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說這是仙陣?”譚雲山走到陣壇中央,低頭仔細端詳地面圖案,他其實看不懂,但總覺得這樣看着,更有利于思考,“仙人布的鎮妖陣?”
馮不羁點頭,但神色卻沉重:“陣是好陣,可惜已經被破壞了,如果曾經被困在陣中的是異皮,那我們就不用費勁了,肯定已經早跑了。”
“早跑了?”譚雲山看他,總覺得這個論斷下得十分草率。
馮不羁卻語氣肯定:“這叫九天四方陣,我在一本古籍上見過,靠的就是東南西北四根柱,但凡有一根柱子倒掉,陣法就失效了。我剛剛特意查看了那根柱子,絕對倒得有年頭了,異皮不跑還等什麽,總不會戀戀不舍吧。”
“嗷嗚——”白狼低嚎抗議。
既靈彎腰摸了下她的頭,然後和馮不羁道:“如果它已經跑了,讓流雙感覺到恐懼的那個氣息又作何解釋?”
馮不羁搖頭,道:“一只妖被困在這裏三千年,它的氣息足以滲透到這兒的每一塊石頭裏,每一寸峭壁上,每一縷潮氣中,哪怕它走了,氣息也不可能輕易就散。”
這個解釋既靈勉強算他說得通,但:“最外面洞口突然出現的妖氣之牆又作何解釋?如果異皮已經跑了,還有誰能用這麽強的妖氣擋住出口,又為什麽非把我們困在這裏?”
馮不羁的臉色暗下來,再無言可駁。
“異皮就在這裏,”檢查完白骨的譚雲山,終于将那兩堵泥牆連同與之相關的碎片信息,串起了大概脈絡,“那個會符術的捉妖者一定也感覺到了,或者根本就見到了,他對付不了異皮,卻有足夠的能力逃脫,甚至在臨走之前将唯一的通路堵住。砌牆,為的是不希望再有誤入的修行者喪命,藏符紙,為的是不讓異皮破壞泥牆。”
既靈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越聽也越汗顏:“那我們不管不顧推了牆,豈不是糟蹋了他的心血?”
譚雲山很自然道:“沒關系,等解決完異皮,大不了我們再重新修葺。”
既靈眨下眼睛,很認真地請教:“都解決異皮了,為什麽還要修牆?”
譚雲山:“……”
鑒于問題太過深奧,譚二少決定将其先放到一邊,先考慮究竟怎麽把異皮揪出來。
“要不要問一下南钰?”馮不羁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來了一句。
譚雲山望向他,一臉意外。
馮不羁胡嚕一把自己的腦瓜頂,道:“你不就是在想怎麽把異皮揪出來嘛,實在不行咱們就問問南钰,跟那臭小子打聽打聽異皮到底什麽來路,擅什麽法術,像應蛇,那就是擅水,我們知己知彼,才好對症下藥。”
譚雲山其實早就轉過這個念頭了,之所以一直沒跟夥伴提,一來是覺得南钰未必會幫,二來也是怕既靈和馮不羁不高興,畢竟他倆一個已經因為自己說太多而不高興了,好不容易才哄回來,一個一口一個臭小子,擺明看不上那位塵華上仙。
所以他才驚訝,無論馮不羁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還是和他恰好想到了一起,都挺讓他意外,合着這位夥伴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
試探性地瞄既靈臉色,結果被逮了個正着,人家姑娘沒好氣白他一眼:“趕緊問吧,再這麽拖着,異皮不用現身就能把我們耗死。”
譚雲山被瞪得渾身舒坦,一剎那疲憊煙消雲散,精氣神全回來了,仰頭就一聲震天吼:“南钰——”
既靈吓一跳,印象中的譚二少連砍應蛇都是斯斯文文的,何曾這麽“勇猛”過。
馮不羁也驚着了,連忙阻止:“你別在這兒喊,回頭南钰沒來,倒把異皮招來了。”
譚雲山擺擺手:“異皮要出來早就出來了,它就是成心躲着呢……”一定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謀算——這最後半句已經到了嘴邊,轉了幾圈,還是被譚雲山咽了回去。
譚雲山一連叫了幾聲,衆夥伴也合力幫他叫,可所有呼喚都如泥牛入海。就在大家幾乎要放棄,變回人形幫忙的白流雙已經開始罵“臭神仙”的時候,風裏終于有了微弱回應——
“我……在……”
那聲音極遠,像在天邊,斷斷續續,模模糊糊,根本沒法聽。
“難道這裏太深了,天上的聲音傳不進來?”馮不羁皺眉摸摸下巴,“要不我們回洞道裏再試試?”
這麽扯着嗓子喊可要命了,夥伴們幾乎沒猶豫,就采納了這個建議。
然而洞道內聲音沒比崖底好多少,四人只得繼續一路往上,最後生生回到了最上面的洞口,方才清晰聽見了南钰的聲音——
“人呢——喂——你們到底在裏面怎麽樣了——”
聽得出,這位塵華上仙是真的在擔心,而且嗓子已經有點啞了,顯然在他們爬回來的過程裏,對方也沒少呼喚。
“我們沒事——”譚雲山盡最大力氣回應,但怎麽聽都已經有氣無力了。實在怪不得他,自打進這山洞,來來回回趕的路加在一起頂得上翻兩座大山,他能堅持到現在,都是老天眷顧。
“啥?”顯然南钰還是沒聽真切,只好繼續吼,“你們是不是已經快到洞口了,那就幹脆出來說,你們在洞裏說話我聽不清楚,而且塵水鏡也什麽都看不見——”
既靈解下水囊遞給譚雲山,然後替他擡頭和南钰大聲道:“我們出不去,洞口被妖氣封住了——”
天邊幾乎是瞬間傳來質疑:“既靈嗎?你說什麽呢,洞口沒被封啊,就一個蛛網,不是已經被你們進洞的時候弄掉了——”
剛準備喝水的譚雲山猛然擡頭,既靈也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有黑紫色的濁氣之牆嗎——”
天上也有點蒙:“沒有啊,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洞口,沒有任何東西堵着——不對啊,你們不是已經快到洞口了嗎,看不見光?”
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是最初的那個洞道中間——譚雲山就是在這裏用菜刀發現土牆的,所以他們現在等于往前走到頭,是洞口,往後走到頭,是萬丈懸崖,而不管前路後路,都幽深曲折,別說洞外的陽光,就是在洞口放個火堆,那光線也不可能七拐八拐到這裏。
但南钰敢這樣問,就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白流雙有些不确定地咕哝:“該不會真被異皮跑了吧?”有那團濁氣之牆,還可以說異皮在洞內,如今牆都沒了,實在不太像好兆頭。
“還等什麽,趕緊追啊!”馮不羁見譚雲山又喝了口水,簡直要急死,“萬一讓異皮跑出霧嶺,你還去哪裏捉他!”
譚雲山也急,也想馬上去洞口看個明白,如果真能出去,那簡直太好不過,哪怕讓異皮跑了,起碼他和夥伴們是安全的。但從剛剛開始,心底就一直有種怪異感,近乎于直覺,說不清道不明,卻清晰存在。
“還能聽見我說話嗎——”天上的塵華上仙也急,感覺再得不到回應,都容易沖下來,“你們到底怎麽樣了——”
“別喊啦——”白流雙焦躁地大聲回應,“我們這就去洞口——”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洞口的濁氣之牆究竟如何了,自然看了最明白,何況剛剛那麽累他們都爬上來了,再走一段平路,實在小意思。
譚雲山雖覺得哪裏不對,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四人就這樣往回走,沒多久,便看見了洞外照進來的光——顯然,南钰沒诓他們,濁氣之牆是真的沒了。
洞內長久的壓抑憋悶讓觸手可得的廣闊天地充滿了致命吸引力,衆人都不自覺加快腳步,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鬼地方,于朗朗乾坤下再好好向塵華上仙打聽打聽……
除了既靈。
在距離洞口還有約二十尺的地方,她拉住了譚雲山的胳膊。
譚雲山身形一頓,不解看她,外面的藍天白雲一伸手就幾乎能碰見了,為何臨到關頭攔住他?
既靈也不知道,但就是直覺不對,于是不說話,只深深看着譚雲山,緩慢而用力地搖了下頭。
譚雲山不認為自己和既靈之間存在那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領會默契,但這一刻,因為對方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搖頭,他整個人忽然就靜下來了,先前被南钰的催促、馮不羁的焦躁帶起來的紛亂,奇異地散了個幹幹淨淨。
人一煩亂,頭腦就容易發熱,一靜,思緒則才會清晰。
“馮兄、流雙,”譚雲山叫住仍往前走的兩個夥伴,“回來。”
白流雙聞言回頭,腳下未動,直到既靈招手,才颠颠跑過去:“怎麽了,姐姐?”
譚雲山坦然接受差別待遇,繼續召喚不動的馮不羁:“馮兄,先別出去,過來我們再好好把事情捋一下。”
馮不羁一臉不情願:“出去捋不行嗎?這裏真的快把人憋死了!”
譚雲山理解他的心情,洞口就在眼前,十幾步路的事。但是不行。有時一步之差,都可能天壤之別。
但這些他都沒說,他只說:“馮兄,信我一次。”
男人之間,話說到這份兒上,就不需要其他解釋了。馮不羁縱然一臉不甘願,還是轉身回來。
四個在山洞裏幾乎要累斷腿的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沾地的一剎那,四張灰撲撲的臉都發出同樣舒服的嘆息——就這麽歇着,最好連根手指頭都不要動,他們能坐到地老天荒。
“南钰——”就在大家還沉浸在一動不想動的氛圍裏時,譚雲山忽然喚了一句,不算喊,只能算是比正常稍微大了一點聲。
可上方很快傳來清晰回應:“在呢在呢,你們到底幹嘛呢,怎麽還不出來?”
這一次再不是天邊,而是一清二楚的,頭頂洞壁,仿佛南钰就貼在那裏和他們說話。
“我們就在洞口了,”譚雲山舒口氣,道,“但暫時不能出來,想請你幫個忙。”
南钰陡然警惕起來:“我憑什麽要幫你?”
譚雲山理直氣壯:“憑我們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了,憑我們拿你當朋友,憑我們相信這世上不只有人心隔肚皮,還有患難見……”
南钰:“夠了!先說好,觸犯九天律法的事絕對不行!”
既靈不自覺樂出聲,她還以為對方會再三嚴詞拒絕,畢竟他們這一群人惹了不少麻煩,隊伍裏還帶着個妖,所以她原本盤算的是配合譚雲山軟硬兼施,哪知這位上來就亮出了如此低的底線。
譚雲山也沒想到這麽容易,欣喜之餘,也有些羞愧,因為就在剛剛那一瞬,他已經琢磨出了無數個應付對方拒絕的反感,有一些還挺……不厚道的。
“異皮,”不再猶豫,譚雲山直奔重點,“能不能告訴我們有關異皮的情況?我們在洞內遍尋不到異皮,卻發現了一座鎮妖仙陣。”
南钰猝不及防,重複道:“仙陣?”
譚雲山道:“對,九天四方陣。”
南钰:“……”
譚雲山:“塵華上仙?”
南钰:“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為什麽你們遇見的東西永遠不在我的學識範圍內!!!”
譚雲山十分過意不去,但眼下這局面,天上這位仙友是唯一依靠了:“上仙人脈甚廣……”
“知道了!”南钰扶着塵水鏡臺,一咬牙,有了決斷,“等着,我去去就來——”
這突然而來的使命感是要怎樣!
離開塵水鏡臺後的南钰以最快速度往仙志閣禦劍狂奔,及至抵達仙志閣門口,差點撞倒正往外來的隽文上仙,他才險險停下。
仙志閣乃九天仙界唯一的藏書閣,共七層,其內藏書包羅萬象。但凡仙人,無分上仙散仙,均可來此盡興浏覽習讀,但僅限于一到六層,最上面一層是禁地,除非有天帝下旨批準,否則誰也不可進。
南钰對那神秘的第七層也沒任何興趣,單下面六層的,就夠他看到生生世世。
隽文上仙司職仙志閣,每天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轉悠,卻頭回見仙友這麽風馳電掣過來的,連忙關心詢問:“塵華上仙何事如此急切?”
南钰緩了口氣,才道:“找本書看看。”
隽文上仙打量他半晌,總覺得他不像來看書倒像來撕書的,不過仍禮貌道:“塵華上仙随意看。”
南钰謝過隽文上仙,一路直奔第五層。
等待師父禁足解除的那幾天,他來過這裏一次,為的就是查查那幫人口中的上古五妖獸,看看他們還有沒有其他隐瞞。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在茫茫書海中找到一本《上古妖獸注》,奈何裏面可不是五只,而是五千只都不止,幾乎把上古妖獸記全了,厚厚一大本,還沒個引子,他翻得快眼花了,都沒找到一只那幫人口中的。本就是心血來潮之舉,他也沒太執着,加上後來惦記着回塵水鏡臺監視那幫人動向,便草草離開。
誰會想到,今日故地重游。
但書不會因為他的二度光顧而自動翻到需要的紙頁,南钰捧着再度找到的“妖獸注”,沒翻呢,就身心俱疲。
“冒昧問一句,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身後傳來隽文上仙溫和的聲音。
南钰回過身來,同這位不大相熟的上仙客氣笑笑:“怕是幫不上。”
隽文上仙仍然笑得溫文爾雅:“說來聽聽呢,別的我不敢誇口,但若是仙志閣裏的書,講句托大的話,閉着眼我都知道哪一本在什麽地方。”
南钰嘆口氣,把手中極具分量的書卷掂一掂,苦笑道:“書我是找到了,但沒引目,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翻到我要的那頁……得了,大海裏撈針吧。”
“上古妖獸注……”隽文上仙低頭念了一下書名,問,“上仙想查上古妖獸?”
南钰頓了下,說了一句八分的實話:“我司職塵水,近日發現似有上古妖獸在人間塵水附近作亂,職責所在,沒辦法。”
隽文上仙點點頭,不疑有他:“上仙可知妖獸名字?”
南钰心中不喜,總覺得這人打聽太多,但畢竟人家地盤,只得稍微吐露一點:“應蛇。”
他特意挑了個已經被收服的,以免節外生枝。不料話音剛落,手中書卷就被人取走,眨眼功夫,真的就只眨了一下眼,書卷再度回到他手中,已呈翻開姿态,翻開那頁的第一句話,赫然是:應蛇者,上古之妖獸也……
南钰猛地擡頭,看隽文上仙的眼神幾近膜拜了。
隽文上仙笑笑,還是一派儒雅:“若有需要,上仙再找我。”
“別走!”南钰出聲挽留,情真意切,“現在就需要你……”
霧嶺,洞穴內。
四人已經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不算長,但對着觸目可及的洞口,忍着不出去,還挺考驗定力的,尤其身旁還有個時不時攪和一下的人——
“為什麽非要坐在這裏等呢,太奇怪了,洞外多好,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馮不羁不知撓了多少回頭,幸而他頭發短,否則怕要被薅掉許多。
既靈已經習慣了,不急不惱,用微笑安撫夥伴。
白流雙覺得他聒噪得有點讨厭,但既靈沒說話,她也就靠着自家姐姐假裝心平氣和。
譚雲山也沒惱,事實上在被既靈攔住、決定不出洞後,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可越冷靜,越覺得馮不羁太過火急火燎,這會兒,終是淡淡開口:“馮兄,自崖底返回這一路,你就一直特別着急,到底急什麽呢?”
馮不羁怔住,支吾片刻,才猛地拍他肩膀一下,哥倆好似的笑:“我就這性子,你第一天認識我啊!”
譚雲山知道馮不羁是急性子,包括剛剛拍過來那一下,也是标準的馮不羁式爽快,但——性子急歸急,直爽歸直爽,馮不羁卻從不會給夥伴添亂。
若打仗,他永遠是沖在最前面那個;若隐忍,他則是整個隊伍最堅實的後盾。他有一百二十歲,他吃過的鹽比自己和既靈吃過的米都多,他懂得審時度勢,知道進退相宜。
“我回來了,還在嗎——”
頭頂驟然炸開的呼喚吓得譚雲山一激靈,南钰這嗓子絕對丹田運氣,還帶着某種迫切,讓人不管前一刻想什麽,都立刻無條件中斷。
“在——”回應的是既靈,她也聽出南钰的焦急了,“怎麽了?”
南钰深呼吸了兩下,穩住聲音,努力讓每個字都清晰圓潤:“異皮者,上古僅存之至魔妖獸也,精變幻之法,懂竊魂之術……”
“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白流雙實在聽得雲裏霧裏,“怎麽變幻?如何竊魂?”
這一回白流雙的簡單粗暴正中南钰下懷,他甩甩頭,把剛記下來的那些文绉绉的字句都丢掉,直白明快才符合他現在焦灼的心情:“異皮懂變幻之法,可以變成任何人、獸、物,更重要的是他只要吃掉一丁點身體發膚,哪怕只是一根頭發,一塊指甲蓋大的肉,就可以竊取到被吃者的言談舉止,行為習慣,且模仿得惟妙惟肖,這樣的竊魂之術同變幻之法配合,幾無破綻!”
随着南钰的一口氣說完,洞內陷入安靜。
死寂一般的靜,連風,都好像更冷了,吹得人後背發涼。
南钰看不見洞內情況,又等不來回應,也顧不上什麽合适不合适了,直接問:“你們剛剛有沒有分開過?或者有沒有人單獨行動過?離開一下也算!如果有……”
洞內四人聽得真真,之所以沒回應,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們彼此看着,盡是熟悉的臉,可也正是這一張張臉,越看越讓人心裏發毛。
“如果有,”南钰的聲音慢慢沉下來,“或許異皮已經在你們中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