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探崖下,既靈對白流雙的囑咐就多了起來,畢竟異皮用妖法封住洞口,擺明甕中捉鼈,敵在暗,我在明,不可不防。

白流雙知道不可掉以輕心,破天荒耐心聽完全部唠叨,而後才化為紫色光團。

一個時辰之後,她安全返回。

這一次她在下面仔仔細細搜尋了所有角落,恨不能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過來了,卻仍沒有任何收獲,既無繩索,亦無通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沒遇上異皮,或者說異皮依然沒有冒頭。

但在白流雙看來,還不如讓她撞見異皮呢,豁出命去打一架,也比現下的煎熬強。

“斷了的繩索也沒有嗎?或者已經腐爛了,可能你沒在意?”譚雲山不死心。

白流雙搖頭,滿頭滿臉灰撲撲:“我已經快把鼻子拱到地裏了,真的就只有泥土和石頭。”

既靈蹲在懸崖邊,看着黑洞洞的下方,第一次有種渾身力氣沒處使的無可奈何。嘆口氣,她半轉過身,擡臉沖幾步之外的譚雲山苦笑,半調侃半自嘲道:“別難為她了,可能真是失足掉下去的。”

譚雲山看她片刻,忽然道:“過來。”

既靈愣了下,一時沒動。

譚雲山幹脆伸出沒綁着絲帕的那只手,一邊招呼一邊又重複了一次:“過來。”

既靈氣結,心說你這是招小狗嗎,偏身體還特聽話,騰就站起來了,沒轍,她只好大踏步走到譚雲山跟前,揚起頭,輸人不輸陣:“怎麽?”

譚雲山十分滿意,眉眼舒展:“離懸崖那麽近幹嘛,又不是多往下看一會兒異皮就能上來,這裏多穩當。”

既靈怔住,心裏泛起異樣,有暖意盎然,亦有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不至于被風吹下去。”

“萬一底下的人寂寞,想拉你下去陪呢。”譚雲山嘆息着搖搖頭,一臉“你還是太幼稚”的神情,“小心駛得萬年船。”

“……”既靈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想敲他了,因為根本說不過,必須動手!然而眼下肯定不是“自相殘殺”的好時機,她只能牙癢癢地問,“那請問我們的船接下來該往哪兒去?”

本就是一句故意堵對方的話,沒成想譚雲山直接道:“站在這兒別動,我去去就來。”

說罷,他拔出菜刀,轉身就往回走,走出兩步還不忘背對着囑咐身後的馮不羁:“馮兄,幫着看着點,別讓她又貼到懸崖邊沒頭沒腦往底下看——”

話音飄散,他已消失在幽暗洞道內。

馮不羁看看離懸崖好幾步遠的既靈,再看看從頭到尾都站在懸崖邊的自己,忽地心酸起來。但面對兄弟的信任,他還要含淚承諾:“譚老弟,交給我——”

“我”字剛出口,洞道內忽然傳來“當——當——”的聲音,不時還有火花閃現,雖看不清楚,卻也依稀可辨是菜刀在砍岩石洞壁。

既靈和馮不羁面面相觑,不懂譚雲山在搞什麽名堂,總不能是找不到異皮,拿菜刀去來時的洞道裏洩憤吧。

很快,菜刀砍洞壁的聲音就慢慢低下來,顯然譚雲山已經越走越遠。按照他離去時的速度,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一路砍回洞口。

然而譚雲山砍到半路就停了,因為菜刀終于砍到了一方土,近半刀身牢牢切入,再沒被堅硬岩石震得手掌發麻。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過來幫忙——”

譚二少該護着夥伴的時候護着,該使用勞動力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三位夥伴聞訊狂奔而來,淨妖鈴、桃木劍、狼爪子齊上陣,連同譚雲山的菜刀,生生将岩壁挖開一個大洞。

說是挖出的洞也不恰當,因為那裏原本就應該是一個洞口,只不過被人用土給砌住了,就是黃州本地的土,粘度大,又土質細密,壓實誠了和石塊一樣,但真用刀劈斧鑿,就能覺出軟來。而且砌這土牆的人似也沒打算真的封住這裏,牆造得并不厚,即便單槍匹馬,多挖一會兒也就挖開了。

但這牆的僞裝性卻極強——洞內幽暗,土又混了白灰,與洞壁幾成一體,即便舉着火把也難分辨。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路?”白流雙百思不解,又心情複雜,“有路你還讓我在下面瞎跑!”

沒等譚雲山答話,既靈已經攬住她肩膀:“就因為你在下面的辛苦,他才能徹底死心,繼而開闊思路得出其他猜測。”

白流雙半信半疑,眯眼看譚雲山。

後者苦笑,難得無辜:“說‘猜’都是好聽的,其實就是瞎蒙,我就覺得這麽大一個地方,不應該只有斷崖。還有下面的白骨,并不是掉在一個地方對吧,而是分散的,要非說是失足墜崖也太牽強。”

白流雙皺眉:“說來說去都是你自己想的,如果沒蒙對呢?”

譚雲山嘆口氣:“那就只能朝那堵妖牆下手了,異皮捉不到沒關系,總不能真被困死在這裏。”

白流雙想起那堵法器打不破的紫黑色妖牆,不是太有信心地瞥他一眼:“要能打破,你剛才就破了。”

譚雲山淡然地看着她,眼底卻都是自信篤定:“剛才沒打破,不代表永遠打不破,世上沒有毫無破綻之事,就看你肯不肯花時間花心思去琢磨。”

白流雙定定看了他半晌,又想起自己曾經吃過的虧,信了。

如果“詭計多端”算作一門修行,她想,譚雲山哪還用捉什麽妖獸,根本可以直接升仙了。而且這人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不懂什麽叫“沒轍”,什麽叫“絕境”,連帶着也就很少出現“挫敗”這樣的負面情緒,更別說“自暴自棄”。一招不行,就想第二招,招招失敗,就退而自保,反正怎麽樣都能讓自己舒坦,某種意義上講,這種人簡直無敵。

“這是什麽?”所有人進入新洞口,馮不羁走在最後,一腳踩到挖散的松軟泥土上時,忽然被一抹隐約的草黃色吸引了注意力。他納悶兒彎腰,用手撲棱開土,赫然一張法術符紙!

三夥伴因他疑惑低喃紛紛駐足回頭,見他捏着一張符紙直起腰,不免詫異。

沒等開口詢問,原本完好無損幹淨得根本不像被埋在土牆中的符紙忽然燒起來,灼得馮不羁下意識松手,火團落地,轉瞬熄滅,只剩一小撮灰燼。

譚雲山看得一頭霧水,但既靈卻懂。

凡人捉妖,也有各種不同流派方法,像她和馮不羁,走的就是最普遍的“法器為主,武藝為輔”,此法雖簡單粗暴,但也好學易懂,哪怕如馮不羁那樣自己做個桃木劍,依然能大殺四方。但有好學的,就有難學的,有簡單的,就有深奧的,比如“符術”。

她和馮不羁曾經畫的“鎮妖符”,若嚴格區分起來,也算“符術”,然而千百年來,像這樣流到江湖上的“符術”一只手就數得完,真正玄妙、博大精深的“符術之法”仍在特定的人群裏秘密傳承,這也使得符術捉妖者成為江湖上最特別的一支,雖數量不多,然但凡出手,必定引人圍觀探究。

“現在還有人用符術?”白流雙也認得這個,但最後一次在白鬼山上見到符術捉妖者幾乎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了,她還以為這東西除了一個鎮妖符,剩下的早失傳了。

“有,”既靈簡單答她,“只是很少。”

馮不羁無暇想其他,滿腦袋就一件事:“有符術捉妖者來過這裏,并且砌了這堵牆。”

譚雲山聽到此處,心中了然。他不需要懂什麽是“符術”,反正從字面和夥伴的三言兩語中已基本能夠理解,就是捉妖法的一種,他關心的是:“符紙藏在牆中有什麽作用?”

馮不羁道:“防妖。符紙入牆,對人無任何差別,牆還是那堵牆,但對于妖,卻不可靠近,遑論推倒。”

“難道這牆是為了擋住異皮?”白流雙說話向來不喜歡想太多,但有時候太離譜了,也得趕緊找補,“不對啊,異皮想出來直接飛上懸崖就行了,又不是傻子,還非得找路。”

六道正在探尋前路的目光幽幽飄來。

白流雙:“……我說的是妖獸,又沒說你們人!”

想不通的事情硬想也不是辦法,再說他們已被困在洞中多時,眼前是唯一的路,即便有疑,也只能頂着頭皮上。

陰風,一陣陣往骨頭縫裏鑽。

四夥伴在新的洞道內摸索前行,雖一腳深一腳淺,卻能明顯感覺到是在往下走。

洞內太靜了,靜得連呼吸聲都顯得那樣清晰,馮不羁終于受不了,聊閑話似的又撿起了“那堵牆”:“我們不是第一個闖進來的捉妖者,至少前面還有一個會符術的呢,就是不知道他是誤入,還是和我們一樣專門來找異皮。”

沒人回答他。

已成狼形的白流雙小心翼翼聞着氣息,既靈全神貫注警惕前方,譚雲山則一直在思索進洞後的種種。

洞口蛛網,黑紫色濁氣之牆,懸崖下的白骨,藏着符紙的土牆,毫無預警被封的大洞口,被符術捉妖者離奇封住的岔路洞口,還有那個一直不見蹤跡卻仿佛如影随形的異皮……這些事情就和腳下的坑窪一樣,左一個右一個,煩亂,沒有窮盡。

馮不羁撇撇嘴,不言語了,反正壓根沒人聽見,也不算尴尬。

三人一狼就這樣摸着洞壁一路向下,幾乎快把腿走斷了,終于抵達盡頭。盡頭又是一堵土牆,衆人合力挖開,果然,裏面仍有一張符紙。

按照時間和向下的坡度推算,他們怎麽覺得也該走到底了,但推倒這一面出口的符紙土牆之後,映入眼簾的還是一處斷崖,差點讓幾個人絕望。幸而,走近懸崖邊終于看清,此處離崖底不過三層閣樓高,微微俯視,巨大的法陣和或立或倒的四根柱子,一覽無餘。

“難怪小白狼在下面找半天沒找到路,這地方這麽高,上哪兒看去!”馮不羁忿忿不平,“還兩頭都砌了土,那個人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啊,千方百計把這條路藏住有什麽用,又擋不住妖!”

“但可以擋得住人。”譚雲山終于從一團亂麻中串起幾件,轉頭問兩個夥伴,“這是鎮妖法陣嗎?”

既靈凝視着下面的法陣,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在此之前,不用看,她就可以很有底氣的說她不認得,因為師父根本沒教過她任何陣法,就像從沒和她講過九天仙界與神仙一樣,連鎮妖符,都是下山之後她從其他修行者那裏學來的;可此刻,當真正看見了這個法壇的時候,她卻沒辦法斬釘截鐵了,因為她真的覺得自己見過類似的東西,可是何時見的,何處見的,見到的究竟是什麽,全然恍惚,甚至連“我見過這個”的認知,都像日光下幾近幹透的水漬,似有若無。

譚雲山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不确定”,便轉而看馮不羁。後者不負所托,沉吟半晌後,道:“的确是鎮妖法陣……”

譚雲山總覺得他還有後話,無聲挑眉。

馮不羁卻忽然提氣縱身,一躍而下!

譚雲山吓得呼吸一滞,那廂馮不羁已靠輕功翩然而落,回頭向上望過來道:“我得去看看柱子上的雕紋才能進一步确認。”

譚雲山仰頭望茫茫黑暗。

既靈忍着笑湊過來,幫他對下面夥伴喊:“下次記得先說後跳——”

馮不羁豪邁一揮手:“得嘞——”

既靈又轉頭看譚雲山,臉上的笑意仍未退。

譚雲山怎麽看怎麽覺得那模樣像邀功,立刻道:“貼心。”

既靈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我是想問你打算怎麽下去!”

譚雲山窘,他們這默契算是培養不出來了。探頭又看一眼不算高但也絕對不矮的下方,他決定安全第一:“你們下吧,我站在這裏,正好可以眼觀六路,幫你們放風。”

既靈明知道他是不敢跳,偏偏對這說詞還無可奈何,正盤算着以自己的輕功和力氣能不能帶動一個大男人平穩着陸,就聽見下面馮不羁發現了什麽似的,大聲道:“果然如此——”

“怎麽了?”既靈有點心急地問。

好在馮不羁從不賣關子:“柱子上的是九天雲紋,這是仙陣!”

既靈錯愕,異皮究竟何方神聖,能勞煩仙人布陣将它困于此穴?可話又說回來,既然仙人已經制住了它,為何不直接剿滅,反而要費力修這仙陣呢?

疑問接二連三冒起,頭頂卻忽然傳來異動!

譚雲山和白流雙一樣聽見了,兩人一狼一齊擡頭,只見數塊巨石正自上方崖壁滾滾而來!

“馮不羁,小心落石——”既靈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聲。

剛喊完,腰上便傳來巨大力道,她瞬間失去平衡,跟着力道往身後洞道裏倒。

摔進洞道的一瞬間,自上滾落的巨石蹭過洞口,轉瞬砸到崖底地面,巨大聲響裏,塵土飛揚。

既靈這才發現自己靠在譚雲山身上,片刻前還因不敢往下跳而各種找理由的譚二少,一手抱着她,一手撈着小白狼,不難想象剛剛千鈞一發之際反應有多靈敏,動作有多矯健。

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勇是慫。

譚雲山不知夥伴心思,見姑娘、小狼都無恙,便很自然松開手,起身上前,沖着下面大聲詢問:“馮不羁,還好嗎——”

同剛剛叫全名提醒一樣,真正挂心的時候,反而顧不上稱兄道弟了。

仍未平息的塵土裏,一片混沌,一片寂靜。

譚雲山不自覺提起心,又喊了一聲,比之前大得多:“馮不羁——”

沒有回應,只有譚雲山自己的回音。

既靈已來到他旁邊,直接道:“我下去看看。”

譚雲山下意識想阻止,但還有一個夥伴在下面生死未蔔,索性豁出去了:“我跟你……”

話還沒說完,下面的混沌裏終于傳來熟悉而粗犷的聲音:“我沒事——”

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

譚雲山稍稍舒口氣,恢複從容:“馮兄,先上來一下——”

沒多問,塵土中很快騰起一人,躍回崖洞,頂着滿頭滿胡子的灰,問:“怎麽了?”

譚雲山以行動代替回答——一胳膊挽住他,一胳膊挽住既靈,而後昂首挺胸:“帶我飛吧。”

既靈樂不可支,明明想揶揄,卻又覺得這樣的譚雲山着實可愛。

如此這般,譚二少終于在夥伴的幫忙下,過了一把飛天少俠的瘾。白流雙跟在他們身後,同樣穩穩落地。

此時,塵土逐漸回落,視野愈發清晰。

從上面滾落下來的巨石在崖壁底下堆成一座小山包,幸而沒有真的傷到仙陣,只是橫在地上的那根倒伏柱子被埋住了大半,剩下三根柱子和仙陣中央,幸免于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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