靜,轉過身:“醒啦?餓不餓?”

被他這麽一說的确是有些餓了。花朝摸摸肚子,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餓了。”

“想吃什麽?”

花朝心中念念不忘那兩條魚,舔了舔嘴唇:“魚。”

她在宮中時便最愛喝魚羹。那時膳房的魚瘦了一點不新鮮了一點她都要挑剔。來這已經好幾天沒吃上魚了,不免真有些想。

杜譽臉上登時浮現一點尴尬:“可它們……還沒死……”

盼望那魚自我了斷的願望看樣子落空了。

如何殺魚這個橫亘在兩人面前的曠世難題終于再度像一座大山一般壓了過來。

“那……”花朝舔舔猶豫了一會,終不得不向命運妥協,微嘆道:“要麽過兩天等它們活膩了自己死了再吃吧。”

活……活膩了?

杜譽見她臉上微現失望,擱下筆,走過來,嘴唇動了動,好半天,才有些不自信地說:“……要麽,我試試看?”

花朝饞蟲被勾動,本不想幹這等趕鴨子上架的無良事,可本能實在難以抵擋。裝模作樣地猶豫了一會,鄭重點了點頭。

杜譽從缸中撈出那魚,放在砧板上。那魚個頭雖小,卻十分活潑。一上砧板就蹦個不停。杜譽小心按住那魚尾,勉強克服心中的不忍,一刀就要向那魚頭狠狠斬去。花朝卻忽然攔住他:“好像不是這樣,我見那老漢殺魚,似乎都是先将它敲暈了。”她因實在想吃魚,曾眼巴巴在魚鋪前望過幾回,每回都是只望了個開頭就下了狠心走了。

杜譽愣了一愣,放下刀,心中那好不容易蓄起的一點殘忍又洩了氣。而那刀的一起一落間,案板上的魚好像感知到了自己的命運,立刻拼了命地翻騰起來,幾躍之下,竟然翻下了案板。花朝一見,本能撲過去按住它:“快,快!現在拍!就現在拍!”

她這麽一叫,杜譽亦下意識舉起刀,腦中還未來得及反應,刀背已利落幾下拍在魚頭上。那魚似感覺到劇痛,在花朝手下拼死掙紮,尾巴用力打在花朝手腕上。然而幾下之後,它便如僵死一般,沒了生氣。

花朝卻被拍地懵了一下,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哭了。

杜譽更懵,還未從殺生的驚悸中回過神來,被她這一哭,更是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怎麽了?”

花朝松開握魚的手,不顧那腥氣,便開始抹眼淚,一邊哭一邊說:“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莫名想着自己若是這條魚,定然痛的不行……”

這樣的稚氣之語若旁人聞來,估計會覺得荒唐可笑。杜譽卻十分能理解她,他自己并非素食之人,亦不虔心佛教的杜絕殺生之說,然而真正親手殺了一條生靈,那感同身受的掙紮與絕望還是能讓人的心狠狠一緊。

怪道說“君子遠庖廚”。

但他卻無暇處理自己複雜的情緒,見花朝眼淚漣漣,手足無措地想着該如何安慰。腦中翻過數個想法,走到她跟前,卻只是嘴唇一咧,咧出個再勉強不過的笑。

花朝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笑笑得一懵,原本正在抹眼淚的手愣愣停了下來。

“你……你做什麽?”

杜譽見她神色中微現驚恐,尴尬摸了摸嘴唇:“你不是說我笑起來能令人歡喜嗎?我想……讓你歡喜……”

花朝愣了一瞬,哈哈大笑。

杜譽呆呆看着她——是這麽……讓人歡喜的嗎?

然而見她總算笑了,心裏亦是一松。可回頭看那案板上昏死過去的魚,又愁上眉梢:“接下來……該怎麽辦?你既這麽不忍,要麽今晚……我們就不吃魚了。”

花朝卻一把擦幹眼淚,連連搖頭:“敲都敲了,不如給它個痛快。不然這魚明早醒來發現自己半身不遂,不是更痛苦……”

這理由……

還不如說她嘴饞呢。

杜譽忍住笑,勉強握住那魚頭。可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麽,一籌莫展。

一雙好兒女難死在一條茍延殘喘的魚前。

然而天不絕人,恰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是東街賣燒餅的許大娘。許大娘為人十分爽快熱情,見杜譽孤苦伶仃,常常關照他。

“杜哥兒,我今日在清涼寺中求了一個簽,那和尚說我給廟裏捐的香火不夠,菩薩不肯保佑我媳婦生兒子。我就是想過來給你看看,是不是這麽回事?”許大娘不識字,嗓門卻非常大,人未到,聲已先至。

花朝聽見這聲音,像迎來了救星。生怕杜譽愣頭愣腦,趕走了這救星,連忙按住他。自己笑嘻嘻迎出去:“大娘,要解簽哪,我來幫你解……”

許大娘知道杜譽這個遠房小表妹亦念過書,連忙将簽遞過去:“小娘子給我看也是一樣。”

花朝掃了一眼那簽文,誇張地一拍竈臺:“那和尚當真不要臉……這一句,你看這一句,分明是‘喜得男兒’的意思!阿譽你說是不是……”

杜譽低頭看了一眼被她解得牛頭不對馬嘴的簽文,在良心備受譴責之下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但比起令她受廟裏和尚诓騙,這倒亦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花朝又說了一籮筐好話,才将話題引到了殺魚之上。

許大娘一聽他們的難題,十分爽利地笑了笑:“這有何難!小娘子是神仙一樣的人物,自然不當沾血腥,不過阿譽你身為男子,這些活理應由你來做,日後過日子殺魚殺雞總是難免的,該當學學!”

花朝一聽大娘這麽說,登時又護上了:“大娘此言差矣,阿譽才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他的手是拿來寫文章的,怎麽能殺魚殺雞呢!”

許大娘笑道:“你個小娘子!你自己不會做這些粗活,你家郎君也幹不了,你們往後怎麽過日子?”

花朝未注意她話中的“郎君”二字,只是認真想着“怎麽過日子”之事:“我們、我們可以不吃雞鴨魚肉……”話出口卻沒了底氣,自己一晚上都忍不住,還談以後呢!轉而道:“我們可以去肉鋪買來……也不行,那一斤肉要比自己養的貴許多……對了,我們可以早早買了來,将它們養到老死為止!”說完深感自己智慧無敵,忍不住快活地拍了拍手。

然而,她這廂正認真思索着未來的大計,杜譽那邊卻已背叛了她。

他聽完許大娘的話,低下頭,恭恭敬敬應了聲:“大娘說的是,我日後一定學。”

身為你的郎君,這些髒活粗活日後自當由我來做。

那天晚上,杜譽煮了一大鍋魚羹,一大半都進了花朝的肚子。殺魚時哭的真誠,吃時卻絲毫不見半分不好意思。杜譽忍不住笑了她一句,她卻理直氣壯道:“魚兒死都死了,我不多吃些,不是對不起它們的犧牲!”

摸着自己飽脹的肚皮,心滿意足地往床上一躺:“魚兒魚兒,現在你們死得其所了!”

花朝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意識到他這話意有所指,臉上紅了紅,沒有接茬。

泡完腳杜譽将花朝扶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另從櫃子中取了被褥,要去書房打地鋪。剛走出幾步,卻被花朝叫住:“你還受着傷,今晚就……就睡這吧……”

杜譽脊背一直,沉默了許久,方吞吞吐吐道:“我很貪心……惦記的是來日方長,不想現下強迫你……”

花朝虛弱一笑:“我眼下這樣,你也強迫不了我什麽。”見他仍僵直着,又補了一句:“我晚上怕冷,你過來替我暖暖被子……”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就發上來了,不造有沒有錯別字,歡迎指出~

好喜歡寫兩只小可愛的日常,感覺像兩個小朋友一本正經的過日子哈哈~~不知道你們看膩了沒~~

杜譽小可愛令人歡喜的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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