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高人”。

對于一個只有二十年“司職齡”的上仙來說,他在九天寶殿附近積累下的“仙脈”實在有限,稱得上朋友的只有一個褚枝鳴,剩下關系較好的都是做塵華上仙之前,在瀛洲、蓬萊那邊結交下的散仙。那幫家夥才不會樂意聽什麽塵水什麽上古妖獸呢,不問世事、縱情逍遙才是他們的極樂。

“上古妖獸?”沒比南钰多當幾年上仙的褚枝鳴比友人還茫然,“不是都在忘淵裏了?”

三千年前那場大戰,所有被剿滅的上古妖獸不論死活,皆入忘淵。死的,精魄入淵,活的,直接打入。為的就是防止上古妖獸卷土重來,哪怕是精魄散開回歸天地也不行,因為每一縷上古妖氣都可能成就新的機緣。

入忘淵者,再無輪回,永遠保持着入淵時的形态,或人,或仙,或物,或精魄等等,在忘淵這片虛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蕩。

這也是後世再難有上古妖獸那樣厲害的妖的原因。

“有五個漏網之魚,”南钰只得反過來給友人講解,“因為受了重傷再難回元氣,又藏匿蟄伏沒繼續惹事,所以逃過一劫。”

褚枝鳴聽得新鮮,也聽得好奇:“你怎麽知道的?”

南钰語塞。總不能說他一個神仙還要從人間的修行者那裏“請教”吧。

“算了,”南钰擺擺手,原本也沒指望褚枝鳴,“我去找師父。”

褚枝鳴連忙眼疾手快拉住他,嘆了口氣,習以為常的無奈:“那你得等。”

南钰立刻領悟,幹淨俊朗的五官瞬間皺得像胡亂了的棋盤:“我才離開幾個時辰,他就又‘面壁思過’了?!”

自家師父“随心任性”多年,當然這是好聽的講法,就那渾身挂滿破銅爛鐵的招搖樣,堪稱“放浪形骸”了,天帝睜一只眼閉只一眼,衆仙友可不幹,于是隔三差五就參一本。這裏面有真心為了端正仙道的,也有因其他瑣碎小事記恨報複的,天帝不想罰,又得做做樣子,于是“面壁思過”就成了自家師父最常收到的“天旨”。

不料褚枝鳴此番卻是搖頭:“不止。完整來說,是面壁思過外加禁足十天,隔花草仙氣,斷日月精華,任何人不得探望。”

南钰心裏一沉,這可不是面壁思過那樣的小打小鬧了。仙人雖還保留着人的習慣,仙界也有各色翻着花樣的美食,但本質上還是要靠日月草木的精氣來維持仙體,斷絕這些的禁足,絕對算得上嚴厲警告了。

“到底怎麽回事?”南钰有些急切地問。

褚枝鳴道:“帝後新得了一件寶貝,設宴邀衆仙子共賞……”

南钰:“那和我師父有什麽關系!”

帝後喜歡珍寶,時不時就辦個賞珍會,天帝不喜這風氣,所以衆上仙也是能推則推,漸漸帝後就低調了,賞珍會還是要辦,但主要邀仙子們去,都是女仙,莺聲燕語,和和氣氣。這也能跟他那個不修邊幅的師父扯到一起?

褚枝鳴知道鄭駁老在南钰心裏的分量,師父師父,如師如父,故而沒怪他打斷,而是在他低嚷過之後,才繼續道:“帝後得的是件九天罕見的星辰石,便想請庚辰上仙過去看看,石內星布究竟是何夕年月,何方星運,結果派去庚辰宮的仙婢吃了個閉門羹。”

“就因為這個?”

“帝後不甘心,親自來請,衆與會仙子随行,于是所有人一起在庚辰宮門前吃了第二個閉門羹。”

“……”

“帝後仍不願意放棄,索性由請變令,下了後旨。你師父這才開門相迎,然後當面下跪,以‘星辰石乃過去星運落石,識了何夕年月亦無甚用處,還望帝後勿貪迷舊往,多思來日明朝’為由,拒絕了第三回 。帝後什麽脾氣全九天仙界都清楚,她一狀告到天帝那兒……”

南钰握住褚枝鳴的手,示意不用繼續,他都懂——這種得罪法,依帝後的性子罷了你上仙司職都是輕的,如今只是禁足十天,絕對是天帝拉了偏架。

清清楚楚知道了原委,南钰對師父別說心疼,連半點同情都沒有了。十天還是太短,就應該來個一年半載,讓他師父明白輕重,知道收斂!

他那個端莊有禮嚴肅認真的師父啊,已徹底消失在了九天仙界的缭繞雲霧裏。

耐心等了十天後,南钰終于在禁足解除的第一時間去了庚辰宮。腹诽歸腹诽,乍見到明顯消瘦了的師父,還是心疼的。

相反,鄭駁老消瘦歸消瘦,面上倒無任何頹喪之氣,甚至比平時更神采奕奕,一見南钰便嬉皮笑臉道:“思念為師了吧?”

南钰簡直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将帶來的食盒在鄭駁老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一層層打開,擺好,全是自家師父愛吃的。雖補不了仙氣,但能滿足口欲,歡喜心情。不過嘴裏卻是截然相反的唠叨:“你說你得罪帝後幹嘛,讓你去看就看一眼呗,能少一塊肉?”

鄭駁老拿起一塊糕點就咬了一大口,落了滿胡子點心渣:“我是真心勸谏。那婦人肚量小,聽不得逆耳忠言,難道還是為師的錯?”

南钰心髒差點漏跳一下,連忙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提醒:“那、是、帝、後。”

什麽就“那婦人”,還能不能愉快交談了!

“行行行,我一個糟老頭無所謂,我徒兒還要前程呢。”鄭駁老稍一擡手,一壺香茶自窗口飄入,落于桌案。也不知偷了誰的——庚辰宮斷了食水精氣,這會兒剛解除禁足,自不可能燒水烹茶——但鄭駁老優哉游哉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坦然惬意。

南钰哭笑不得,對着自家師父,他向來沒轍,便也不去更正“前程”的說法,相比“擔心師父”,“擔心自己前程”若能讓自家師父更警醒,那這個會錯意也值了。

“師父,徒兒最近遇見了一樁怪事。”和鄭駁老,南钰從不拐彎抹角。

鄭駁老見他眼中鄭重之色,便也放下糕點,難得有了幾絲認真:“說來聽聽。”

譚雲山怎麽給南钰講的,南钰就怎麽給自家師父講的,一事不少,一字不漏。

鄭駁老聽完,陷入沉思,久久不語。

南钰沒敢打擾,耐心等待。

庚辰宮今日燃的柑寧香,但凡禁足解除的第一天都要燃這個香,清新,淡然,驅走郁結之氣。

一炷香之後,鄭駁老終于開口,再不複玩笑,正色嚴肅:“這個譚雲山前世一定和九天仙界有瓜葛,否則不可能為了讓他成仙又是赤霞星落又是送仙緣圖的。”

南钰的第一感覺就是譚雲山前世是仙,況且還有“人證”:“那個下凡梨亭的神仙說他是赤霞星轉世。”

不料鄭駁老緩緩搖頭:“為師自成仙以來,就沒聽過有什麽赤霞星,所謂轉世,多半是敷衍之辭。”

南钰千想萬算也沒料到這裏還藏着一個“謊言”,自家師父可是庚辰上仙,司職就是星辰星運,連他都說不知道,那這個“星”的存在幾乎可以否了:“可是編造這樣的謊話意義何在呢?”

“隐藏譚雲山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不願意對凡人透露太多,與其費勁解釋,不如找個更易于被接受的理由搪塞。”鄭駁老因思索而目光炯炯,一瞬間,仿佛又成了那個睿智沉穩的庚辰上仙,“譚雲山前世可能是仙,也可能是和九天仙界有過瓜葛的凡人,仙界有人希望他這一世成仙,甚至不惜為其謀劃鋪路……”

“這個藏在仙界的人是誰?”南钰心跳快得厲害,仿佛馬上就要窺見某個驚天陰謀。

哪成想被鄭駁老吹着胡子瞥一眼:“我怎麽知道。”

南钰嬉皮笑臉地湊近他,恭維得那叫一個走心:“師父你能掐會算啊。”

“行了,別撿好聽的說了,”鄭駁老清了清嗓子,努力維持臉上的嚴肅,以示正經,“為師就你這麽一個徒兒,你司職塵水,此事又處處與塵水牽連,為師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但占星一事又不是破案,至多能占出此事的走向運程,占不出幕後之人的。”

“占出走向吉兇也成啊!”南钰來了精神,但又立刻黯然下來,“師父,你這樣是不是算私自占星,違了九天律法吧?”

鄭駁老無奈地看着一臉正直的南钰,不明白自己這麽一個精明人怎麽就收了這麽一個傻徒弟:“倘若為師被罰,那只能是你告的密。”

南钰無言以對。

半晌之後,郭駁老已閉關占星,南钰才反應過來,自己實在杞人憂天了。私自占星這種事在自家師父的“劣跡斑斑”裏,簡直不值一提。

這一占,就占了一夜。南钰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被鄭駁老叫醒時,席地而眠的他還抱着一條桌案腿不願撒手。

“如何?”只兩個字,南钰卻問得忐忑。

鄭駁老長舒口氣,又恢複了平日的吊兒郎當:“沒大事。譚雲山這一世注定成仙,五妖獸被收服也是天命所定。”

“就這樣?”南钰總覺得自己提了一晚上的心都喂了狗,“沒有驚世陰謀?沒有九天浩劫?”

鄭駁老沒好氣地給了徒弟腦袋一巴掌:“臭小子,你就那麽希望天搖地動,世間大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南钰揉着腦袋,委屈咕哝。但轉念一想,也對,即便譚雲山前世是仙,那二十年前的九天仙界也無風無浪,別說二十年,自剿滅上古妖獸,這三千年來,九天仙界也沒再出過什麽亂子,更別說作惡的仙。

“事情雖然不大,但畢竟有蹊跷之處,”鄭駁老忽地話鋒一轉,提點南钰,“為師勸你還是不要疏忽大意。畢竟這九天啊,仙人太多了,各自的盤算和秘密也多,他們沿着塵水走,惹出任何麻煩,你都脫不清幹系。”

南钰想了下,沉吟道:“既然上古五妖獸注定要被收服,譚雲山也注定要成仙,那他們這一路的修行就不可能因外力改變,我若阻攔,便是逆天而行。”

“你這個腦袋究竟還要幾百年才能開竅!”鄭駁老畢生憾事之一就是沒培養出師徒默契,“為師不是讓你阻攔,是讓你密切關注。而且譚雲山成仙也好,五妖獸被收服也好,從星運上看,都不是壞事,所以如果你願意,關鍵時刻出手幫忙都行,反正收妖獸也是仙人之責,總之,越快了結此事,于你越省心。待到譚雲山成仙,再有任何事情都與你塵水無瓜葛,讓他和他背後的仙友随便折騰去吧。”

“仙友?”南钰一時沒懂。

鄭駁老道:“就是布這個局的人,再說明白點,就是希望譚雲山這一世順利成仙的人。”

南钰怔了怔,忽然懊惱地一拍自己腦門:“差點把她給忘了!”

鄭駁老不解:“誰?”

南钰四下看看,确認隔牆無耳,才低聲道:“珞宓。”

昨天光顧着講譚雲山的離奇身世了,重在槐城,幽村那裏幾乎就一嘴帶過,卻忘了提珞宓的反常。

鄭駁老聽完南钰的補充,心力憔悴:“你早說,為師能少占蔔半宿。”

南钰心懷愧疚,但更想确認:“所以她就是布局之人?”

鄭駁老謹慎道:“只能說她一定是知情者。”

南钰肩膀塌下來:“那沒轍了,滿九天仙界就沒有她能放在眼裏的,我若上門去問,問不來答案事小,再被反咬一口說我冤枉她,那可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

知道師父已盡了最大努力,南钰真心拜謝,過後正欲告辭,就碰見天帝派人前來傳話,邀自家師父去九天寶殿下棋。

堂堂天帝,對一個剛犯過錯的上仙,于解禁足的第二天就派人過來相請,這何止是給面子,簡直算是明擺着安撫了。

更何況那事本來也是自家師父不對,南钰實在想不出眼下還有什麽可拒絕邀請的理由。

偏偏,鄭駁老就是拒絕了,理由是身體不适。

來人無可奈何,況且也并非第一次被搪塞了,對庚辰上仙各種千奇百怪的借口早已熟門熟路,三勸未果,便幹淨利落回九天寶殿了。

目送對方走遠,南钰才出聲,近乎苦口婆心了:“師父,天帝待你真的不薄,說是君臣,但哪有幾次端了天帝的架子。你就算禮尚往來,也別回回駁他面子啊,算一算,你們上次對弈是何時?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你到底為什麽就死活不樂意去下棋了啊……”

還一句話,南钰沒敢說——

天帝也是的,滿九天仙界那麽多上仙,找誰誰都熱情洋溢地撲過去陪着對弈,為什麽還要隔三差五過來請一回,然後再被拒絕啊!這執着,堪比既靈的懲惡揚善……

南钰心裏一怔,沒來由地有些慌,怎麽胡亂琢磨着就想到既靈了?

“臭小子,為師和你說話呢!”鄭駁老難得正經一回,竟被徒弟無視了,豈一個郁悶了得。

“啊?”南钰甩甩頭,趕忙回過神,“師父你說什麽?”

鄭駁老吹胡子瞪眼:“你不是問我為何不願意再去下棋嗎!”

南钰猛點頭:“對啊,為什麽?”

鄭駁老正襟危坐,直視徒兒,一字一句,潛心教誨:“記住,悔棋者,不可交也。”

寂靜,良久。

南钰:“徒兒知錯了。”

鄭駁老:“為師很欣慰。”

棋品乃對弈頭等大事,南钰決定,以後徹底站到師父陣營,并有種想去向天帝告密的沖動,想說天帝你看,我師父還真拿你當朋友交了,可惜啊,你不懂得珍惜。

離開庚辰宮的時候南钰其實有小小失落,得來的線索比他預計得要少,唯一戳在那兒明晃晃的知情人又不能問;可等抵達九天門,他的心情又輕快起來。雖然線索少,但總歸确定了這不是什麽壞事,他需要做的是監督,而非阻攔,這就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

畢竟……他還挺欣賞那幫家夥的。

回到塵水河畔,沒等開口,褚枝鳴就擡胳膊一指九天門:“塵水鏡臺在那邊,這裏有我,盡可放心。”

南钰心中一熱,忽然覺得司職二十年,交下這樣一位“同僚”,足矣。

正欲奔赴九天門,腳下忽然頓住,南钰對着疑惑挑眉的友人道:“你認識的仙友多,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褚枝鳴毫不猶豫點頭:“講。”

南钰四下看看,看完又有些別扭,好像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處于某種微妙的“鬼鬼祟祟”中,明明他才是那個全然沒有秘密的坦蕩上仙啊!

确定沒有閑雜人等後,他才走到褚枝鳴身邊,低語道:“二十年前,羽瑤上仙在仙界有沒有和誰結怨……或者結緣。”

褚枝鳴微微皺眉,向來正直的臉上浮出一抹為難:“結怨的……恐怕會很多。”

南钰無言以對。若九天仙界有個“嫌惡榜”,珞宓直接能被衆仙友欽點榜眼。狀元當然是她娘,帝後。

“那就結緣。”南钰再仔細回憶一下珞宓看譚雲山的眼神,還有她說過的那些話,覺得此種可能性更大。

不料他說得太過寬泛,褚枝鳴有點摸不準方向:“何種結緣?”恩算緣,情算緣,平素興趣相投也算緣,像他和南钰成為摯交,亦是結緣。

“就……”南钰用力抓了抓頭,五官緊皺,好端端一俊俏少年愣是被他自己折騰得略帶滄桑,末了費勁巴拉給出個描述,“就那種黏黏糊糊你啊我啊今天好了明天又氣了的……”

“哦,”褚枝鳴這回懂了,大大方方道,“情愛之緣。”

“……”南钰總覺得從某方面來說他可能低估了自己這位仙友。

從未談情說愛過的塵華上仙交代完畢,總算回了塵水鏡臺。這十天裏他每日都以“和藹”的目光密切關注人間那四位的動向,昨天去了庚辰宮,整離開此處一天一夜,也不知道那幫人現在怎麽樣了……

胡思亂想間,塵水鏡已在南钰的法術下現出景象。

一密林山洞前,四位修行者……額,三位加一只狼妖,正對着封住洞口的碩大蛛網一籌莫展。

只聽既靈道:“蜘蛛于洞口結網不稀奇,但這麽大的洞口,竟全被蛛網糊住,難道異皮壓根不從此洞進出嗎?”

接着是拿着仙緣圖的譚雲山:“依圖所示,異皮就在洞中,且此洞僅這一處洞口,再無其他。”

馮不羁雙手抱在胸前,眉頭緊鎖:“難不成異皮已經死裏面了?”

白流雙湊得最近,臉幾乎要貼到蛛網上:“就是很普通的蜘蛛網啊,異皮肯定已經死在裏面很多年了!”

四人皆發言完畢,場面片刻微妙的安靜。

忽然,四人似有默契般彼此看看,八道目光在空中交織碰撞,末了大家一起點頭。

南钰心裏一急,已喊出聲:“哎——”

沒施法術的聲音自然無法抵達人間,而塵水鏡中的四人,已經手挽手肩并肩沖進洞內。

塵水鏡中再無人影,只隐約聽得見洞內傳出的歡聲笑語——

白流雙:“我就說是普通蛛網吧!不要自己吓自己!”

既靈:“對,你最棒了。”

馮不羁:“感覺又來了……”

譚雲山:“嗯?”

馮不羁:“那個臭小子肯定又在天上偷窺呢,我現在聞他跟聞妖氣似的 ,一辨一個準!”

塵水鏡臺,安寧祥和。

年輕氣盛的塵華上仙捂着胸口蹲下去,仰頭望天,無聲長嘯——他究竟為什麽要對這些人費那麽多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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