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霧嶺,黃州最詭谲莫測的地界,沒有之一。
黃州少雨,多沙土,一年到頭也未必能見到一次起霧的天,偏霧嶺,終年霧氣缭繞,沿着黃州邊界縱橫綿延,像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雲霧之牆。
黃州人沒有願意靠近霧嶺的,哪怕獵戶或者采藥者都避開這裏。一來覺得異像不祥,二來霧嶺上飛鳥走獸幾近絕跡,亦不見草木,只滿眼光禿禿的山脊,了無生機,一片死寂。
正因霧嶺荒蕪,當一片密林出現在眼前時,趕了五天路而後又在霧嶺裏尋覓了五天的四人,終于覺得看見了曙光——事有異,妖必藏。
果然,穿過密林,塵水仙緣圖上所畫的異皮藏身的洞穴,便映入眼簾。
洞口成拱形,約一人高,六尺寬,其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蛛網,将洞口糊得密不透風。
但那畢竟只是蛛網,尚禁不住一人,何況四人一齊往裏沖。
入了洞穴,陡然冷起來,不同于黃州的幹冷,而是延續了霧嶺的濕冷,像一根根針往人的身上紮。
四人起先還能打趣,可走沒多久,便都不自覺正色起來。針一樣的冷成了深入骨髓的陰風,吹得人刺痛難忍。
馮不羁不停地拿手胡嚕胳膊,以驅散手臂毛孔中的詭異涼氣:“太奇怪了,絕對有妖氣,但為什麽我一點都聞不到?”
既靈不語,她手中的浮屠香也是一樣,無任何反應。
幽暗深遠的洞穴裏,未知的前路和如影随形卻又抓不住的危險氣息讓人有一種壓抑的緊張。
胳膊忽然被人抓住,既靈一怔,轉頭,是白流雙。她看着仿佛沒有盡頭的幽暗前方,臉色發白,像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抓了別人的袖子,但渾身克制不住的顫抖清晰傳遞到了指尖,又從指尖傳遞給了既靈。
“怎麽了?”既靈将浮屠香遞給另一邊的譚雲山,然後才空出手輕摸了兩下白流雙的頭。
“姐姐,能不能不要再往裏走了……”敢和神仙對峙的白流雙,竟然牙齒打了顫。
白流雙的美是熾烈的,恣意的,哪怕傷心難過時,依然帶着與生俱來的野性難馴。然而此刻,她那雙眼眸裏只有恐懼,清晰而深刻,這讓她第一次看起來不像狼妖,而像待宰羔羊,既無反擊之力,更無反擊之心,唯一能做的只剩瑟瑟發抖。
“小白狼!”馮不羁看不過去她的樣子,雖然自己也汗毛豎立,仍教訓似的低喝一聲,壯人壯己,“這連異皮的影兒都沒看見呢,你就打退堂鼓了?你找黑峤報仇的膽量都哪兒去了!”
“不一樣……”白流雙一步都不願意再往前,自成妖以來,第一次,她從心底感覺到悚然,這洞裏的氣息讓她想跑,離得越遠越好,“這個妖很可怕,我能感覺得到,真的,騙你是狗!”
這對于白流雙絕對算毒誓了。
但即便她不發,馮不羁也信。同類之間往往能有更敏銳的感知,顯然,異皮散發出的氣息給白流雙帶來了極大的壓迫式的恐懼,逃是她作為妖獸的本能。
既靈将白流雙摟過來,輕輕環住,一下下摩挲她的後背:“別怕,我在。”
白流雙用力抱住既靈,明明身量差不多,卻“小狼依人”地使勁往她懷裏蹭。顫栗感在這樣的肌膚相親中散了些,但恐懼仍在,她悶聲咕哝:“姐姐,你打不過它的……”
既靈微微彎下眉眼,一抹淺淡笑意,聲音卻沉穩堅韌:“打不打得過在天,打不打,在我。”
“不過你若真害怕,就回洞外面等。”她又道,沒半點埋怨,相反,帶着幾分不自覺的寵溺,“放心,我一定凱旋。”
或許是被白流雙纏着叫了太多聲姐姐,不知何時開始,既靈竟真的将她當妹妹了,無關容貌年紀,白流雙在她心裏,就是個亂沖愣撞的小丫頭。
譚雲山捏着浮屠香,看似凝望香縷,實則餘光一直關注這邊。既靈對白流雙的寵溺和溫柔是自然流露的,這讓她眉眼間染出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美,柔軟而溫暖……
“發什麽愣呢?”在人家姐妹倆那邊不好插嘴,百無聊賴的馮不羁終于發現了望着浮屠香呆愣的譚雲山,輕推了下他,低聲詢問。
譚雲山不着痕跡收回餘光,看向馮不羁,語氣很淡,卻嚴肅:“我進洞之後也有類似感覺,這個異皮絕對不像應蛇那麽好對付。”
馮不羁先看看他,又看看被既靈摟着的白流雙,而後再度看回他,真心勸誡:“別想了,你就是怕得精魄出竅,既靈妹子也不可能讓你撲她懷裏那麽撒嬌的。”
“……”他在夥伴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是有多沒出息。
三言兩語間,那邊的白流雙已回歸狼形。
譚雲山還以為她真要聽話回洞外,眉頭剛要一皺,就見白狼一躍到了前方,對着幽深洞內炸起滿身如雪狼毛,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個頭更大,也更有威懾力。
而後,蓄勢待發的白狼回過頭來,定定看着他們,眸子裏仍有一絲恐懼和警惕,但更多的,卻是堅定。
譚雲山懂了,她在給他們領路。狼形讓她更有安全感,也更容易嗅出妖獸同類。
既靈從譚雲山手中取回浮屠香,上前兩步,來到白流雙身邊,撓了撓她的耳朵,低聲囑咐:“慢點走。”
白狼用頭頂蹭了一下她的手心,然後一步一步,謹慎前進。
馮不羁趕忙跟上她和既靈。譚雲山落在最後,也跟着,約兩三步之遙,然後趁夥伴沒注意,拿出菜刀劃破了剛徹底愈合沒多久的掌心。有些用力,傷口略深,冒出的鮮血一滴沒浪費,全部被他擦到了刀身、刃口。而後收好菜刀,将一片血紅的掌心用絲帕纏好,既止血,又能随時解開。做完這些,他心裏終是稍稍安些。
既靈護着白流雙,那就由他來護着既靈,誰敢動,先嘗嘗譚家菜刀,再品品譚氏仙雷。
滿心滿眼都是這個念頭的譚二少,忘了去思考“他和既靈誰武藝高”的嚴峻問題,也忘了手心裏的疼。
白流雙一路嗅,一路往前。
這是一條狹窄、曲折而又漫長的路,四周皆是岩壁,沒有岔道,只能向前。
浮屠香馬上就要燃盡的時候,一行人終于到了路的盡頭,離開逼仄洞道,眼前豁然開朗,頭上是看不見頂的岩壁,腳下是忘不見底的深淵,極強的冷風不知從何處灌進來,吹得人幾乎站不住。
走在最前面的白流雙幸虧聽話沒急,這才在懸崖邊險險收住爪子。
四人面面相觑,一時詫異。
“難不成異皮在這懸崖底下?”馮不羁小心翼翼探頭往下看,一片黑漆漆,越看越不舒服。他其實不想管這地兒叫“懸崖”,因為在他印象裏,懸崖的上面該是天,甭管下面多深多險,它得是頂着光明的,讓人就算往裏跳,也跳得大氣豪邁,心情開闊。
“不好說,”既靈也探頭往下面看,相比馮不羁,更心無雜念一些,“可惜這下面太深了,什麽都看不到,而且還是沒有妖氣。”
說話間,燃到盡頭的浮屠香燙了一下既靈的手指,她下意識松開,最後一點星火落入深淵,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
“嗷嗚——”白狼忽然短促低嚎。
既靈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嗷——”白狼又嚎,聲音依然很低,卻明顯不樂意了。
既靈沒半點動搖:“說不行就不行,誰也不知道下面什麽樣,你萬一遇見危險,我們想幫忙都下不去!”
白狼直接開始在地上打滾,從頭耳到軀幹再到尾巴爪子,抗議之情浸透每一根狼毛。
既靈又好氣又好笑,先前怕得要死的是她,這一打定主意,不要命的也是她,難怪老話總說,孩子的臉,沒準兒。
剛要再說話,耳後卻忽然拂過一陣熱氣——
“喂……”
低而溫潤的男聲很好聽,卻總是喜歡出其不意吓她,偏她每次都中招。那一剎那的心裏發顫是控制不住的,好在她還控制得住表情,佯裝自然地回頭,故意語氣不善:“幹嘛?”
譚雲山就喜歡被既靈的刺兒紮,要是對方和顏悅色了,他反倒不自在,也不知這是什麽時候落下的奇怪病根。
扯開微笑,他不疾不徐,語重心長:“我們是結伴而行,不是跟着将帥出征,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扛。”
既靈立刻懂了他這是站到白流雙那邊了,當下皺眉:“可是……”
“沒有可是。”譚雲山打斷她,聲音仍溫柔,卻帶着不容置疑,“她能以精氣之形飄到下面,你我都不能;她在下面或許會遇見危險,但我們不就是奔着危險來的嗎?如果你不想捉異皮,我們立刻原路返回,我也不要成什麽仙了,咱們太太平平在地面上一樣逍遙一世。”
“……”馮不羁環臂不語。
“你我都不能”時已經把他忘了,于是後面這個“咱們逍遙一世”裏有沒有算上他,實在不是很樂觀。
既靈垂下眼睛,似沉默,也似思索。都來到這裏了,她當然不會打退堂鼓,如果眼下會飛的是她,她絕對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但那是白流雙,不,即便那是譚雲山和馮不羁,她也會阻攔,她不希望任何一個夥伴在這樣的環境裏離開自己的視線。
譚雲山見她不語,輕嘆口氣,擡手拍了兩下她的肩膀,沉穩,有力:“所謂夥伴,不是互相保護,而是彼此信任。”
語畢不等既靈應答,已擡頭對着白流雙道:“小白狼,去。”
白流雙權當既靈的不語是默認,立刻向前一躍,于蹿出懸崖瞬間化作一團獸形光芒,飄飄悠悠向下落去。
既靈放棄似的呼出一口氣,剛想跟過去觀望,忽地嗅到一絲血腥氣。她疑惑扭頭,肩膀上的手剛離開,她只來得及看見一道虛影,譚雲山已迅速将手背到身後,一派優雅迎風而立。
見她回望,譚雲山疑惑歪頭,卻還不忘露出一個自诩風雅的微笑,欠揍的模樣和平日別無二致。
既靈想讓他把手伸到前面來,可嘴唇動了又動,還是沒出聲。
有些事情不必探究那麽細,就像譚二少什麽時候不怕疼的,就像自己什麽時候……動的心。
艱難而漫長的等待之後,白流雙終于返回,全須全尾,毫發無傷。
既靈一顆心終于落地,而變回人形簡單裹上披風的白流雙也直截了當把探來的情況告知夥伴:“下面有一個法陣,但好像已經被破壞掉了,我跑了好幾個來回,沒找着異皮,只見着幾具白骨。”怕夥伴誤會,她又強調一下,“是人骨。”
三人愣住,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情況,不僅意外,而且覺得怪異——
馮不羁:“應蛇蟄伏槐城尚能害人,崇獄也應該是在幽村附近晃悠才被黑峤吃掉,為什麽到了異皮這裏會有法陣?鎮妖陣法?”
既靈:“那幾具白骨又是誰?誤入山洞的修行者,還是破壞法陣的人?”
譚雲山沒急着猜測,而是和白流雙道:“法陣也好,白骨也好,具體什麽樣,你再仔細講講。”
白流雙裹着披風,就露出一顆腦袋,這會兒滿頭滿臉都是困擾:“這個……就是用巨石修了個壇,壇周圍東南西北四根柱子,柱子上都有紋,但東面一根倒了,橫在地上;然後壇中央一塊空地,石頭的地面上刻了一個挺奇怪的圖案,很大,但是我不認得……”
馮不羁連忙問:“柱子上是什麽樣的紋,地上又是什麽樣的圖案?”
白流雙沖他眨巴眨巴眼,實話實說:“就鬼畫符似的。”
馮不羁嘆口氣,換了個方式:“那你把它們畫出來,要是沒記住,再下去看一眼也行。”
“不用,”白流雙這回倒痛快,“我都記住了!”
片刻之後。
三人圍着白流雙的幾幅“畫作”,心情複雜。
柱子上的紋和壇中央的圖案像不像“鬼畫符”三人不知,但白流雙這個,絕對是“鬼畫符中之猛鬼畫符”。
“要不還是咱們一起下去看看吧,”馮不羁提議,“反正小白狼也探了,暫時好像沒什麽危險。”
“最好還是留兩個人在上面接應,”譚雲山道,“現在沒危險,不意味着過了一天半日還安全。”
既靈沒反應過來:“一天半日?”
譚雲山莞爾,看多了她手起刀落,偶爾的迷糊煞是可愛:“我們想換人下去,至少得弄一條藤索吧,這麽深的懸崖,沒個一天半日,哪能弄出夠長的藤索。”
譚雲山的提議得到衆人的一致認可。
想做藤索,洞內無半點材料,只能去洞外密林。雖然空手折返有點不甘,但異皮已在此三千年,若真跑了,那也是早跑了,若沒跑,便不差再等這一天半日。
原路返回的速度要遠快于先前探路,一時三刻,四人便抵達洞口。
然後,他們就僵住了。
沖破蛛網後本已光明透亮的洞口,這會兒被一層黑紫色的污濁之氣封得嚴嚴實實,洞外的光半點透不進來,若不是黑紫色時不時泛出幽暗的光,他們險些就要撞上這堵“濁氣之牆”。
衆人不敢擅闖,先用法器探路。然而無論是淨妖鈴還是譚雲山扔出去的菜刀,皆在巨大的撞擊聲中反彈回來,力道之強,險些傷了自己。
法器尚如此,別說人了。
譚雲山不再徒勞,收回菜刀,心中了然:“它不想放我們出去。”
白流雙想也不想就問:“誰?”
譚雲山道:“異皮。”
白流雙以為譚雲山不相信自己,聲音提高:“我真的在下面來回跑了許久,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那你還害怕嗎?”譚雲山好整以暇地問她。
白流雙一時呆愣:“嗯?”
譚雲山道:“那個讓你害怕到想打退堂鼓的氣息,還在嗎?”
白流雙沉默半晌,似在認真感受,最終,輕顫地點了下頭。剛剛莽撞瘋跑撒出去的恐懼感,在譚雲山的提醒下慢慢回籠。
“異皮就在這裏,”譚雲山再無半點遲疑,“如果那個法陣是為了困住它,那它現在也已經脫困了,至少,可以用妖力施法。”
馮不羁皺眉:“這怎麽辦?”
既靈擡眼看衆夥伴:“還能怎麽辦?”
譚雲山露出白牙:“硬捉呗。”
對手已經宣戰,不想被困死,只有戰勝對方,才能殺出血路。
再次回到懸崖邊,馮不羁疲憊地嘆口氣:“妖沒看見影,竟溜腿了,這王八蛋,別讓我逮着!”
既靈一看譚雲山對着崖下若有所思,也不知哪來的自信,就覺得他應該有門:“想到法子了?”
譚雲山轉過頭來,目光卻掠過她,落在了白流雙身上。
白流雙已經重歸狼形,這會兒卧在既靈身邊,一臉茫然。
既靈嘆口氣,不希望譚雲山還抱有幻想:“相信我,她再下去一百次,畫技也不會進步。”
不料譚雲山道:“這回不用她畫了,用她找。”
白狼咻地擡起頭,一副随時準備跳崖的堅決。
不等既靈問,譚雲山已進一步解釋:“我剛剛一直在想下面的人骨,想他們究竟是這麽下去的。除非全部失足墜崖,否則……”
“就一定要用繩索!”既靈恍然大悟。
譚雲山篤定點頭:“或者是其他我們還沒發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