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鬼山的清晨,靜谧,安寧。山林一片銀裝素裹,日光照在任何地方,都反射出晶瑩的光。

幾串腳印從半山腰的某個洞穴口,一直延伸到下山路,起先還可以辨別,大約是三人帶着一頭……狼?不過很快,中間的腳印變成了一道拖行痕跡,蹭開了皚皚白雪,蹭出了灰土地皮,且一直延伸到山腳,恍若自白鬼山上下來一條黑色游龍。

白鬼山腳。

既靈是真拖不動了,低頭看看仍咬着自己小腿死不松口的白狼,深深覺得打黑峤都沒這麽累。

說是白狼,但這會兒已成了灰狼,通體泥土沙塵,偶有幾處皮毛還挂着枯草,也不知在哪裏打滾耍賴時沾上的。

“既靈妹子,哥哥以前說你執拗,是哥哥不對,”馮不羁環抱着胳膊,低頭看小白狼,眼神那叫一個苦惱無奈,“這位才是真執着。”

關鍵是既靈的堅持還有“匡扶正義”的動力在,這白狼妖到底锲而不舍個什麽勁兒啊!

既靈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來武的又舍不得,不,她現在光多看上白狼幾眼,就克制不住想蹲下來摸……

反正被糾纏了這麽久摸兩下權當彌補也是應該噠!

既靈蹲下的動作堪稱風馳電掣,手一沾上白狼就不願意離開了,順着它的頭頂摸到後頸,再返回過來撓撓臉頰,摸摸鼻頭。

馮不羁扶額,這就是他們三個人都沒甩掉一頭狼的主要原因!

“我們還要趕路,不能總待在這白鬼山啊,”既靈這話已經翻來覆去說一路了,但無半點焦躁,反而随着分離的臨近,而愈發溫柔不舍,“你好好修煉,等辦完了事,我就回這裏來看你。”

白狼妖第一百零一次低嚎,帶着委屈和天大的不樂意似的。

“唉,”馮不羁一籌莫展,“這要是個人還能多說上幾句,有什麽舍不得的解不開的聊一聊說不定就通了,這一直回不來人形可太要命了。”

白狼瞬間擡頭怒視,不過不是沖着馮不羁,而是準确找到了譚雲山。

既靈和馮不羁對譚雲山用沾血仙雷欺負過白流雙的事一無所知,于是這會齊齊順着白狼怒光,狐疑地望向夥伴:“它為什麽看你?”

譚雲山努力露出很真誠的困惑:“讓我想想……”事實上他只想了眨眼功夫,就“豁然開朗”,“一定是覺得我能想出辦法讓你們對彼此的領會更透徹。”

既靈半信半疑地眨下眼:“那你能想出來嗎?”

譚雲山從容自信:“請把‘能’換成‘已經’。”

巴掌大的一畝三分地,譚二少折來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從右往左依次寫下甲乙丙三個大字,而後讓既靈把白狼帶到三個字面前。

譚雲山用樹枝點着三個字道:“我問的問題會附上甲乙丙三種回答,識不識字都不要緊,你就當這是第一,第二,第三,聽完之後,你選出符合你想法的那個。”

對面的白狼伸出爪子“啪”地拍了下“甲”字下方的雪地。

譚雲山滿意:“對,就是這樣。”

啪!

狼爪毫無預警伸過來又給了他膝蓋一下。

譚雲山決定原諒這種“洩私憤”的行為,清了清嗓子:“咳,開始了。”

“你一直咬着既靈不松的原因。甲,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陪你一陣子;乙,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永遠不走;丙,你舍不得和她分開。”

既靈:“……”

馮不羁:“我怎麽感覺仨答案是一回事……”

啪!

丙。

“很好。”

顯然在白狼和譚雲山這裏,甲乙丙很有區別。

“第二個問題,你舍不得她的原因。甲,你喜歡她,就像你喜歡你那個姐姐;乙,你想報恩;丙,你擔心九天仙界會因為赤黑狡的事情再派仙人下來。”

啪!啪!嘩——

甲,乙,揚起一爪子雪。

譚雲山神情自若地擦掉臉上的雪茬和水珠:“既然要給出來讓你選,答案當然需面面俱到,如此一來,就難免有冒犯……你再揚一爪子我就不問了直接把你恩人帶走。”

因唠叨而不耐、差一點就出第二爪的小白狼及時收手,一聲短促而委屈的低嚎:“嗷嗚……”

“第三個問題,如果既靈不能留在白鬼山,你願不願意和她一起走?”

白狼唰地擡起頭,眸子锃亮!

“甲,願意;乙,不願意。”

“……”

“這回沒有丙了!”

啪啪啪!

一連三下,差點把甲拍沒了。

譚雲山轉頭沖兩位夥伴微微一笑:“解決。”

馮不羁還沒反應過來,有點蒙,不知怎麽就把人……不,狼給拐進了隊伍,而且他們是去捉妖的,帶着個妖捉妖是什麽修行法?以毒攻毒嗎!!!

既靈顯然也是這樣想的,立刻蹲到白狼面前,認真而嚴肅道:“我們是修行人,降妖伏魔的,你是好妖,我們可以做朋友,但你如果和我們走,就要一路看着我們捉妖,雖然都是惡妖……”

譚雲山不失時機伸過來樹枝點地上三個字:“我不要看着;我可以幫你捉;我想報恩。”

啪!啪!啪!

狼爪全選。

馮不羁嘆為觀止。這真是精魄與精魄間的深度默契……

事已至此,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加上白狼那眼神,誰看誰都不忍心,最後三人只得重回洞中,從長計議。

接下來的十天裏,馮不羁終于說服自己接受了要有一位狼妖夥伴的詭異現實,譚雲山則心情複雜地看着既靈一點點給新夥伴“洗滌精魄”——

“我師父說過,修行不是逢妖必捉,而是懲惡揚善……”

“妖未必惡,仙也未必善,面對惡不能姑息,面對善必須保護……”

“你現在已經知道妖成不了仙了,那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的修行是為了什麽……”

“你覺得匡扶正義怎麽樣……”

譚雲山不認為一個連人情世故都懵懂的白狼妖會明白既靈的追求,但這些話,白流雙一定會照做。

既靈之于白流雙,就像另一個澤羽,既是她的恩人,也像她的依靠,這種依靠和武藝高強無關,更像是一種心上的寄托。

譚雲山大概能看出這種心情,但也只是大概,他猜這樣的寄托應該會讓白流雙感到踏實,但也只是猜——從未有過心裏裝着一個人的感覺,無論是出于親情、友情抑或恩情,這讓譚雲山沒辦法再往更深處去探。

采買食材和應用之物的任務交給了馮不羁,于是隔三差五,他就回幽村一趟,自然也帶回了一些新情況。

十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一個偌大府宅說散就散。

黑峤離府未歸的第三天,大夫人卷錢落跑,第五天,剛怒斥完她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攜手而逃。三位夫人幾乎帶走了所有能帶的金銀細軟,剩下的家丁們只好分些不值錢的大物件,像是桌椅板凳,幾案屏風。

十天猶如一陣風,将黑府刮得空蕩落敗。

那廂黑府人去樓空,這廂白流雙卻終于回了人形,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譚雲山拿仙雷劈的我!”

懸案告破。

難怪明明拎回黑府的時候只是委屈白流雙假裝被打現原形,結果到了白鬼山上混戰時,竟然就真的變不回來了,現在想想,可不就只有譚雲山有“作案時間”嗎!

經過一番“教育”,譚雲山“深刻”認識到了自己下手沒有輕重的錯誤。

至此,三人組終于成了四人行,既靈則不光多出個“夥伴”,還多出個“妹妹”。

“以後你就是我姐姐,你去哪裏,我去哪裏!”白流雙說這話時的眼神亮得明耀,這讓她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美。

譚雲山湊過來:“她匡扶正義。”

白流雙利落應答:“我斬妖除魔!”

譚雲山:“她堕入邪道?”

白流雙:“我為禍蒼生!”

既靈、馮不羁:“……”

譚雲山忍着笑沖既靈攤手:“我早就說過了,不用講那麽多是非大義,她分不清的,她只認你。”

既靈哭笑不得,這簡直是平白多了一份重大責任,從前的她只是盡量不要行差踏錯,今後幹脆是絕對不能。

馮不羁關心的倒是另外一個問題:“小白狼,咱不說修煉年頭,單看着你也要比既靈妹子大上兩三歲吧,确定要叫她‘姐姐’?”

白流雙自有一套依據:“‘姐姐’不是看誰年歲大,是看誰本事大!”

馮不羁受教地點點頭:“那你叫我‘哥哥’吧。”

白流雙蹙起好看的眉毛:“憑什麽?”

馮不羁:“我本事也比你大啊。”

白流雙:“和我有啥關系?”

馮不羁:“……”

白流雙:“哦對,你當時抓着犄角呢!馮大哥!”

馮不羁:“你還真是……愛憎分明。”

白流雙:“譚雲山後來也幫忙說話了,但是他之前劈了我,兩相扯平,而且他本事也未必真就比我大……”

譚雲山:“白姑娘,我并沒有‘認妹妹’的訴求……”

白流雙:“早說啊,害我鬧心半天!”

一行四人,就這麽“親密有愛”地踏上了路途。

五妖獸中的兩個已經收服,接下來要去的是西邊黃州,目标——異皮。

從墨州到黃州,四人趕了近兩個多月的路,中間數次遇見惡妖,但都有驚無險,也碰見過幾回好妖,不至于說相談甚歡,也算好聚好散,但它們無一例外都對白流雙産生了無盡好奇,并發出同樣疑問——帶着妖捉妖,你們是怎麽想的?

每到這時,白流雙就會變回狼形猛蹭既靈,然後譚雲山幫着回答:“我們帶的不是妖,是寵獸。”

如此這般,終于在深冬時節,抵達黃州。

黃州地處西北,氣候比槐城冷,比墨州暖,但絕對是這三個地方中最幹燥的。馬車于颠簸中艱難翻過崇山峻嶺,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黃土。西北風呼呼地吹,肅殺而蕭瑟。

四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小城,像是附近往來的樞紐,城不大,卻挺熱鬧,同外面的荒涼形成鮮明對比。

四人在城中客棧投宿下來,兩個多月,第一次睡了安穩覺。

翌日起床,吃飽喝足,馮不羁買來筆墨紙硯給譚二少,後者終于開始畫詳圖。

從墨州到黃州根本不需要仙緣圖,随便一個趕車的都能走對方向,趕對路,但要想在偌大的黃州地界尋找異皮,那就必須塵水仙緣圖出馬了。

先前找崇獄的那部分圖已然無用,需要譚雲山畫新的,譚二少也心知肚明,挽起袖子就開始,一筆一劃,專注認真。

譚雲山記得詳,畫得細,既靈和馮不羁知道要等上半天,便帶着白流雙離開他的房間,聚到隔壁吃點心喝茶,免得打擾夥伴。

黃州的點心風味獨特,馮不羁一口氣吃了半盤,忽地感覺不對,四下張望,但客棧房間就那麽大,一眼便看全了,并無異樣。

坐在旁邊的既靈吓一大跳,連忙問:“怎麽了?”

馮不羁又左右看了好幾眼,甚至跑到窗口往下看了看,末了疑神疑鬼道:“我總感覺好像有人在暗處看着我……”

既靈聽得後背一涼,也跟着環目四顧,但除了一臉茫然的白流雙,再無其他。

“總感覺?”她發現夥伴微妙的用詞,“不止一次?”

“對,”馮不羁忍了一路,因為不确定是真的還是自己敏感,但現在他忍不了了,“從一個多月前開始,時不時就會這麽冷不丁來一下,很不舒服。”

既靈沒感覺到,但也相信馮不羁不會開這種玩笑:“難道是有誰盯上你了?”

馮不羁的眉頭皺成小山,沉吟片刻,道:“也可能是我們。我問過譚二,他說也感覺到過一次,但轉瞬即逝,所以不能确定。”

既靈想不通原由:“自離開墨州,我們就是趕路捉妖,和普通的修行者別無二致,而且就算是想報仇或者圖財,那一個多月了,有的是偷襲機會,怎麽還不下手?”

白流雙托腮,對于馮不羁的“直覺”不是太信任:“多大仇多大怨啊,跟我們趕這麽遠的路,我們都要散架了,他不得吐血!”

馮不羁被質疑得有點狼狽,一狼狽,自然就需要反擊:“你一個妖,變成精魄團跟着我們飛就好了,誰讓你偏要坐馬車。”

白流雙梗起脖子:“姐姐坐馬車,我當然就要跟着坐馬車!”

馮不羁:“那現在馮大哥說有人盯梢我們!”

白流雙:“證據!”

馮不羁:“……”

白流雙:“嗷嗚——”

馮不羁:“你現在是人……”

越相處,馮不羁越覺得給白流雙這麽一副絕美皮囊,真是暴殄天物。

“這是……知道我畫完了?”譚雲山推門進來,就聽見了夥伴愉悅的嚎叫。

既靈一邊樂,一邊把桌案上的茶水和糕點移走,免得染了仙緣圖。但等到譚雲山把圖放到桌案上,她就愣了——不是預想中的異皮部分,而是一副完整的塵水仙緣圖,五妖獸盡在其上,塵水河蜿蜒至東海。

湊過來的馮不羁也愣了,但很快眉開眼笑,爽朗地一拍譚雲山後背:“終于想通了?”

聽着像問,實則贊許。

既靈擡眼,輕輕看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不怕我搶圖跑了?”

譚雲山笑,很淺,卻暖得可以融化白鬼山頭的終年積雪:“不怕了。”

白流雙幾乎要把鼻尖貼到桌案上了,幸而仙緣圖墨跡未幹,散發着一種她不太喜歡的味道,這才沒繼續往前。

馮不羁還記着先前的“過節”呢,故意問:“看得懂嗎?”

白流雙道:“就是因為看不懂才要仔細看。”

馮不羁:“然後呢?”

白流雙扭頭,一雙苦惱眸子對上既靈:“還是看不懂。”

既靈這才想起離開幽村後光趕路了,只和白流雙說過他們要捉妖,但關于上古妖獸和仙緣圖這些,只字未提。也不是故意瞞着白流雙,實在是這姑娘從來沒問過,她的“好奇心”就像譚雲山的“正義感”,都是傳說中的東西。

遞眼神給另外兩位夥伴——我說了?

馮不羁在這件事裏基本就是個局外人,純屬湊熱鬧的,所以他的回答是去看譚雲山。

譚二少很自然點頭,都不用暗語,直接出聲肯定:“當然可以。”

既靈看出來了,這是真不在意。

整理下思緒,她便簡明扼要開口:“這張圖叫塵水仙緣圖,圖上有五個上古妖獸,全部捉住收服之後,譚雲山就能成仙。”

白流雙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那你呢?”

既靈莞爾,被惦記的感覺還挺好的:“我沒有這麽好的命,不過一只上古妖獸可以讓師父留給我的法器亮起一孔,”輕巧自懷中勾出六塵金籠,“現在已經亮起兩孔了。”

“一、二、三、四、五……六?”白流雙認認真真數了一圈,末了問,“一個妖獸亮一孔,最後一個孔怎麽辦?”

既靈樂了:“不知道。”

白流雙不太開心地皺眉,早知道就不問了,不問還不想,問了沒答案才鬧心。

既靈繼續道:“但是六孔皆亮時,就會天下太平。”

白流雙立刻忘了上一刻的糾結,瞪大眼睛:“真的?”

既靈點頭。

白流雙湊近仔細端詳六塵金籠,真心感嘆:“好厲害……”

馮不羁扶額。知道了譚雲山、問完了既靈唯獨把他忘了無所謂,但一個小小法器就能讓天下太平這件事,難道不值得懷疑一下嗎!

“我就知道你們有秘密——”

一聲大喝從天而降,滿是苦盡甘來的喜悅。

四人一震,驚恐擡頭。

然而除了房梁,再無其他。

“不許跑,我這就下來——”

的的确确是頭頂傳來的,但又好像沒有房梁這麽近,不,是很遠,遠得像天邊。

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跑?

一時三刻後,門外響起熟悉的聲音,似已記起自己的身份,比先前端正客氣許多,但因為極力壓抑着快樂和得意,聽起來很不自然:“我是南钰,能進來嗎?”

白流雙地看着姐姐和夥伴們的表情從迷茫到恍然大悟,又從恍然大悟到恨得牙癢——

“跟蹤我們一個多月再來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有點遲!!!”

門外清了清嗓子,糾正:“不是跟蹤,是觀望,以塵水透而望之,乃塵華的仙家之責。”

白流雙終于聽明白了大概,也終于辨別出了門外的聲音是誰,一時後悔上次咬得太輕:“偷窺就是偷窺,說得再好聽也是臭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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