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吉祥如意
有了梁方陪伴,那對瑾石來講如同坐監牢的十五天過得就不那麽痛苦了。
梁方是繪陣者,繪制吉祥如意陣這種陣法對他來講輕而易舉,再加上他去年已經參加過了,今年吉祥如意陣又沒什麽變動,所以他今年的任務就變成了繪陣讓瑾石配合跳舞。
但瑾石的動作協調能力太差,教坊的樂舞嬷嬷實在是不得不放棄教他如何動作優美,畢竟他稍微有點在乎動作,那就準要摔跤。
欽天監的監副倒是對瑾石的舞姿沒什麽要求,他甚至覺得這孩子比以往的吉祥童子還要省心,因為他完全不用別人指點,就能十分默契地跟上梁方繪制的陣法效果點,當然,因為不是真正的繪陣時機,梁方把陣畫在了鋪在地上的巨大陣紙上。
而最頭痛的當數不能放棄的太傅。
太傅洋洋灑灑寫了一篇新年祝辭,但沒想到瑾石讀得磕磕絆絆,第一次讀就好幾個字不認識要去看梁方給他提醒,于是本來準備像以往那樣甩下祝辭就走的太傅不得不在給兩位皇子上完課之後,還得過來給瑾石掰開了揉碎了講祝辭的意思,以求能讓他理解着順下來。
好在瑾石雖然基礎差,但是腦袋還是好使的,在經過了十幾天的努力後,他終于可以順着梁方的陣法,熟練地把那背了十五天的《吉祥如意辭》給誦出來。
大年三十的晚上,兩個已經準備好了的小孩被帶去溫清池沐浴更衣。
瑾石趴在池邊,溫熱的水讓他打了個哈欠。
這次溫清池沐浴的機會是皇後體恤兩個小孩練習辛苦,特地賜給兩個小孩的。瑾石知道,皇後實際上心疼的是自家侄子,他不過是沾了梁方的光而已。
“你說,就我這樣的,文王還要找我當伴讀……”瑾石被熱水弄得有些迷迷糊糊,“我要是當了伴讀,那不就得天天挨太傅的戒尺,幸好元初幫我推了。”
水聲響起,梁方游了過來,瑾石感覺自己的肩胛骨被輕輕碰了碰:“這是什麽?”
瑾石聞言睜開眼睛,費勁地向自己身後看去,梁方則向旁邊皇後派來的宮女示意,宮女拿來一面銅鏡。
除了元初之外,瑾石還從來沒有跟別人一起沐浴過,他抻着脖子勉強看到那銅鏡裏自己的後背,在肩胛骨的地方有一小塊疤痕,像是被什麽東西燙過的模樣,和周圍白皙潤澤的皮膚格格不入。
“這個呀……”瑾石看了眼就把眼睛挪開了,繼續沒什麽精氣神地趴在池子邊,“元初說,是他帶着我游歷的時候,他在野外生火,我不小心絆倒摔倒在火堆邊燙的。”
梁方聽後有些心疼,他摸了摸:“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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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石不在乎地擺擺手:“其實我沒什麽印象,你不說我都不記得這茬了。”
梁方這才稍微松了口氣,他說道:“以後就待在京城吧,野外有些危險。”
瑾石一聽這個,趕緊睜開眼睛搖搖頭:“不不不,那可不行,你沒聽過一句話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以後可是要走遍山川,看遍天下的!”
梁方垂下眼睛:“可是我得留在京城呀。”
瑾石想了想,然後說道:“那我到時候每到一個地方就給你寫一封信,幫你畫下來我見過的山川大河!”
梁方沒有回話,瑾石也沒有在意,他趴在池子邊上昏昏欲睡,想着他們出場得将近子時了,現在他又困又餓。
“兩位小公子,”溫柔的宮女姐姐在池邊說道,“如果沐浴好了就上來吧,吃點東西,就該換祝禱服了。”
瑾石一聽有吃的,立馬精神抖擻,對着宮女姐姐一笑,露出兩枚小梨渦:“謝謝姐姐。”
然後他轉身去拉梁方,卻見梁方的表情不是那麽開心。
“怎麽了?”瑾石問道。
梁方搖搖頭:“沒什麽,有點餓了,去吃東西吧。”
瑾石便沒當回事,開心地爬上岸和小夥伴去吃點心。
等到了亥時,他們被換上了白色鑲金邊的祝禱服,等在了離皇帝大宴群臣的年慶殿前的空地旁,這裏是梁方将要繪陣的場所,上面已經搭好了繪吉祥如意陣的巨大圓壇。
梁方深呼吸了一下,就算他已經參加過一次,但真到了和這個時候,還是難免會有些緊張。以己及人,他想轉頭安慰下瑾石,卻發現自己這小夥伴正好奇地踮起腳向殿內張望,一點緊張的情緒都沒有。
“诶,我看到元初了,”瑾石小聲地對梁方說,“還有梁九曜。”
梁方有些哭笑不得,但瑾石的放松确實讓他也緩解了不少。
“咦,”瑾石又好奇地拽了拽他,“還有紅色頭發的人?那是誰呀?”
紅色頭發。
梁方的表情淡了下來,他說道:“大概是北成人吧。”
“哦對,”瑾石點點頭,“北成人是紅發,聽說他們皇室的人都是紅發。”
“不,”梁方糾正他,“北成人紅發和黑發都有,但紅色的頭發一定是北成人,而北成的皇室,區分他們默容家的人靠的不是頭發,是眼睛,他們的眼睛是藍色的。”
瑾石覺得想象不能,他還沒見過藍眼睛的人呢。
“那一定很好看吧,”瑾石小聲感嘆,“像天空一樣的藍色。”
梁方聽瑾石誇默容家人的眼睛,頓時不高興了:“那是大沐的敵國。”
瑾石沒感覺到梁方的情緒,他又“咦”了一聲,問道:“對啊,他們是大沐的敵國,那他們現在過來做什麽?”
梁方眯起眼睛,然後給瑾石指了個方向,瑾石看到那是一名黑發的小孩,而這小孩現在竟然坐在了皇帝的右手邊?!
“那是……皇子?”瑾石不确定地說道。
大沐朝只有兩位皇子,他見過二皇子文王徐允,但這小孩明顯比徐允小,看起來和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大,總不可能是大皇子吧?
“那是北成的二皇子,”梁方的聲音有些冷,“默容應。是錦呈公主的孩子,而那個紅頭發的,多半是北成派來的随行使者。”
錦呈公主!
瑾石知道這位公主。
豐元二十一年,崇盡關一戰,北成主祭蘭安被重創,北成不得已撤兵,按道理大沐應該乘勝追擊,但偏巧趕上大沐境內受災,戰亂加上災害和瘟疫,已經讓大沐無力支撐後續的戰争,所以最終看起來像是大沐贏了,但實際上當時大沐僅能支持前線一段時日,可偏巧對于北成來講,攻到崇盡關也已耗盡國力,于是兩敗俱傷的戰争結果導致兩國都要休養生息。
豐元二十二年,豐元帝的姐姐錦呈公主前往北成和親,嫁與北成皇帝,北成皇帝則封錦呈公主為平後,意味着和北成皇後享有同樣的地位,以求兩國友好,自那之後,兩國逐漸開放商貿互通,關系徹底緩和下來。
但在豐元二十四年,錦呈公主前往北成國都努元外的一處別莊休養,別莊走水,公主薨逝在了那場大火中,只留了剛剛一歲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默容應。
“公主薨逝,陛下震怒,”梁方小聲說道,“然後北成不知道給了什麽補償,再加上每年讓公主的孩子回來陪陛下過節,這才沒讓矛盾加劇。”
瑾石這回聽出來小夥伴的情緒了,他直接問道:“你不喜歡這個默容應?”
梁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讨厭他。”
瑾石有些不解:“他……得罪過你?”
梁方搖了搖頭:“他的存在,就是錯誤。”
瑾石在外面跑慣了,對人心和一些鬥争都不甚了解,在他看來,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但梁方不同,他從小生活在京城,見識過了人心能有多髒。
北成皇帝原配的皇後娘家正是蘭安所在的蘭家,大沐打破了蘭安的野心,還重傷了蘭安本人,錦呈公主嫁過去還讓北成皇帝平了原先一人之下的蘭皇後的皇後之位,所以她的下場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但大沐卻為了和北成交好,不得不把公主嫁過去,又因為不論是百姓和軍隊,都還沒有準備充足,時機未到,連公主被燒死都只能忍氣吞聲。
北成敢把默容應往大沐送,表面上說得好聽,是慰藉皇帝思念胞姐之情,實際上默容應的存在時時刻刻地提醒着大沐的皇帝和百官,看,就算我北成把他送到你們面前惡心你們,你們也得好吃好喝地招待,畢竟他身體裏有一半的血可是錦呈公主的。
至于大沐會不會善待默容應,并不在北成皇帝的考慮範圍內,他早早地就立了蘭皇後生下的大皇子默容赫當太子,就算大沐把默容應扣下來,北成說不定還能直接揮揮手說不要了。
欽天監監副對他打了個眼色,瑾石趕緊拉了下梁方的衣袖,讓梁方回神。
“要開始了。”瑾石說。
梁方收回思緒,對他點點頭。
監副對他們一揮手,梁方登上繪壇,手執金色的靈執,用金沙墨引繪下有力的第一筆。
瑾石看着吉祥如意大陣在繪壇上快速成型,在梁方落下筆的那一刻,他按照之前編排好的位置,順着大陣的效果飛身而上。
子時的祈年鐘聲響起。
“辭舊歲之惡,迎新載之吉!”
這是每年祝辭都要有的、從未變過的第一句。
清亮的童音順着吉祥如意的陣法放大,伴随着明亮豔麗如同煙花一般的陣法在空中炸開。
豐元帝攜衆臣笑呵呵地觀賞着這由大沐最有潛力的兩個未來繪陣師的傑作,一片歡聲笑語中,元初被謝崇碰了碰酒杯。
兩個大人舉杯一飲而盡。
“沒想到瑾石和梁小公子的默契這麽好,”謝崇笑吟吟地說道,“去年的陸家小公子就比較死板,指哪裏走哪裏,完全沒有配合着陣法來。”
陸家小公子。
元初反應了下,想起來是戶部尚書家的嫡孫。
“瑾石比陸小公子年紀大點,”他笑着說,“等陸小公子到瑾石這個年紀,定然也能做到這種程度。”
“嗳,”謝崇伸出一根指頭搖了搖,“瑾石這孩子聰明伶俐和陣法天賦無人能及,我可是聽說了,之前他連《千字文》和《三字經》這等開蒙的書都沒背過,但現在,不光那兩本,連《吉祥如意辭》都能如此順當地誦下來了。”
“您實在是過獎了,他這也是承蒙陛下厚愛,受陛下鼓勵而發奮罷了。”元初的笑沒有變,他心裏已經預料到了謝崇想要說什麽。
果然,謝崇笑着道:“能誦下來《吉祥如意辭》,想必,瑾石小公子入宮伴讀自然,也是可以的咯?”
元初笑了笑,沒有回應,而是看向了那繪壇中心的兩個孩子。
這對有着命契命運的兩個孩子,正在共同完成大沐的新年祈福。
元初悄悄嘆了口氣,他有些後悔帶瑾石回到京城了。
瑾石并不知道自家師父的擔憂,頭上明豔漂亮如煙火般的陣法效果讓他興奮。
被梁方的陣法氣息所包圍,他感覺十分地舒服,連《吉祥如意辭》也仿佛比平日裏背誦地流暢許多。
跳到最後一個點,瑾石站住,按照之前排演好的,行天地大禮,誦出最後一句固定辭句——
“天佑大沐,吉祥如意。”
群臣中傳出贊賞,皇帝派來的公公大聲對他們宣着宮裏給的賞賜。
瑾石和梁方跪下接賞,等下壇之後,梁方拉住了他,瑾石回過頭。
“瑾石,”梁方對他說,“生辰吉樂,吉祥如意。”
瑾石睜大了眼睛。
他誦讀祝詞,為天下祈福吉祥如意,為大沐祈福吉祥如意。
梁方為天下繪陣,卻只對他說,吉祥如意。
這是這麽多年來,除了元初以外,還有其他人對他說——
生辰吉樂,吉祥如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