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刺痛

邵含祯大口喘息着,空氣卻好像沒有度進肺裏。他喘得越快,大腦反而陷入了缺氧的眩暈。白色路燈在眼前暈出層層圈圈圓形的光斑,一只蛾子從半空中墜落下來,掉在身前的地上撲扇翕動着翅膀。他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肩膀上,修長的手指接觸到衣料,是聲微不可聞“砰”。一下子他又聽到了那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他甚至覺得自己腳下的臺階震了一下。邵含祯猛地哆嗦,他擡頭看見宿硯,累日來對厄運線建立起的信任好像悄然崩塌了。

宿硯輕輕擰着眉彎下腰,無意中咬着下嘴唇。邵含祯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指縫間粘着沙粒和也幹涸成了粉末狀的血污。他還看見了宿硯左手腕上的厄運線,漆黑的一條線、融進夜色,像是要把他的手切下來,讓他的手詭異得漂浮在半空。他實在困惑不解,何至于此,厄運線真的不會出錯嗎?為什麽會這樣——

宿硯把邵含祯從地上拉了起來,邵含祯睜大眼睛,魂不守舍地跟着他走了幾步。宿硯知道他現在也騎不了車,默默拉着他的手腕走到了小區門外。邵含祯像是丢了魂似的毫無反應,被他給塞上了車。

夏夜在邵含祯的記憶中一直是熱鬧嘈雜的,在今夜被一聲悶響驀地消了音。回家路上靜得可怕,宿硯把他送回了屋裏,邵含祯呆呆地看着客廳裏的一切,在恍惚中周圍熟悉的事物變得違和而不真實起來。過了很久,他才發覺宿硯已經走了。

他在沙發角坐下,先是抱住了膝蓋,又覺得不夠,想把自己蜷縮起來。剪刀因為動作從口袋裏掉了,落在沙發上,原本予以善意和悔過自新回報之物讓他感到不安和不理解。邵含祯盯着剪刀,突然抓起來擡手就丢了出去,剪刀在地上砸得彈了下,塑料防護套開裂了,剪刀毫發無傷,在黑暗中流淌着金色的光澤。

就連所有罪犯都不是判處死刑呢,一個四歲、或是五歲大的小姑娘,她能犯下什麽大過錯,乃至于招致這樣的審判責罰?

一點點積攢堆積的信任和熟悉随着剪刀被砸出去那一下轟然倒塌。邵含祯不自覺地輕輕磨着上下牙,小口又急促地呼氣,他開始羨慕宿硯能把自己裝在透明殼裏,大概那張桌子下面的空間就是宿硯的人造殼子。可環顧一圈,自己竟然沒有這樣的空間,沒有任何能帶來的短暫安全。

邵含祯發覺宿硯很可憐。他第一次産生了這樣的想法。流血的懲罰如果發生在眼前,行刑者必然會遭受生而為人的煎熬。

邵含祯用手掌心猛地蹭了下眼睛,從沙發上彈起來,彎腰抓起剪刀開門沖下樓。他的兩手都在微微顫抖,按錯了一次數字才輸入正确。門開了,狗沒有像往日一樣沖過來。卧室門緊閉着,東海焦躁不安地在門外轉圈,沖走進屋裏的邵含祯“汪”了聲。邵含祯來不及安撫狗,攥着剪刀開了卧室的門。宿硯果然縮在桌子底下,黑色的長發落在黑色的厄運線上。邵含祯邊快步進屋邊把東海關在外面,他沖過去跪坐在桌邊,猛地拽過了宿硯的手。

他一只手托着宿硯的手背,右手握着剪刀,冰冷刀尖貼上皮膚後厄運線奇異地從皮膚上浮起了半寸,剪刀兩面刀刃将它夾在中間。邵含祯的手抖得厲害,整個卧室裏充斥着即将窒息似的狂喘聲,剪刀刀刃開始貼合的“咔嚓”是尖銳的——

兩面刀刃即将貼上黑線時,邵含祯一把把剪刀扔了。他眼眶鼻子陣陣發燙,不管不顧将宿硯往外拖,“出來,把你的手處理一下,夏天會發炎——”

他把宿硯硬給拖了出來,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把人往外拖。東海察覺到了屋裏的不安,嗚嗚着趴在地板上。邵含祯把宿硯拖到廁所,攥着他的手腕伸到水龍頭下面。他不看宿硯,只看那只擦得一塊好皮都沒有、全是沙粒的手。邵含祯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慢點呼吸,他把水流開到最小,攥着宿硯的手腕沖水,宿硯吃痛縮了下,邵含祯緊緊卡着他的手,水把兩只手都被澆濕了,流到洗手池中的污水混雜着沙粒。

宿硯也緊盯着血肉模糊的手掌,他幾乎很快就不疼了,微微蜷縮着的手指緩緩展開。沙粒埋在傷口中沖了半天才順着水流走,他慢慢擡起眼看邵含祯,邵含祯眼圈發紅,繃住嘴把水龍頭開大了一點。沖完以後邵含祯不敢拿紙巾擦,怕不幹淨,也怕紙再粘上去。他托着宿硯的手背問說:“你有藥箱嗎?”

宿硯搖了搖頭。

邵含祯吸了口氣,抓着他就往門口走。東海跟了過來,他彎腰用另外一只手揉了下狗頭,拽着宿硯回了自己家。邵含祯把宿硯按到沙發上坐好,終于松開了他的手腕,自己去拿藥箱。宿硯安靜地坐着,一言不發,片刻邵含祯回來,撒開紗布坐在他身旁一點點沾掉了上面的水。翻起來的皮肉沖過水後略微發白,邵含祯看得頭皮發麻,咬着下嘴唇給他一點點塗碘伏,呼吸不知不覺又發抖起來。

“我給你包一下。”他說着用紗布纏住那只手,戰戰兢兢、基本是胡亂包的,最後為了固定在手腕上系了一下。白色的紗布擋住了黑色的厄運線,宿硯手被包得寬了一圈。做完這些,邵含祯驀地呆住了,他盯着宿硯那只手,沒有了黑色的厄運線,他又是第一次感覺宿硯的手終于接回了胳膊上。

Advertisement

邵含祯嘴唇抖了抖,宿硯突然慢慢朝前探身,用包着紗布的那只手輕輕抱住了他,把頭擱在他肩膀上。有些發梢掃到了邵含祯的臉頰,他的心跟着蜷縮起來,有些刺痛、有些癢。

“你騙我。”邵含祯輕聲道。“不該是這樣的。”

宿硯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落在了他後背上,他撫了幾下他的後背,邵含祯放在沙發上的手一下子攥緊了。宿硯慢慢道:“有些毫無緣由的災禍,只能再向前追溯。也許是前世,也許是我們不知道的什麽東西……”

“人總要為自己找個罪責,才能安慰自己災厄并不是飛來橫禍。”宿硯摸着他的脊梁,偏過頭貼着他的腦袋。“這其實并不容易,對吧?”

邵含祯合上眼,眼眶酸澀無比,好像眼皮下也藏着沙粒。

“嗯。”

夜裏,突然下了一場雨。

--------------------

【給這章配個bgm:《heaven and hell》】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