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方

元初穿着白色滾金邊的長袍,黑色的腰封上用金絲繡着陣法,一枚玉扣将腰部收緊,顯得整個人十分挺拔,除長袍外,元初額外拿了一件黑色大氅,卻不是自己穿,而是把臉上還帶着困意的瑾石裹起來。

“北方秋寒,當心別着涼。”

皇帝派來兩頂小轎,瑾石坐在轎子裏,縮在暖暖的大氅中,又補了一覺。

夢裏又是紛繁複雜的回憶,還大都是和梁方有關。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他們第一次鬥陣。

他們第一次合繪。

他們第一次玩過家家,瑾石哄着梁方當媳婦。

不知道什麽原因,和梁方分別這麽多年,夢裏夢見他的次數加起來都沒這兩天多。

又多又清晰,好像所有的事情剛剛就發生在昨天。

但不論瑾石夢見什麽場景,梁方永遠是那個軟軟糯糯,板正可愛的小團子。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頭還有些昏沉,元初的話在他腦中響起——“入城就是入陣”,整個京城都在梁方大陣的加持之下。

難道是大陣的緣故?

瑾石打了個哈欠,打到一半才想起來找元初。

轎子停在皇帝早朝的正陽殿偏殿外院,瑾石從轎子裏出來,深秋的風一刮,讓他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大氅帶着陣法,還有着他熟悉的元初的氣息,讓他很有安全感。

“陛下宣了元九曜觐見,”一位小公公上前來,細聲細氣道,“元九曜交代說您醒了就暫且在偏殿裏等他。”

Advertisement

正陽殿是只有身負官職才能進的地方,皇帝在早朝從正陽殿召見元初,恐怕不止洗冤,還會直接重新封官。

“偏殿不太合适吧……”瑾石撓了撓頭,“我就在這等吧。”

畢竟是皇宮這種講究多的地方,他又不像元初那樣等待封賞,哪怕解了封印他也不過是一個沒什麽身份的草民,自認不适合呆在殿內。

那小公公急忙說道:“陛下也交代過了,您不必擔心那些規矩,直接把這裏當自個家就好。”

這話讓瑾石一下子蒙了,什麽叫“當自個家”?這皇宮大內的,他哪兒敢當自個家?

“陛下還說,”小公公繼續道,“許久沒見您了,甚是想念,現下已經吩咐了禦膳房,等早朝結束後,叫上國師大人一起,和元九曜一同用膳。”

瑾石一愣,陛下要把梁方叫上一同和他們吃飯?

現在的皇帝,姓徐名璋,是先帝的嫡長子,同時也是梁方的表哥,他的母親是梁方父親的胞妹,當年瑾石在宮裏伴讀是伴的二皇子,這位皇帝甚少和他們交流。

所以這又有什麽“敘舊”的必要?

瑾石腦子轉了轉,想到了陶柏陽。

難道陶柏陽猜錯了皇帝的心思,皇帝也聽到了這種言論,所以才要拉個線,讓大家知道他讓元初回來并不是為了傳說中的“牽制國師”?

不過……梁方啊……

剛才夢裏那個記憶深處的軟糯小團子又出現在他腦海中。

“……大人,南邊今年水災,防汛陣法需要再次加固,這部分銀錢減不得……”

“水災還不是你們南衙每次巡檢都馬馬虎虎得過且過的原因?要是及早發現會導致水災嗎?每次下江南去玩一圈就回來,連那麽明顯的陣法損耗都沒發現,天天就知道開春秋末去一趟品茶聽曲,春秋能看出來個屁!現在還好意思要錢?要錢養你們去南邊吃喝玩樂?”

“陸大人你這就含血噴人了!我南衙一向為了百姓生計奔走,每年防汛防災那麽多的陣法,就算偶有疏漏也是能夠理解……”

外面的争吵聲越來越近,瑾石聽着這裏面有個人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是陶大人?

于是他往院子外走了兩步,小公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旁邊。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隊人氣勢洶洶地往這邊來,領頭的那人穿着一身淡藍色長袍,披着墨蘭色的大氅,大步走在小青磚鋪就的路上,仿佛他身後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繪陣師和那兩個繪陣師後面幾個不敢插話的人不存在一般。

那人越走越近,等瑾石能看清他的容貌時,渾身一震。

剛才還出現在夢裏的那個團子長開了。

柔軟圓潤的小臉變得棱角分明,不複小時候紅潤可愛的模樣,眉飛入鬓,鼻梁高挺,曾經總是帶着歡喜看向他的那雙好看的眸子現在帶上了孤傲,長相依然俊美,但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清冷,讓瑾石想起了雪中的白梅。

這就是……梁方嗎?

長大之後,成為了國師的,梁方,梁九曜?

眼看着人越來越近,那人熟悉又陌生,一想到這些年是什麽讓梁方變成了這幅模樣,瑾石的鼻頭就突然有些酸。

別這樣,瑾石,他告訴自己,你可不要露出什麽難過的表情勾起梁方的傷心事。

先……先跟他打個招呼吧?

于是瑾石迎着梁方看向他的視線,眼睛快速眨了兩下,把翻湧的熱氣弄幹,然後努力揚起一個笑容,舉起手晃了晃,脫口而出:“嘿!媳婦兒!我回來啦!”

然後世界突然安靜了。

梁方的腳步頓住,停在了離他幾步距離的地方。

他身後一直在争執的兩個人,仿佛被下了噤聲術一般,和後面那些人一起噤若寒蟬。

梁方黑色的眼睛看向他,瑾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都怪剛才那個夢!!!

“咳,”瑾石幹咳一下,“那什麽…我說錯…”

“大……大膽!!”梁方還沒說話,他身後的那名一直和陶柏陽吵架的青年炸了毛,“豎子焉敢對國師無禮?”

瑾石一驚,竟然和昨晚的夢境合拍了?!

難道下一句就是“來人拖出去斬了”?

那名青年并沒有機會說出這句話,梁方擡起手,制止了他。

瑾石看着梁方冷着臉慢慢走近,趕緊補救道:“那什麽,我是瑾石啊!那個,剛才就是口誤……就是…就……是…”

梁方一直走到瑾石的面前,瑾石不得不微微擡頭,有些茫然。

梁方怎麽比他高……小時候明明是他比梁方高……

梁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沉聲道:“來人,帶走。”

聲音十分高冷。

瑾石沒反應過來,但梁方身後的人反應過來了。

兩名繪陣師一左一右把瑾石架起。

“不是,你幹什麽,你們幹什麽!”瑾石立刻立刻反抗起來,卻被一人貼了羁押符,他的身體瞬間不聽他的使喚。

“國師,國師大人,”小公公急得團團轉,“這位是元九曜的徒弟,陛下囑咐了,說一會還要……”

梁方冷聲道:“沖撞朝廷一品官員,被羁押有什麽問題嗎?”

小公公啞言,陶柏陽急忙上前:“國師大人,您有所不知,元九曜對他的徒弟十分上心,如果……”

梁方打斷他:“我聽聞陶大人昨天剛從琢屏縣回京?”

陶柏陽一怔,立馬磕磕絆絆地解釋:“屬下……屬下不過是奉陛下之命……”

“‘屬下’,呵,”梁方嘴角帶上了一絲嘲諷的笑,“陶大人還記得你是‘屬下’啊。”

陶柏陽瞬間白了臉。

“我記得,前不久我剛吩咐了你去久曲調查潰壩陣法,你怎麽反而去琢屏了?”

陶柏陽立刻跪在地上俯身:“屬下……屬下知錯!”

梁方眯起眼:“陶柏陽,我留你南衙右使的職位,全看你是繪陣司元老,并且在文王之亂的時候做了正确的選擇,但這不代表你可以肆無忌憚。小動作,收着點,不然,你上一任的下場,你應該很清楚。”

陶柏陽整個人僵在地上,梁方便轉身直接往宮門的方向走去,瑾石則被他的人壓着,口不能言,雙腿在陣法的作用下只能跟着一步一步往外走。

等他們走得沒影了,陶柏陽這才哆哆嗦嗦地起身,對六神無主的小公公說道:“快,快去禀告陛下!”

瑾石一路被壓着,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壓到什麽監牢裏的時候,卻被帶上了一架沒有拴馬的馬車,馬車的簾子放下,他僵坐在車裏,聽到外面那之前和陶柏陽争執的青年詫異問道:“大人……不壓他去牢裏嗎?”

梁方卻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說道:“一會你去找院使,傳我的令,去重查南衙這兩年的巡查和補陣賬目,然後等南衙去南巡的人回來,跟他對對賬。”

“遵命,”青年先是應和下來,然後頓了下,又有些猶疑地問道,“那這個元初的……”

“陸年禮,”梁方的聲音變冷,“注意你的措辭,九曜不是你能直呼姓名的。”

青年低低地說了句:“年禮知錯。”

“還有,”梁方繼續說道,“關注你應該關注的事。”

青年再次低聲稱:“是”。

“好了,”梁方的語氣緩和,“你帶着他們退下吧。”

瑾石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遠去。

梁方把人都支走了,他是要親自趕車嗎?

不對,這車都沒馬,趕誰?總不能人拉?誰拉啊?

簾子晃動了一下,梁方撩起簾子坐了進來,瑾石用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眼睛眨了眨,希望這位昔日的童年小夥伴看到自己誠摯的眼神。

梁方看倒是看到了,但是他很顯然并沒有理解瑾石的訴求,他微微蹙起眉頭,伸手輕輕摸了摸瑾石的眼角:“動作太輕佻,以後不許做。”

瑾石:???

他做什麽了?他不就眨了眨眼?

還有,你那帶着訓誡的口吻是怎麽回事?

但梁方并沒有從他微微睜圓的眼睛裏讀取到這些疑問,他伸出手,關節輕輕地敲了敲馬車的木框。

瑾石感到眼前一花,下一刻,馬車沒有了,他已經坐在了一間明亮的廳堂之中。

這廳堂有點眼熟,好像……是他小時候經常光顧的……

國師府的正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