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淩安排好了三輛馬車,準備出行。有下屬多嘴問他出門去往何處,他便回答去南方的船塢看看,據說天道盟的一個分舵造出了新船。

這一路路途遙遠,周淩準備安排十個弟子一路随行護衛。只是他這次準備的時間很長,想起來一件東西才往馬車上放,說是太久沒出門了,要準備些什幺都忘了。別人要幫他準備,他卻不肯。

柏簌青撅着嘴在旁邊說:“總管舍不得這樣又舍不得那樣的,別人還以為你這一次出門就不回來了呢!”

周淩笑道:“我就去兩個月,年前就回來了。小柏莫不是要想我?”

柏簌青紅着臉道:“誰想你了?只是見不得總管這個摳摳索索的樣子,好像是什幺不得了的寶物似的,不就是文房四寶,一張琴,一些舊衣裳,既然割舍不下就拿着去。”

柏簌青如今不過十三四歲,說話的神态和大人很像,周淩也沒拿他當小孩,嘆了一口氣:“這些東西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拿着去要是路上損毀了,可就更是心疼了。”

遠遠地聽到有人喚道:“盟主有事,請大總管到雲夢樓一敘。”

卓無極在雲夢樓的話,那幺等着他的,自然有方楚楚在內。

周淩知道最糟糕的情形已經出現了,心裏打了個突,臉上卻仍然笑吟吟。他答應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往雲夢樓走去。

……

天道盟有小樓的院子不多,白鶴樓和雲夢樓已居其二。小樓都是兩層或是三層的建築,樓層中間以木板相隔,和登天樓的構造大體相同,只是登天樓有七層,雲夢樓只有三層,上面的兩層都比底層幹燥,并且視野開闊,雕梁畫棟,屬于王孫貴族才有的氣派。周淩卻找了地方更大的西園來住,整個園子種滿了瓜果蔬菜。

以前他做副盟主的時候還有人笑話他住的地方配不上身份,後來當了總管,也就沒人提這茬了。不過背後還是有人議論,說是盟主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出身不凡,而總管卻是泥腿子出身,從住處就能看出來。

他進了雲夢樓所屬的院子。這個地方原來叫碎夢居,為了迎女主人的到來,重建小樓以後,就改名為雲夢樓。

一手締造盟主府的那位盟主定下了天道盟十條規矩,也定下了府中各個院落的名字。除了”碎夢”以外,還有驚神、明心、正氣、劍膽之類的名字,後來都因為各種原因改掉了。天道盟最開始建立時是為着天道蒼生,只是沒利益的事,偶爾一次還好,不是誰都能一直堅持下去。

秋高氣爽的天氣,府中的男女主人正對坐品茗,院子裏擺着茶具桌椅。他們身上都穿着如今價格昂貴的印花棉布胡服,方楚楚一身窄袖,卓無極腰間纏着一根鞭子,大約是要去練武。只是臉上的神态各異,方楚楚滿臉淚痕,卓無極卻是驚怒交加。

方楚楚弱不勝衣地靠在椅子上,一臉蒼白,卓無極發現周淩到了,霍然起身:“周淩,你總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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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淩疑惑:“盟主何出此言?一聽到盟主叫我過來,我就立刻趕來,半分沒敢拖延,莫非傳令的人怠慢,讓盟主久等了?”

“少說廢話!秋分那日,問道峰整個峰頂被炸得粉碎,死傷二十餘人,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周淩驚道:“怎幺會發生這樣的事?”

“別裝模作樣的,你故意用藏寶圖将人引到問道峰,又言明秋分那日才是寶藏開啓之時,等到那些人上了峰,便用千斤炸藥将峰頂炸毀。方老宗主和方大俠不幸喪生。周淩,你好歹毒!”

周淩忙道:“我一直在天道盟中,半步也不曾出去,怎幺就是我做的了?盟主的岳家不幸遇難,盟主的悲痛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事情的确不是我做的。我是送了不少藏寶圖出去,可我那是一番好意,如今好事變成了壞事,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或許是他們誤觸了機關,才不幸殒命。為何盟主為何想也不想地怪到我頭上?”

方老宗主是方楚楚嫡親的祖父,方忘機則是她的大伯,二人都是紫雲劍宗的翹楚人物。如今隕落問道峰,紫雲劍宗可以說損失了半壁江山。同時在峰上不幸罹難的,還有方老宗主的幾位至交好友。據說其中還有青雲派的掌門吳沁,烈焰門的鐘門主等等。

只有在遠處望風的弟子才僥幸逃脫,回來報信。巧合的是,峰上的人都和紫雲劍宗有關,要幺是紫雲劍宗的同盟,要幺就是紫雲劍宗的姻親。要不是卓無極知道消息晚了,說不定他也在裏面。仙宮每年只有兩天可以開啓,半個月前傳出去藏寶圖,來不及告訴更多的人,想必方老宗主也是急于驗證藏寶圖的真假。當他們發現仙宮忽然出現時,驚訝之下,難免就會有所疏失。

這些高手會被炸死,并不意外,先天境界雖然都有護體罡氣,可是初階的罡氣絕對抵擋不了這樣強大的傷害。

卓無極咬牙道:“你告訴我,為什幺都是紫雲劍宗相關的人?你是不是嫉恨楚楚,所以設計把她的靠山弄倒?”

周淩無辜道:“你怎幺這樣憑空污人清白?我一直對夫人恭恭敬敬,有哪裏做得不好的,盟主直說便是,為何要說我嫉恨夫人?我叫人将藏寶圖送出去,也是一片好意,天知道怎幺都到了紫雲劍宗手上,這一定是誤會!”

卓無極面色難看:“你還敢不承認?”

“不是我做的,為什幺我要認?”

“好,你既然不承認,那你怎幺解釋事發前半個月,你讓朱管事去青岩山?他極擅火藥術,正是你傳授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盟主想必是忘了,天道盟的火藥是用來開山引水的,朱管事和擅于河工的劉管事一同去青岩山下修建水渠。枯水期正是治水的時候,盟主也是知道的,過了這個時間,來年河水一沖,很有可能就會前功盡棄。”周淩忽然一拍手道,“我知道了,莫不是有一個惡人偷了咱們的火藥,去炸了問道峰?要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壞了!盟主,屬下願意親自去查清此案!”

卓無極冷笑一聲:“此事不必你去,我自會派人前去。要是查清是你所為,你該當如何?”

周淩認真地道,“那自然是殺人償命啊!我倒是真希望是我做的,方老宗主和吳前輩都去了,他們列在天機榜第三和第五,位在盟主之前。他們這一死,盟主就從第七升到第五了。屬下是願意為盟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的,如今不費一兵一卒,就讓盟主的排名升了兩位,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哈哈哈!”

他最後這兩句話一出口,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臉色劇變。

方楚楚越發地哀戚,對着卓無極道:“盟主……”

卓無極沒有看她,厲聲對周淩道:”你真是得了失心瘋了!以後我的事不必你多管!”

周淩笑道:“不管就不管。正好,我欲到南方去過冬,順便看看新船,盟主沒什幺事的話,屬下就告辭了!”

他随手拱了一下,轉身便行。

忽然一陣勁風從後而來,像是鞭子帶起的風聲,他只覺得背後火辣辣地一疼,直覺地伸手去擋,那鞭子的尾部便如毒蛇一般,瞬間纏在他的手臂上。

鑽心刺骨的疼痛來襲,連右手臂也受了一道鞭傷。他不由得閉了閉眼,強忍着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

此時鞭子已經收了回去,他慢慢轉過身來,沉着臉對卓無極道:“盟主這是何意?”

他的衣服雖然破了,嘴唇蒼白無血,臉上卻仍然鎮定,氣勢上并沒有遜色半分。

卓無極不由得氣息一窒。今天的周淩和往常絕不相同,仿佛瞬間爆發出了灼熱的光芒,驕矜傲慢,讓他忍不住地暴躁。他竟忘記了周淩是沒有護體罡氣的,随手一鞭就甩了出去。

鞭子上留下血跡,讓他莫名的有些礙眼,慢慢将鞭子纏到自己的手腕上。他在知行堂傳授弟子武藝,因此各種兵刃都有涉獵,因為方楚楚是用鞭子的,他便照慣例帶了一根過來,打算和方楚楚切磋。沒想到這幺快就見了血。

“你以為我就查不出真相嗎?”

“盟主盡管去查,但不能空口白牙就說我是兇手,随随便便就用鞭子打人,這又如何讓底下人心服口服?”

周淩的倨傲讓卓無極心中那絲悔意瞬間就無影無蹤,他道:“你身為男妾,竟不給夫人請安,此乃大錯,我罰的就是你這無禮之罪。愣着做什幺,還不給夫人行禮?”

周淩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盟主說得不錯,這一鞭,屬下認了。”

他恭恭敬敬向方楚楚一揖:“賤妾見過夫人。”

方楚楚蒼白着臉道:“免禮。”

卓無極道:“你的嫌疑還未洗清之前,總管的令符就先交出來吧。”

周淩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令符,交給一個侍衛,讓他轉呈卓無極。

卓無極拿到這枚可以號令整個天道盟的令符,仔細看過後發現不是假的,對于周淩如此輕易就範,又有些将信将疑。

卻見他對方楚楚拱手道:“夫人要是沒有什幺事的話,賤妾先行告退。”

方楚楚原想說些什幺,卻強行忍住,道:“沒事,你去忙吧。”

周淩又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方卓無極仍然在看周淩的背影,就算周淩已經離開很久了,他還沒回過神。

方楚楚咬了咬嘴唇,她剛才哭得嗓音有些嘶啞,此時說話便有些不夠悅耳:“剛才的總管,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有什幺不一樣?這就是一個背主的賤奴。以後不要叫他總管,我不會讓他再任天道盟的總管。”

“盟主……已經确定是他了?”

“還沒有證據,不過,他的嫌疑很大。”

“他為什幺要這般毒辣?莫非……他就這幺恨我,連我的家人也不肯放過幺?”

方楚楚脆弱的神态,讓卓無極心中憐意大起,只是周淩的事讓他心煩,沒有心思安慰她,只道:“如果是他的話,他可能并不是針對方家,藏寶圖他送出去二十份,只是湊巧都落入了方家的手裏罷了。大約他是自己練武不成,心性扭曲,所以報複整個江湖。你放心,不管主使者是誰,我一定會讓人查清楚,不會讓方老宗主他們死不瞑目。”

方楚楚低聲道:“盟主,我相信你。明日我要回紫雲劍宗奔喪,你會随我一同去嗎?”

卓無極道:“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要随你一同去。”

“江湖上都說,盟主的武功都是來自這份藏寶圖裏的仙宮,如今,我祖父和大伯都為這份藏寶圖出了事,我怕盟主去了,紫雲劍宗會有人為難盟主。”方楚楚擡起頭,看着卓無極,目光無限哀傷。

卓無極不以為然:“你既然嫁給了我,我讓你一人回去,豈不讓人說你的閑話?你放心吧,一切有我。現在你該做的事,就是回去好好休息,別多想了,其他的等到了紫雲劍宗再說。”

……

周淩才出了雲夢樓的院子,已有些站不直了。

他衣裳破裂,手腕上的鮮血不住地往地上滴落,背上的傷口只會更深。

這次和卓無極的會面,在場的有很多人,門戶也大開着,在雲夢樓外等候的柏簌青自然看到了一切,眼裏含着淚上來扶他。

“你怎幺來了?”他勉強笑了一下。借着柏簌青的手臂,才将身子穩了一些。

柏簌青道:“剛才看到總管臉色不對,就偷偷跟來了。盟主怎幺這樣狠心……”

他自嘲道:“怎幺能怪盟主?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柏簌青驚呆了:“莫非真的是總管所為?”

周淩沒回答,只道:”我現在不是總管了,以後不要再叫我總管,會被有心人挑刺。出行的車駕也減了吧,我打算只帶一個車夫,和一個從人……”

柏簌青忙道:“我去!”

周淩凝視他半晌,低聲道:“這一去十分危險,你年紀還小,就不要去了。”

“大人既然知道危險,為什幺一定要去?就不能在家養好傷再去幺?”

“家?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他語氣十分蕭索。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如果要去,我自然要跟從。”

周淩思索片刻,能跟他離開的的确沒幾個,于是道:“好。如果有事,我會盡力護你周全。你叫上程叔,趕車出來,我在西門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上一壺烈酒。”

“大人都傷成這樣了,怎幺還想着喝酒?”柏簌青語帶哭音。

周淩有氣無力地道:“傷口用的,烈酒可以消毒殺菌,防止傷口感染。”

柏簌青忙道:”行,我知道了,大人不要再說話了,就在此處休息,等我趕車過來接。”

周淩苦笑:”此事過後,我在府裏還如何待得下去?這裏離西門近,我自己去就是了。”

柏簌青勸他不動,無奈之下只好先離開。

人手既然減少,馬車也從三輛減到了一輛,東西自然需要移一移。結果他驚訝地發現,三輛馬車裏的出行配備都大體相同,一例三份,不需要再移,只要把西園裏準備好的換洗衣物帶上便可。

一般來說,出行的馬車都是主車裝貴重之物,副駕裏才放帳篷鍋碗之類的東西。

柏簌青不由得一呆:總管似乎早就知道會有今日之事?

他來不及多想,又到廚房去拿了些幹糧,路上遇到與他一同侍奉周淩的羅勤墨,羅勤墨吵着也要跟去。他知道羅勤墨全家都在天道盟做事,不像自己孑然一身,于是哄羅勤墨說,大人只叫他一個人跟随。

這事發生後,天道盟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周淩失勢,雖然暫時沒有人落井下石,但以後的狀況還真不好說。柏簌青可以理解周淩為何突然要離開。他起初認為總管一定是被冤枉了,但總管的态度又讓他遲疑起來。

總管向來溫和大度,他怎幺會是這幺殘忍好殺的人?定是盟主誤會了他。

程叔和他一樣的想法,對總管十分信任。他們都家破人亡,遇到總管才僥幸來到天道盟,程叔年紀大了,而他又太小,這才沒有到分舵去。

聽到柏簌青的傳話,程叔敲了敲煙袋的灰,一聲不吭地去趕車。

接到總管以後,柏簌青給總管用烈酒清洗了傷口。猙獰的傷口皮肉翻卷,柏簌青不由得哽咽起來。

周淩昏昏沉沉的,聽到柏簌青哭泣,倒清醒了一些,問道:“好端端的,怎幺又哭了?”

柏簌青道:“盟主怎幺這幺狠心,竟半分不顧昔日之情幺?”

“他在氣頭上,這幺做也是正常。何況,夫人是他心愛之人,人總有遠近親疏,和夫人一比,我又能算得了什幺?”

遠離了天道盟,他心裏那股壓抑的感覺才淡了一些,語氣又變得平和起來,很難相信自己先前在卓無極和方楚楚面前,變得那幺失态。大約是他們站在一起,太像是一對璧人。

于是自己的所作所為,雖然有大義作為遮掩,卻也帶着一種因妒生恨的意味。

他原以為自己是足夠灑脫的人,可是在情愛面前,在生死面前,才知道自己有很多事看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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