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41天:山的這邊

“班費一直是由我們的生活委員在保管的,她的人緣很好,我們大家都很喜歡她,所以丢了班費,大家都在幫忙找。我們每個人都仔細找了自己的包裹和課桌,翻遍教室裏的每一個角落,但是一無所獲。”

“這時候有人提出,自己翻自己的東西不靠譜,要別人幫忙翻,自己在一邊看着,頂多男生翻男生的,女生翻女生的。大家都同意了。”

“但是真正執行的時候,大家都很尴尬,輪到一個男生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很緊張,但是很多男生都在看着所以就翻了,然後他的課桌裏被翻出了手機、色情雜志,或者可能還有別的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總之那些男生在大聲起哄,笑得很……你們懂吧?就是初中男生遇到那種和性相關的事情的那種特有的笑聲。那個男生太尴尬了——而且事後他的手機也被沒收了,因為我們學校不準學生帶手機。然後接下來大家就不怎麽認真翻了,就是做做樣子,随便擺弄一下,免得真的翻出什麽奇怪的尴尬的東西。”

“我其實無所謂,因為我課桌裏沒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樹葉、石頭又或者舊報紙,動物的牙齒或者羽毛,這種東西被看到了也無所謂,我甚至還挺願意和人展示我的‘收藏品’的,只不過沒有人要求看罷了。”

“但是到我的時候,大家都說我的東西太多了,讓我自己翻一下。我就随大流随便把課桌裏的東西拿出來了一下,就是做做樣子,和之前一樣。我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

“結果我做完樣子,他們不滿意,說我太敷衍了,他們沒看清,要我再仔細一點。一些男生也湊過來,探頭探腦,還露出那種……就是之前翻到色?情雜志的那種笑。我當時就生氣了。初中時期那些男生真的很讨厭,我不知道你們的初中同學會不會這樣,但是我遇到的……他們很多人真的就像泰迪一樣,遇到所有和性相關的事情都會露出那種猥瑣的笑,還會一起起哄,尤其喜歡在女生面前這樣,好像很了不起似的,我自己其實不在乎,因為我問心無愧,但是當着那麽多人的注視,圍觀,我不願意!我不想!你們懂嗎?我不想在這種時候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露出來,向他們證明我的清白。”

“這就好像一個好好走在街上的女生忽然被人圍着要求證明自己不是妓.女,不管她證不證明,從她需要向人證明的那一刻起,她就……就……就你們理解我的意思嗎?”安幸開始語無倫次亂比劃起來,眼角也紅了,但是那是因為氣憤的紅,她整張臉都因為氣憤而變得緋紅。

“我們懂,我們懂。”陳楠希握住胡亂擺手的安幸的一邊肩膀,另一只手握住安幸的一只手給她支持,柔聲道,“很多初中男生就是這樣幼稚讨厭,像野獸一樣毫無素質,還以用性羞辱女生為榮,這是他們的錯。相關的事我也遇到過,他們會故意拿出父母的避.孕.套,騙你這是氣球,還會哄你去吹,這真的很……我恨不得穿越回去,用小刀和鑽頭狠狠孝敬他們的蛋!”

這時,白粟文忽然惡狠狠地說:“我要坦白,我初中的時候踢爆過我們班男生的蛋——額,準确的說沒有踢爆,只是踢傷了,那只蠢豬被迫在家裏休養了一個月才好,因為他知道了我的生理期,就把我的衛生巾偷出來打開粘在黑板上,還在正中間用紅墨水寫了我的名字,讓那玩意兒看起來……像流出來的血……我看到的時候真的人都要沒了,直到上高中,我都還能聽到以前認識的說起這件事……人類的地裏怎麽能夠長出這種髒東西的。我一直很後悔——後悔我那一腳踢得太輕了。”

她狠狠錘了一下床墊。

“确實踢輕了,那些混蛋。”陳楠希抱了抱白粟文,“祝他終生陽痿不孕不育。”

白粟文哈哈哈地笑起來,捂着嘴小聲道:“那不如祝他替別人養孩子,這個更棒。”

“還是你比較損。”陳楠希也露出壞笑,不過笑過之後,她還是臉色一正,重新看着安幸:“我們繼續聽安幸說。安幸,感覺好點了嗎?”

安幸點了點頭,忍着憤怒繼續說下去:“自然而然的,我不接受這種侮辱。我拒絕單獨把我的東西再翻一遍,說其他人也沒有這麽仔細翻,憑什麽要仔細翻我的。我做出這種對抗的姿态,那些人當然也沒能真的上來強行翻。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結果……”

說到這裏,安幸忽然有點哽咽起來:“我就是中午出去吃個飯的工夫,回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就看到我的所有東西都被翻了出來,有的被扔在地上踩爛了,還有的幹脆在垃圾桶,我的所有,我的書,日記本,筆記本,葉子,書簽,石頭,草稿紙,備用的衛生巾……所有所有……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就像一具被脫光了解剖過的屍體,連心肝脾胃都被翻了出來,還被扔在地上用腳踩過你們知道嗎?又或者是一個在大街上被人脫掉衣服叉起我的腿要檢查我是否‘貞潔’的女人——我真的,我當時氣憤到了極點,一整個中午,我坐在講臺上,拿着垃圾桶旁邊的爛掃把等第一個人踏進那間教室。”

“我當時氣瘋了,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麽,只是真的有人回來之後,我就問他們那是誰幹的,每一個人都搖頭,說不知道,不關他們的事,我問了每一個人,我用爛掃把指着他們幾乎每一個人問,最後被班主任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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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被請了家長,理由是我有撿垃圾的怪癖,還把垃圾堆在班級裏影響班級公共衛生,更因此和同學發生暴力沖突——我沒有!那些不是垃圾!又不是垃圾堆裏撿的!就算有灰塵我也都擦幹淨了!樹葉和石頭又沒有味道,根本影響不到任何人!而且我只是放我當天收集的一部分,只放在我書包和桌洞裏!我回家都會拿回去的!”安幸激動地大喊,她用力地看着白粟文和陳楠希,白粟文和陳楠希都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安幸的情緒稍稍緩解了一些,又繼續道:

“我解釋了,但是我解釋不清。沒有人聽我的,沒有人幫我證明,也沒有人承認那天有人把我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班費的事不了了之,我最後也不知道是哪些人把我的東西翻了出來,是誰主導,是誰旁觀。相反,我因為‘發瘋事件’,在班上有了瘋子的惡名,原來和我玩的人都不再和我玩了,我明明特意沒有用掃把指着她們,因為我相信她們和我是朋友,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其他人更是見了我就躲得遠遠的。”

“那些人我不在乎,我知道兇手就在他們當中,或者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兇手,就是那一天湊過來圍觀我翻東西的人之一。但是他們都不肯告訴我。他們善良地互相幫助,互相隐瞞,就是不肯把善良給我一點。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交過朋友。我的初高中是一所學校,這也意味着那些人很多都一直和我是同學到高中畢業,随着時間流逝,那些關于我發瘋的傳言也變得越來越離譜。我成了真正的怪人,沒有一個朋友的那種。”

“我曾經後悔過,後悔當時生那幾個‘朋友’的氣不理她們了,當然現在想來,我當時不理她們才讓她們松了一口氣吧,畢竟之後我就成了全班公敵了。但是那時候的我沒意識到這一點。最初極致的氣憤過後,我漸漸冷靜下來,重新開始學校生活,這時候所有人都對我敬而遠之,甚至看到我就轉過身,然後指指點點,我猜他們肯定是在說我的壞話,我就像走上街的髒兮兮的老鼠一樣。”

陳楠希用手輕輕撫了撫安幸的肩,安幸擡頭看了她一眼,又垂睫掩去眼底的淚意。

重新回憶這些事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過往的傷害就像長在她身體裏的一份大膿瘡,外面已經結了痂,看起來沒有那麽難受了,但是一旦重新回憶起來,就是揭開了這層痂,讓人看到裏面化膿的過去,如此慘不忍睹。

一直以來安幸都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她已經足夠理智,也足夠獨立,足夠成熟,不在意那些因為年幼無知導致的傷疤,更不需要跟人一遍又一遍地傾訴——因為過去那些年,她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伸冤的人。

她習慣了默默忍耐。

當年那些可怕的冷漠和孤立只讓她更加堅硬,長出一層厚厚的硬痂,既然被別人孤立,那她就先一步孤立別人。找不到人一起上廁所,一起去食堂,一起去洗澡,就自己一個人,獨立在宿舍之外,班級之外,一個人,她也讓自己過得很好很舒服了——至少她之前是這麽以為的。

但是當陳楠希像長者一樣憐惜地用手輕撫她的後背,當白粟文淚光閃閃一臉心疼憤懑地緊緊握住她的手,為她的遭遇而憤怒、痛惜、不平的時候,她卻忽然在委屈裏潰不成軍。

原來她從來沒有原諒。

時間可以讓人淡忘,卻無法抹去不平。很久之前做過的錯事,只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就可以淡忘了,就可以當做沒發生,就可以當做不在意了嗎?

沒有!她一直一直一直,非常在意!非常憤怒!非常委屈!

她有成噸重的委屈和不甘!

安幸像是忽然打通了感情的奇經八脈,一下子哽咽到快要說不出話來,用紙巾捂住眼睛擦了很久的眼淚,才打着哭嗝磕磕巴巴地繼續說下去:

“這種感覺真的……真的很不好受,被所有人排斥、冷暴力真……真的太……太難受了,難受到我開始反思,我也開始覺得我當時太沖動了,我覺得我不該波及無辜,不該那麽沒禮貌,也許我當時應該更理智一點——我當時真的應該更理智一點,如果是現在的安幸,也許我不會落到那種無解的場面去。可惜,世界上沒有倒錯因果的法術。”

安幸終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覺得哭出來之後好多了:“我當時甚至回去對我以前那幾個朋友道歉,想要挽回。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的。能挽回我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她們拒絕了我。就和我自己反思的一樣,她們覺得我之前太沖動了,我的行為得罪了所有人,是所有人,也包括她們。”

“當然,她們因為之前和我是朋友的關系,沒有在這件事上怪我——她們理解我的憤怒——這是我最難受,也最不能釋懷的地方:她們理解我,但是她們還是不能和我玩了,也不能和我說話,原因僅僅是我犯了衆怒——如果和我玩就會被劃為和我一夥的,那她們也會遭遇我一樣的待遇。”

“為了自保,為了不同樣被孤立,她們和我劃清了界線——就像小學生玩小幫派一樣,誰誰誰和誰誰吵架了,誰誰說:你要是和我玩,就不能和誰誰誰玩,不然就是和誰誰誰一夥的,只能二選一。哈哈哈,只能二選一,只能二選一啊。”安幸笑出了聲,笑出了眼淚。

她在面前比了個二,擦去流滿整張臉的眼淚,拍拍一臉緊張地看着自己的白粟文的手背,示意自己沒事,才繼續道:“這還是初中生啊,已經初中了,但是我們還算在玩同一套游戲,搞小團體,孤立,冷暴力——我的錯,可能人類從來就沒有改過這一套,只是年紀越大越會冠冕堂皇地僞裝罷了。”

“我的初中生活結束得慘淡,大家都太幼稚。高中生成熟一點了,但是這并不代表高中就會更好,大家只是更加懂得‘禮貌’了而已。我高中還是和人有交流的,不過僅限于:‘安幸,交作業了’‘給你’‘麻煩讓一下’這種,我的瘋子傳說仍然在流傳,大家只是不會像初中那樣明目張膽地鄙視我了。”

“我在這時候也成熟多了,我死心了,我不再去追求人群,我害怕人群,我一個人做所有事,避開所有能避開的群體活動,甚至學會了在宿舍做飯,這樣就不用和大家一起去擠食堂,更不用在衆目睽睽下一個人吃飯忍受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了。我明目張膽在宿舍囤食物,這時候我發現一個好處,那就是一旦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那我就無敵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高中過得還挺爽的,至少我讓那些我不爽的人都過得很不爽——有點繞,懂我的意思吧。”

陳楠希忍笑點了點頭:“這麽說來确實,不愧是你,安幸,你這樣很灑脫,我都羨慕你能有這種‘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式的灑脫了。不過你真的受苦了。”

她有點心疼地摸摸安幸的頭發,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任何錯。錯全在你那群夠壞夠沒素質又不夠有膽承擔後果的虛僞同學身上。沒有什麽受害者有罪論,什麽‘抛去事實不談,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錯嗎’的鬼話都是那些心虛的混蛋為自己洗白專門設的狡辯,是一口臭痰,惡心死了,別管它。如果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間一定要各打三十大板,那秦桧就不用在岳飛面前跪幾百年了。”

“我現在就告訴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成為受害者絕對不是你的錯。你可以不用害怕人群,人群不總是像你曾經遇到的那群卑劣的膽小鬼一樣,你可以遇到好人,也可以重新加入人群。山的那一邊下了傾盆大雨,山的這一邊也可能是晴空萬裏。”

陳楠希對安幸伸出手:“安幸,到山的這一邊來吧,我們在這裏等你。”

“對,大學是全新的地方,有全新的生活,是山的另一邊,你在這裏很受歡迎,是我們的支柱,人群的中心,我們都很崇拜你,我們在這裏等你。”白粟文也對安幸伸出了手。

安幸眼裏含着淚,忽然笑出一個鼻涕泡,她連忙撈起紙擦擦,然後手忙腳亂地握住了白粟文和陳楠希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她淚中帶笑地說,“我已經在山的這邊了。這裏很晴朗。”

作者有話說:

寫這一章,是希望所有在成長途中曾經遭遇群體暴力或者別的暴力而留下陰影的朋友們,能走出陰影。山的那一邊,在下大雨,把你淋得濕漉漉的,但是山的這一邊,可能有晴空萬裏在等着你。生活也不總是那麽糟糕的,不是嗎?

引用注釋:“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一句是唐伯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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