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奈何橋
瑾石走在一座長長的橋上, 橋的四周是沒有葉子的暗紅色花朵,他好像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不斷地向前, 他不知道橋的另一頭通往何方, 只知道自己要向前走。
這座橋時冷時熱,但冷不能讓他感受寒意, 熱不能侵入他的身體,他明明在走這座橋, 但又覺得是橋在自動地向後退。
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方橋邊出現個女人,女人穿着華麗的衣服,懷裏抱着個孩子。
女子一邊輕輕拍着孩子的背, 一邊哼唱:“毖彼泉水, 亦流于淇。有懷于衛, 靡日不思……”
瑾石的腳步慢了下來, 他莫名覺得這小調有些熟悉,他停在女子的腳邊,仰頭看着她,嘴裏不自主地跟着她哼唱起來:“……出宿于泲,飲餞于祢, 女子有行……”
他明明只學了《三字經》和《千字文》, 這幾句話怎麽寫都不知道,但他就是能莫名地把整首曲子都跟着女子哼唱完。
女子哼唱完後便停了下來, 她靜默了一會,然後微微傾身, 向瑾石伸出手, 烏黑濃密的頭發擋住了她的臉, 瑾石只能看到她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
“你要一起走嗎?”
瑾石看了看那前方的路,長長的一條深入黑暗之中,只有兩邊紅色的花朵發着暗光。
女子的氣息讓他十分地安心,他擡起手要牽上女子修長白皙的指頭,突然,一股熟悉的陣氣突入到他的天臺,瑾石的動作一頓。
女子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氣息,她紅潤的嘴唇彎了彎,手向前伸,輕輕掐了一把瑾石豐潤的小臉。
“看來你交到好朋友了,”女子溫柔地說道,“那就回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
瑾石有些怔愣地點點頭。
“轉過身,”女子輕聲道,“往回走,那裏有人在等你。”
瑾石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他的腳動了動,女子抱着懷裏的孩子,看着瑾石的目光從她身上挪走,然後腳下動作,帶着身體轉動,她的嘴角仍然保持微笑的弧度,但一滴眼淚卻順着她的臉龐落下。
“你……”瑾石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瞬間的清明,他側頭看着女子,問道,“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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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帶着哭音笑了下,瑾石沒等到她的答案,只感覺到自己的肩胛骨被猛推一下,讓他的身體完全轉了過去,緊接着,一陣引力攫取住了他,眩暈感襲來,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了摸着自己額頭的梁方。
他喃喃道:“阿方……?”
梁方的眼裏竟然登時盈滿了淚水,淚珠砸在了他的臉上,周圍傳來大大小小松了口氣的聲音。
瑾石心裏奇怪梁方為什麽哭,但他實在太累了,睜開眼沒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已經過了生死關,剩下的,只能慢慢調養了。”
這是他重新陷入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這之後的瑾石一直處于渾渾噩噩、時睡時醒的狀态,等他完全清醒過來能自主進食的時候,已經是初夏了。
這段時間皇帝專門派了太醫住進元府,元初也不天天去繪陣司點卯,就守在這裏寫寫繪譜,沒人敢說他什麽。
梁方從宮裏伴讀出來就往這裏跑,把自己抄繪譜的地方從國師府般到了元府,還偶爾能得元初指點一二,所以等瑾石醒來看到這倆一副師慈徒孝的模樣,他差點以為元初真把梁方收成徒弟了。
除夕搞出來這麽一出,他和元初自然在二月二的時候沒能走成,不但二月二走不成,按照太醫的說法,就算小孩恢複得快,也得至少休息靜養一年。
這可把瑾石憋壞了,這一年裏不能繪陣、不能打鬥、不能爬上爬下,而梁方也不能白天陪他玩游戲,只能等梁方放學後跟他玩玩女孩子喜歡的翻花繩。
元初則看他白天實在無聊,給他個字帖讓他好好練練狗爬字修身養性。
皇帝也來看過他。
瑾石對這位要害死他的二皇子的親爹實在是沒法有好感,但畢竟人家是皇帝,所以只能乖乖地收斂自己的喜好,端起十二分的情商去應付這位九五之尊。
還好徐靖很忙,只看過一兩次确認他沒有大礙後便再也沒來過。
至于二皇子……
瑾石再也沒見過他,他聽梁方講,二皇子入魔了。
元初說,繪陣師的執念過重,便會成魔。成魔後繪出的陣法會帶上很重的戾氣,并且效果不受繪陣師的控制,除此之外,如果該繪陣師在別處還有着正處于運轉期的陣法,也會一并受到因果的影響。
再加上他之前因為繪陣而加害瑾石的事,皇帝降旨,命國師親自給二皇子下了封靈印,并着繪陣司永不得給二皇子解印。後續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懲罰,甚至皇帝已經給二皇子拟定了封地,等他十四歲就去封地駐守,聽說謝貴妃接到聖旨就哭暈了,因為這意味着在奪嫡之争中,二皇子已經出局。
而現在的元初已經明面上站到了國師府的一邊,繪陣司右衙式微,原本能趾高氣揚甚至和國師直管的北衙抗衡的右衙繪陣師們,都開始夾起尾巴做人。
聽梁方給他分析完,瑾石便覺得自己這場災遭得也不算太虧,但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不過一介草民,為什麽皇帝會為二皇子害自己這件事如此動怒。
但他一向是個心大的,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養好自己的身體,然後和元初一塊離開這亂七八糟勾心鬥角的京城去雲游。
然而,天不遂人願。
在瑾石七歲這年,秋收剛過,雛鷹冬戰還未開始之時,北成大皇子默容赫率軍沖破了大沐的邊境線,連下大沐十一城。
繪陣司北衙所有的繪陣師在國師的率領下趕往前線,徐璋奉命跟随鎮國公劉擎挂帥出征,在梁杭的配合下扳回九城,這才才把局勢穩住,兩軍僵持在了琴崖山脈附近。
大沐削減能削減的所有開支,餘裕的錢帛都用來買過冬的衣物、糧草、還有繪陣師們用的各種繪陣材料,趕在入冬之前全數運往了前線。
以往北衙張羅的雛鷹冬戰自然也停辦了,包括耗材極其金貴的吉祥如意大陣也一并取消,宮裏過了極其節儉的一個年。
瑾石和梁方兩個小孩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迎來了自己的八歲。
瑾石的身體基本已經痊愈,而大皇子已奔赴前線,梁方也不用去宮裏,天天跑元府找瑾石。元初在國師走後擔起繪承院院監的重任,配合院主為大沐選拔擅長鬥陣的苗子培養,加上要處理前線的一些情況問詢,他有時候忙起來甚至直接睡在了繪陣司。
“你說,那個北成的大皇子那麽可怕嗎?”瑾石躺在塌上翻着繪譜,初春還是有些冷,他實在不想出被窩。
正在抄繪譜的梁方一頓,擡頭回答道:“他是蘭安的外甥,他的陣是蘭安一手教出來的,聽說天賦也很高。”
“啧,”瑾石一直都不喜歡蘭安,“那他今年多大了?”
“十三吧。”
“哦豁,就比咱們大殿下小一歲啊。”瑾石來了興趣。
“聽說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是繪陣的能力很強,”梁方放下靈執,“好像說他已經達到了神筆的階段。”
“神筆?!”瑾石坐起身,“這麽厲害的嗎?”
神筆那可是能不用靈執就能繪陣的階段,而神筆的下一級就是九曜,可以繪制出屬于自己的“境”的九曜。
當然,瑾石和梁方之前無意間合繪的那次不算,因為除了那次之外,他倆再也無法繪制出這種境界陣法,所以那次只是湊巧而已。
瑾石盤腿坐在床上,看梁方果然又拿起之前那畫陣端詳,他已經重繪好幾遍了,但仍然無法找到當初的關竅。
“你再看看,”梁方把卷軸卷了卷扔給瑾石,“找找當初的感覺。”
瑾石把卷軸拉開,他仔細感受了一下,然後搖頭:“你這陣跟之前那個不一樣,雖然畫看起來像,但是從陣給我的感受來說,還是不對,我暫時想不出來怎麽讓它變成境。”
這幅畫他倆都已經從六歲研究到了八歲,到現在都沒什麽頭緒,而兩年前的感覺和記憶總是會有些偏差,陣法失之毫厘差之千裏,除非像瑾石這樣有着天然的靈氣敏銳程度,不然即使是對着繪譜抄,如果稍有不嚴謹,效果可能都會不對。
“唉,”瑾石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學着元初說了一句,“看看人家。十三歲就能畫出陣境了。”
“聽說北成的皇帝從去年開始就身體不太好了,”梁方沒有理他這句話,而是坐到床邊,把瑾石随手放置的畫軸細細卷起來,“這個大皇子去前線,也是為了攢軍隊的威望,如果不出意外,估計近兩年就要封太子了。”
“北成好像也就兩個皇子吧,”瑾石沒個正形地縮被窩裏,“這個默容赫,還有那個……就前年總來的那個默容……”
“默容應。”梁方淡然回答,“北成的太子之位沒有懸念,他們不會讓默容應當皇帝的。”
默容應身負大沐血脈,看着之前北成把他派過來安撫大沐的行為,就知道他在北成根本就不會得到重用。
“咱們這邊也沒什麽懸念呀,”瑾石打了個哈欠,“恭王這次帥軍回來估計也是太子了吧。”
畢竟二皇子都給封地了,也沒聽說皇帝有私生子什麽的。
唉,瑾石有些困倦地想,兩國皇子都把這軍功當自己的資歷,可邊界的百姓們遭罪了。
梁方看着又要睡着的瑾石,伸手輕輕揉了揉他有些蹙起的眉心,給他拉起被子,嘆道:“但願吧。”
作者有話要說: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靡日不思”這幾句出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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