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孝宗不肖父(12)
科舉考試內容的變更,不僅是北方士子不習慣,南方士子也不習慣。
在這一點上,對雙方尚算公平。
降低了經義詩賦的比重,着重策論時務,則對于絕大多數士子來說,都不是個好消息。
大宋皇帝親口說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真宗皇帝趙恒又親自作詩《勵學》(注1):“……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并廣開社學和縣學,加上各地書院教學,在歷朝歷代之中,也是唯一不限制商戶子和軍戶子甚至宗室子弟參加科舉的朝代。
教育普及面廣,選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使大宋的科舉成為一項全民關注的大事,無數寒門子弟通過這條青雲梯實現階級跨越,也早就了無數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但同時也讓很多文人“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加上早期的科舉以詩賦取才,經義,策論時務雖然也有,但相比之下,考官看重的“文采”高于“實務”。
趙政本就是個急性子的務實主義者,哪裏耐煩看那種通篇華麗辭藻吹捧皇帝表忠心的美文,他更看重官員治理地方事務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不是誇誇其談的作文水平。
于是在殿試時,他親自出題問策:“朕承中否之運,獲奉大統……方今欲攘外靖民,子大夫與國同患難久矣,宜考前世中興之主,施為次序有切于今者,奇謀碩畫,可以持危扶颠者,其悉意以陳,朕将親覽焉。(注2)”
這題目出得夠寬泛,考校面既有歷史,亦有時事,還要有考生的見解和對策,趙政提出這個要求後,虞允文苦思冥想了幾日,才幫他修改好這篇近五百字的考題,趙政滿意地用于殿試之上,結果看到題目的衆考生,差點眼前一黑就昏過去。
考題裏,隐晦地指出先祖宋徽宗父子導致北宋滅亡,而如今高宗退位,新帝繼位,要中興大宋,既要對外收複失地,還要對內安撫百姓,政治軍事兩手抓,還得嚴刑峻法,整治吏治……如此種種,讓考生們盡情發揮,談談自己的意見和想法,新帝會親自過目。
真……沒見過罵自己祖孫三代罵這麽狠的皇帝。趙政作為穿越者,當然毫無自覺,罵得那叫一個痛快淋漓,這時候就算罵了,別人也只當他是謙虛反省,對這個皇帝更為敬重,只有身為代筆的虞允文,當時聽着趙政的要求起草考題時,暗暗捏了把汗。
哪怕這是趙政自己口述,讓他起草完善的文稿,虞允文也知道,身為皇帝的代筆,他以後少不了會挨群臣的罵,還有考生的罵。
這樣的考題,別說是考生,就算是朝堂上現在站着的大臣們,也很難答出讓趙政滿意的答卷。
可罵歸罵,寫文時那感覺……真的挺爽的。
皇帝自己罵自己祖宗三代,那是謙虛,是反省,是以退為進,可輪到考生們答卷應對時,要敢說皇帝說的對,你家祖孫三代毀了大宋基業雲雲……基本上就可以告別朝堂,回家種地,今生都甭想再踏上科考升官之路了。
上司肯自我反省是他開明,可并不代表真的能做到虛懷納谏,就唐太宗那樣口口聲聲以人為鏡,說魏征是自己的人鏡的,還經常被魏征的谏言氣得火冒三丈回到後宮號稱要殺了這個杠精,其他皇帝就更不用說了。
如今新帝剛剛繼位,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一次恩科殿試,能走到這一步的考生,都是全國文人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不乏曾經考過幾次科舉的考生,卻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不拘一格”的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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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的考生汗如雨下,趙政在殿上看着,殿試時間足有六個時辰,從巳時初到戌時末,當中準備了餐食,可由考生自取。
前幾個時辰大多數考生都在琢磨考題,也有人開始起草稿。
殿試時的答卷是不用謄抄,直接原稿交卷由考官審閱,這書法筆跡所占的分數就相當重要,尤其是最後還要選出十份最優試卷給皇帝過目,若是字跡潦草,有污聖目,等于是自毀前途。
況且在殿試考卷批閱時,污損、塗改、錯字、犯忌都會被考官直接拙落,所以大部分考生都會先起草稿,檢查完畢沒有錯漏犯忌之處後,才會謄抄到正式答卷上。
殿試的字數最低是兩千字,沒有上限,但要求不得“全用古今人文字十句以上”、“全用經史子集五十字以上”,避免那些做套題和掉書袋引經據典的考生湊字數水文。
趙政還特地提醒考官們在閱卷時,不必嚴格追求辭賦格律,雖然說考生的真才實學不一定都能從紙上所言表現出來,但從中可以看出考生的學識眼界,胸中抱負,比那些華章美句骈文郦詞更為重要。
如今還能留在汴京朝中的官員,經歷了大半年無假期的工作後,已經對現任新帝的作風有所了解,知道這位喜歡的是能幹事而不是能寫能說的,自然也就不敢再像從前一樣,閱卷先看文采。
到下午大多數考生開始謄抄試卷,雖然晚上這文華殿依然燈火通明,但畢竟會影響到定稿時的心情,所以除非真寫不完的,一般很少有考生拖延到最後才開始謄抄試卷。
趙政便帶着虞允文一起走到考生身邊,看他們答卷。
大多數考生在開考前觐見皇帝,按禮部教習的禮儀跪拜,那是連頭都不能擡的,答題的時候有沉浸其中無視四周的,也有眼神好看到皇帝下來的,只要有一個注意到了,引起不安,就容易牽動一片考生的情緒。
趙政看到一個考生見他駐足後竟然吓得筆都拿不住掉落在地上,不禁搖搖頭,讓人撿起來還給他後,意興闌珊地準備回去。
一轉身,正好看到一個考生筆下正在寫:“始皇并吞六國,可以止矣,恣心快意,複征南越,曾不止骊山之役圍城,而二世子嬰已被害而就擒矣,此以好戰而傷也……”(注2)
他一下子駐足不前,定定地看着這個考生下筆千言,洋洋灑灑,從中興之因到宋金形勢,從朝廷吏治到邊關榷市,竟然無一不談,原本每人六張大紙足以寫五千字的試卷都不夠他寫的,連虞允文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氣。
趙政沒有往下再看,反正等最後此人的試卷若能中選,還會呈到他面前,此時此刻,只看這一句,就足以讓他心神震顫,不能自已。
而那考生恍若未覺,根本沒在意是考官還是其他人在旁觀看他答卷,而是恣情縱意地大書特書。
反正,連皇帝出題,都已經将自己祖上三代皇帝都罵了,那他還怕什麽?壓抑了多少年對徽欽二宗的怒火,對高宗的怨氣,對秦桧的痛恨,此時此刻,盡情從筆下揮灑而出。
其實他心裏也很清楚,哪怕會試時的成績再好,殿試雖不會拙落名額,但一甲三人,二甲十名,三甲三百餘人,這進士與同進士的區別,依然是天淵之別。
他在會試是三甲之列,殿試時原以為十拿九穩的前三,可看到皇帝這道考題,他一時激動,還是沒忍住,一口氣将心中報負盡數吐露,無論成敗,他相信,這是自己有生以來寫的最好的一篇策論,沒有之一。
身邊那人影高大威嚴,令周圍人噤若寒蟬,他不是不知道,卻依然連頭也沒擡地繼續寫稿。
因為他知道,若是擡頭看一眼,對上天子之威,或許他就真的寫不下去了。
一鼓作氣,他連草稿都沒打,從上午寫到下午,一直到掌燈之後,才終于寫完了這篇萬言書。
等他再擡起頭來,站在身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高高的殿堂之上,也沒有皇帝的身影。他搖搖頭,嘆了口氣,自古以來,虛心求谏的皇帝比比皆是,可真正虛懷納谏的皇帝,那真是鳳毛麟角。
而當今……誰知道呢?
反正他這次殿試,答題寫得爽了,痛快淋漓,至于最後的結果,已經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十幾年前他就曾經參加過科舉,只是當時秦桧當道,他與太學生向皇帝上書進言被駁回,還累及同學被貶谪,死于邊荒之地,當時他就心灰意冷,哪怕考上也不想入朝為官,寧可歸隐鄉間教書育人。
可沒想到,當今新帝能夠在金人南下之時挺身而出,北上抗金,甚至奇跡般戰勝金帝,奪回汴京,重開科舉,他這才又萌生了從政之心,不遠千裏北上汴京赴考。
以他的資歷,無論南北考生,三甲必有其名。
可皇帝的這道考題,卻着實難住了他。
是吹捧新帝谄媚佞上,還是直言己見放手一搏,他只想了一刻,便放棄草稿,直接答卷。
若能真正想要中興大宋者,不會在意他有沒有草稿,對策是否工整,因為選中的是他的能力和對策,否則就算他寫的天花亂墜,同樣毫無用處。
這份萬言答卷在考官們手中傳閱了一個遍,衆人有擊節叫好的,也有唏噓感嘆的,還有瞠目結舌的,可最終誰都沒敢在上面批語,由虞允文親自送到了趙政面前。
趙政足足看了一夜,反反複複,看了幾遍之後,認認真真地圈點批示,最後批曰:“此人對策雖不甚工,然上自朕躬,下逮百事,無所回避,敢言敢任,今科首選,非此子莫屬也!”
(注2)
三日後,皇榜登出,今科狀元,張九成。
作者有話說:
注1:宋朝的第三任皇帝宋真宗趙恒所作《勵學篇 》,全詩是: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随,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注2:出自《橫浦集》卷一二,《狀元策一道》,作者水平有限,從南宋殿試考題中引用,原作者張九成,紹興二年狀元,其《狀元策》為南宋殿試的代表作,因為篇幅太長沒能在文中引用,大家可以自己去搜來看看。然而張九成在秦桧和趙構手中官途不順,辭官辦學,成為橫浦學派代表。作者改了歷史……想把他留給政哥,咳咳,反正是小說,大家就由我任性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