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鳥催人醒。
祭山這日天朗氣清,清風明媚。倒也擔得起年巫醫夜觀天象占得的“吉日”二字。
祭祀尚未開始,所以鵲兒廟前的籬牆內還空蕩蕩的,無人。
族中有分量的人都在大廟裏進行最後的查驗與準備,場內一片靜,只有祀臺兩旁的祀火熊熊,嗚嗚的響。
半人高的籬笆牆外,全族山民一改往日的閑散與邋遢,均鄭重地聚在這裏,連相互之間的攀談都壓着聲音,小心翼翼的。
花花扶着牛嬸子,擠在人群中。她隐隐有聽到抽噎聲,音低而壓抑。
花花尋聲看去,是個中年婦人在哭,瘦高,暗黃鵝蛋臉。還算精明自信的長相此刻顯得面目慘淡,給人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而她的四周圍着一群婦人,正小聲勸導。
想來應該是另一個小孩兒的阿娘。
花花收回目光,側過頭看了看身邊的牛嬸子。
蓬頭垢面,佝偻着背完全沒有精神的樣子,正在四處搜尋自家閨女的身影。
花花突然就心裏悶悶的,壓抑着她很不舒服。
她想說幾句話安慰牛家嬸子,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能小手下滑,握住牛嬸子的手,那手粗糙,一直在微微顫抖。
籬牆內,魏老族長拄着權杖從廟內慢慢走出來,一如往昔的穿着,黑袍加身外罩鹿蜀虎紋披風,威氣逼人。
似是為了表示鄭重,他的頭發被梳得一絲不亂。
魏老族長站在了祭臺上,他擡頭望了望天,見太陽奕奕正當空。
“時辰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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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一聲威令下,場中鼓樂便響了起來。而後有一群人穿着怪異衣服,簇擁着族中的巫師,從大廟內跳了出來。
手舞足蹈的,合着巫師口中的祭詞,場上頓時喧嚣起來。
鵲兒村的巫師,也是他們口中的巫醫。姓年名言,善醫,而立之年。他長相平平無奇,但此時一身褚黑色祭祀禮服随着他的動作肆意張揚,怪誕的祭祀歌舞被他演繹得從容悅目。
花花雖然能聽得懂他口中吐出的字詞,但連起來,卻理解得斷斷續續。
“......粢盛豐盛,牲牷肥腯,純善二童,望山神悅之。”
詞罷,九歲的山子和七歲的梧桐便被族中兩位長老從大廟中抱了出來。二人都穿着幹淨的素衣,晃眼看去純淨美好。
後面跟着他們的是大川,濃眉大眼,氣質內斂,雙手正托舉着裝有一對牛角的托盤,畢恭畢敬。
對山民們來說,祭祀用的牛角蔔是讓人敬畏的聖物,只有身份地位與威望皆俱備的人才有資格觸碰。
而大川來托舉牛角蔔,是衆望所歸的。因為大川姓魏名川,因是家裏的老大,小名便喚大川。他是魏老族長最得意最器重的長孫,學識淵博,才智勇猛過人,也是山民們均默認的下任族長。
“梧桐,我兒...”之前一直沉默的牛家嬸子,在看見自家閨女被抱出來時,終于壓抑不住自己,捂着嘴哭出來,“...我幺兒...她那麽膽小的人...那麽膽小的人...”
抽泣聲一直沒有停息,連同另一名小孩的阿娘。
“嬸子,”花花順了順劉嬸子的背,又挽起了半截袖子,深吸一口氣,“梧桐出來了,我們動手吧。”
當時梧桐被幾個山民搶走之後,花花和牛嬸子就再也沒見到她人。
牛嬸子當時已經慌了神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花花就跟牛嬸子出主意,等祭祀這天見着梧桐之後,就将她給搶回來。
當時牛嬸子沒有說話,花花以為她默認了的。
于是花花準備動手了。
但她看到牛嬸子沒有動,有點着急,她朝祭臺上看去,兩個小孩已經被抱了上去,開始捆綁了。
現在可是最好的機會,再不動手等被綁緊了就失了時機。花花着急的扯了扯牛嬸子的袖子,但牛嬸子依舊沒有動作。
“阿娘——嗚嗚——”祭臺上的梧桐看着眼前的一切,恐慌的手腳發抖,完全控制不住的哭出了聲。
第一次,她沒有聽魏爺爺和巫醫伯伯的話。他們要求自己要時刻保持微笑。
可是,她做不到,她不想笑,她怕,她好怕,她只想哭。
“......阿娘......”梧桐眼淚撲撲的往下掉,她朝臺下看去,想找自己的阿娘,但是人太多了,她找不到。
梧桐旁邊的山子卻是一臉平靜,只是緊握的拳頭和微顫的身體還能看出他的驚慌害怕。
山子覺得自己的唇應該被自己咬破了,因為嘴裏有血腥味彌漫,同草藥一樣,微苦。
山子想,對于自己來說,這算是一種解脫了。以後再也不用終年與藥為伍,不用再面對家人無奈又失望的眼神,也不用再聽到旁人的嘲諷或同情話了。
“點火。”
話畢,四下一片寂靜。大家看着年巫師單手高舉點火用的火棍,一步步踏上祭祀臺。
“嬸子,小梧桐要被燒死了!”花花心下焦急,看着臺上的梧桐被吓得發抖,哇哇的哭,她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難受。
“嬸子,快,我們沖進去搶人!”花花說完,也不管牛嬸子動不動了,她準備先擠開人群。她當時就選了個離祭臺較近的側面,他們若是繞過籬笆牆進去,只需要幾步就都能到臺上。
手突然被人抓緊了,花花腳步一頓,停下來轉頭疑惑的看向牛嬸子。牛嬸子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手緊緊的抓住花花的,心如死灰般,臉上是認命的絕望。
???自己的孩子都被快被活活燒死了,親生母親不去阻止不去搶回來,而是認命般平靜的接受?
花花擡頭看了看四周,見大家的表情,大事已定的滿足、對未來的期盼以及旁觀的漠然,就是沒有憤然的反對。
花花突然覺得這裏好可怕。
年巫師已經站在了臺上,手中的火把漸漸伸向木樁,越來越近。
花花知道,那木樁之前被人塗滿了鵝黃的樹油,若是火苗一旦接觸到它,便會蹭蹭蹭燃起來,包裹木樁,連帶着木樁上綁着的小孩子。
火把越來越近,再不阻止就來不及了。
“不要啊——”聲音有點抖,但很大,如肅寂中一聲驚雷,炸了大家個措手不及
而後全體嘩然,也暫時止住了臺上的最後一步。
見年巫師終于撤開了火把,花花也松了口氣,總算是有人出來阻止了,她就說,這麽離譜的事情怎麽可能沒有人反對?
但松口之餘,她很快便發現衆人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花花有點不解。
她呆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剛剛那聲音貌似好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花花驚得雙手緊緊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怎麽,你有意見?”年言站在臺上,視線開闊。
是那個外來女,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現在燦黃小臉一副萌蠢的模樣,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抓耳撓腮的焦躁得不消停,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呆順與乖巧。
花花見大家看向自己的眼神裏慢慢的帶着敵意,她感到了害怕,本能的搖了搖頭。
但一想到若是她也不阻止的話,梧桐她就真的要被燒死了。她還那麽小,那麽乖,每天都甜甜的叫她花花姐姐。
想到這裏,花花心一橫,鼓足了勇氣說道,“不要燒他們。”
花花一直重複這句話,她知道燒他們不對,花花想說出理由來說服他們,可是她張了張口,發現自己腦中一直是空白的,講不出什麽大道理來。
只知道那是兩條人命,不應該被活活燒死。“不要燒他們,他們是小娃娃啊。為什麽要燒他們?”
此言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其實最初他們也不是很懂為什麽要燒兩個小娃娃。祭山平山怒,可以燒其他東西啊。
于是衆人看向族長,希望族長解答疑惑。但見族長面無表情,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于是大家又紛紛看向年巫師,畢竟當初就是他提議用小孩火祭的。
年言瞪着花花,“你這是在質疑我?”他又掃了一圈似有松動的山民,眼神帶着幾分猙獰,“你們也在質疑我?”
“沒有,沒有,山神發怒,本來就應該祭祀山神以消神怒。”
“...沒有,巫師的方法是最好的,用小孩火祭才能展現我們的敬畏之心!”
“對,就是。”
“巫師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
年言天賦占蔔之術,又是鵲兒村唯一的大夫,在鵲兒村除族長外,他的威望最高,要不是自古族長與巫師不能為一人所任,他應該就會是下一任族長的。
年言聽到村民們的擁護聲,舒緩了些神色,“祭獻山神,乃是他倆莫大的福祉。牛氏,趙氏,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
“是。”花花聽到了牛神子的聲音。她瞪大了眼睛側頭看過去,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牛嬸子,那是梧桐啊。”
她看向周圍的人,“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花花急切得想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即使心中有千萬句的反駁,但她組織不好語言來,于是只得一味的強調,“他們和我們一樣,不能燒的,不能燒啊。”
“點火。”魏老族長根本沒理花花,一個外來女的意見,完全不必理會,族長直接忽略了她。
“不要,你們聽我說...”花花振開了牛嬸子的手,急得想擠開人群沖進去阻止,卻被旁邊的山民伸手給攔住了。
“放開我,放開我。”花花身板小,力氣更小。所以不管花花怎麽掙紮,還是沒有擺脫束縛。她看向牛嬸子,寄希望于她,“牛嬸子,快啊,快把梧桐搶回來!”
牛嬸子顫抖着手,哭的傷心,但依然紋絲不動。
倒是一旁的趙二嫂下意識的推着籬笆薄牆想要進去,卻被旁邊的朱大媳婦費力的拉住了。
而後,那朱大媳婦湊近她耳語了起來,不知道說的什麽,只是趙二嫂聽後,暗如死水的眼睛倏地一亮。
“等一下!”
“等一下——”
花花見那巫師已經再次伸出了手中的火把,大聲驚呼想要阻止。若是只有花花一人阻止,衆人便會直接忽略她,但場內還有另一個的聲音響起。
是趙二嫂,這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村民跳出來反對。
趙二嫂此時情緒明顯已經起來了,她趁着周圍人還沒反應過來,大力推到了籬笆,跑向了祭臺。
農家婦人力氣本來就大,況且籬笆也是象征性的做個隔牆标識,料想沒人敢推,結果真出了個膽大的。
很快,趙二嫂便已經踉跄的沖到了祭臺上。她避過了年巫師,一把摟住了面色慘白的山子。
場內的人最先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去拉她,想把她拉下來。
“我不服,我不服!”趙二嫂現下也管不了這麽多,她護住自己的山子,死死的抓住木樁不松手。
眼見着她抓着木樁的手指要被他們搬開了,她突然撒潑似的大哭起來,邊哭邊控訴,“魏族長,年巫師,鄉親們,如果今日是因為其他大事要祭祀我兒,我絕無二話!但若祭祀我兒是因為山神發怒,我不服,我不服!”
“趙家媳婦,這是族裏一致的決定,由不得你不服!”場內有長老站出來義正言辭的訓斥,“你們愣着幹什麽,還不趕緊把她拉下來,想耽誤祭祀吉時嗎?”
“是啊是啊,你難道不想山神息怒,讓大家都重新過上太平安穩日子?”場外也有人附和。
“太平安穩日子跟燒他們有什麽關系?”花花反駁了一句,然大家直接無視她,繼續指責趙二嫂。
“你這婦人,想讓山神再次發怒嗎?”
“趙二,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趕緊将你婆娘拖下來。”
“族長,年巫師,山神鎮怒,”趙二嫂見大家紛紛指責自己,心下也有不安,但一想到自己如果退縮,那她的山子就會被活活燒死。她不敢想像那個場景。
于是她左手一擡,堪堪指向人群中的花花,“山神震怒,都是因為那個外來女!”
此話一出,原本還鬧鬧嚷嚷的場面霎時鴉雀無聲。
花花聽到這個的時候正在費力勸說大家不要燒孩子,等她理解完整意思後,一怔。
花花:???
她很不解,同時右眼跳得厲害。
花花聽見趙二嫂繼續說道,“你們想想,這女的一來,山神就發了怒,難道不是因為她嗎?之前山神從來不發怒的,囊個就偏偏她來了之後山神就發怒了?!”
在場的人一聽這話,有腦子快的很快就轉過了這個彎,之後恍然大悟般紛紛看向了花花,那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苦大仇深。
花花見着這些目光,小身板顫了顫,往牛嬸子背後躲了躲,她看見這些眼神,有點害怕。
見越來越多的人看向花花,臺上的趙二嫂繼續加柴,“如果要安撫山神,只要把她燒去賠罪不就好了嗎!為什麽要燒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還燒兩個!”
又是一陣沉默。而後,場內衆人漸漸交頭接耳起來。
“趙家媳婦說的對,就是她一來山神就發怒了。”
“對,把她燒去賠罪!”
“就是,燒了她!”
花花見此情景,大驚失色!
她陡然覺得事情的發展走向很詭異,明明她剛剛還在為那兩個小娃娃求情來着啊,怎麽現在大家紛紛要把自己拿去燒了?
而令花花感到不安的是,越來越多的人贊同趙家媳婦的說法,認為山神發怒就是因為她引起的,都紛紛附和着要燒了自己。
她警惕的盯着這些人,被他們的氣勢給吓住了,腿不自覺的發軟。
“就是因為她!大家看看,看她那雙眼,勾人的很。她一來,便把村裏的男人勾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這就扯得有點遠了,甚至毫無邏輯之分,但婦人的發散性思維又怎麽會以邏輯來論?
“...勾人的東西!”有些婦人們想到了自家男人這段時間魂不守舍的模樣,眼睛紛紛向花花飛刀子。現在看着她那張臉,都恨的牙癢癢。
“...不要臉!就會勾男人!”
到處都是讨伐花花的婦人聲音,在場的某些男人則窘迫的很,心虛的沉默。
???
花花大寫的懵。
她見這麽多人都在指責自己,紅梗着臉,害怕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想替自己辯解,她這段日子一直在牛嬸子家休養身體,勾什麽男人?
之前除了大川,除了被問話之外,她壓根沒接觸過其他男人。
現在說她勾男人,怎麽勾?誰來告訴她要怎麽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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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花花(委屈臉):我,我冤枉啊,嘤嘤嘤......
某人:蠢樣。
下章高能,忍住,穩住,下下章男主就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