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對于南钰這位師父,四人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怎麽也沒料到,擇日不如撞日,竟就這樣毫無預警地相見了。

未見時,南钰将這位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作為師父,乃世間最高大偉岸;作為上仙,乃九天最博學廣聞。

如今見了……呃,生而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力。

發如亂草,臉如溝壑,胡眉糾纏,難覓雙眼,破銅爛鐵環繞,線頭補丁傍身,別人乘清風而來,他攜塵土而至,當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禮。”來者一揚手,又是一襲灰。

四人相顧無言。

他們壓根也沒準備施禮好嗎!

南钰絕望扶額:“師父,難得下凡,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門面嗎?”

鄭駁老沒好氣地給徒弟腦袋一下:“我是能收拾,這丫頭能等嗎,但凡為師晚下來一點,她就給佞方填肚子了。”

“師父,你怎麽知道這裏遇險了?”其實南钰有一肚子問題,比如“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這雲霧仙橋是誰做的”等等,但又怕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說,不好講,便挑了個相對比較穩妥的。

鄭駁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張年輕臉龐——馮不羁在他看來亦可勉強歸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裏再說。

五人随鄭駁老進入亭子,後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時豎起金色光牆,牆壁最終在亭子正上方封頂,将景亭與外面、甚至與九天仙界都徹底隔絕。

南钰知道,師父是怕隔牆有耳。

這也意味着接下來師父要講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這蠢徒弟第一次說起你們時,我便占過一卦,”無視南钰抗議的哀怨眼神,鄭駁老看向譚雲山,“他應該已經說過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邊幅的只是外貌,說到正事,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裏就有了非凡的氣度。

譚雲山肅然起敬,收斂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鄭駁老點點頭,繼續道:“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麽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緣,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篤定,內裏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為我鋪好了路。”譚雲山心中已有判斷。如果說先前只是隐約的直覺和猜測,那經過剛剛的“仙志閣一游”後,再無動搖。

鄭駁老微微挑眉,有點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這蠢徒弟聰明多了。”

譚雲山搖頭笑笑:“吃過苦頭的才會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氣。”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誇自己還是僅僅客氣客氣,更鬧不明白為何會從那雲淡風輕的聲音裏品出……一絲苦澀?

白流雙和馮不羁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沒南钰那般思來想去,滿心滿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靈卻懂。

她見過譚家的人情冷暖,她聽得出譚雲山是羨慕南钰的。

原來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開”,別無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幹脆猜一下背後之人是誰如何?”鄭駁老道。

南钰驚訝:“師父你真的查出來了?!”

剛醞釀起來的鄭重氛圍被攪和得七零八落,鄭駁老扯下肩膀的鐵瓢就給了徒弟腦袋瓜一下,“當”一聲,那叫個清脆。

南钰揉着腦袋閉嘴,不可謂不可憐。

譚雲山忍俊不禁,淡淡的聲音裏還帶着沒來得及斂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鄭駁老還以為他在調侃自家徒弟,待聽清那兩個字,是真有點吃驚了,自下凡後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年輕人,啧啧贊嘆:“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譚雲山道:“庚辰上仙擡舉了。從踏上這塵水修仙路,那羽瑤上仙便前後兩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緣由,第二次連個由頭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與我有關。”

鄭駁老嘆口氣,訝異散去,重重的失落讓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來:“老夫這趟算是白來了,還當自己雪中送炭呢,現下看,怕是連個錦上添花都難喽。”

“上仙千萬別這樣講,”譚雲山知道對方在打趣,但對着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機會,他不敢有半點怠慢,“猜到珞宓不難,但她為何要助我成仙?若無上仙指點,我就是想一輩子也想不明白。”

這話還是很順心悅耳的,但鄭駁老依然不願意輕易開口,誰讓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讓他好沒成就感:“不用想一輩子,成仙之後自然就知道了嘛。”

“師父——”南钰先急了,他和這幫家夥把自己師父誇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滅了,要是連一絲上仙氣度都浪沒了,他這個做徒弟的以後甭想擡頭!

“知道了知道了,”鄭駁老白自家沒出息的徒弟一眼。幾個凡人,不,還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當寶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數還是孽緣。重新看向譚雲山,他再不賣關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個散仙,居蓬萊,羽瑤宮也在蓬萊,你與珞宓算半個鄰居。”

“交好?”無關好惡,譚雲山純粹是順着推測。

鄭駁老道:“你與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顯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側擊了一些蓬萊的仙友,他們都記得曾有一位長樂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瑤宮而不必通傳的。”

“我……那位長樂仙人,總去羽瑤宮嗎?”譚雲山還是沒辦法将自己與之勾連融合。

“不總去,”鄭駁老歪頭想了想,似在回憶仙友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詞,“倒是羽瑤上仙,總滿蓬萊的找你。”

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既靈有些別扭地看向旁處。聽得心裏悶,然而風景都被仙牆擋住了,看得人愈發悶。

她不想聽長樂仙人和羽瑤上仙的前塵往事,可譚雲山和鄭駁老的聲音還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見,此二人該是如何?”

“你們少年人的事情,我一個老頭子哪裏懂。”

“怕上仙探來的不止如此,還望直言相告。”

“當真什麽都瞞不過你這小子……如此說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沒有情,只你自己心裏清楚。”

“仙人貶谪投胎,定是犯錯,上仙可知長樂所犯何錯?”

“老夫久不出庚辰宮,能尋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簡出的老家夥了,個中緣由尚未尋獲。”

“此番雲霧仙橋也是珞宓所為?”

“你這話鋒轉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鄭駁老微微眯眼,他竟從一個毛頭小子身上覺出了壓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無廢話,幹淨利落一個字:“是。”

譚雲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鄭駁老靜靜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語來往”讓他對這位“前仙友”起了無窮興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謝上仙下凡搭救。”譚雲山再度開口,卻已與九天前塵無關。

對方目光平靜淡然,聲音和緩從容。真心還是佯裝?鄭駁老居然也一時辨不清了。他不無郁悶地想,這大幾百年的神仙算是白當了。

“別多想,下凡不是為你們,是為我這蠢徒弟。”

“不管怎麽說,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們脫困。”

鄭駁老不再推辭。非親非故,出手相幫,得聲謝是天經地義的,甚至,這謝來得都有些晚了:“問清了前因後果再道謝,謹慎可佳,但容易讓人寒心。”

譚雲山淺淺一笑:“倘若上仙是我,發現自己這一世都在別人的算計裏,還能毫無防備對每一個初相識的人坦誠以待嗎?”

鄭駁老無言以對,第一次慶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無影無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嗎?”譚雲山忽然問。

這時候轉話頭的都是品性溫柔者,鄭駁老頗感欣慰:“當然,九天散仙雖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錄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記來處,明仙緣,清功德……”太過放松的結果,便是話基本說完了,才意識到問題,“慢着,此書卷藏于仙志閣,你是如何得知的?”

問完不等譚雲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簡直想擊鼓鳴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閣,你就是讓我說書名我還得想半天呢!”

“與南钰兄弟無關,”譚雲山不疾不徐道,“剛剛昏迷之中,有人帶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閣,恰好見了這本書,又恰好看了長樂仙人那一頁。”

鄭駁老無奈笑笑:“世上哪有這般恰好的事。”

譚雲山輕輕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頁寫了什麽嗎?”

鄭駁老神情複雜地看他,最後投降似的嘆息:“想瞞你點東西,真是比占九天星運還難。”嘆完不等譚雲山開口,直接坦白,“的确,在查到你前世乃長樂仙人後,我便去了仙志閣。”

“已知身份,探究背景,人之常情,”譚雲山道,“只是上仙已出手相助,為何還要瞞這一段?”

鄭駁老嘆口氣,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嘆氣:“我料想你未必喜歡聽,又不是太過緊要的,何必節外生枝。”

譚雲山:“所以我沒有心的事情是真的。”

鄭駁老:“仙志不會有一字虛假。”

譚雲山:“那轉世投胎後呢,也還沒有心嗎?”

鄭駁老:“天帝允你留魄而去心,金口玉言,便是永生永世。”

“塵水仙緣圖,梨亭仙夢,雲霧仙橋,神游九天仙志閣……”譚雲山笑一下,似有若無,“為了讓我順利成仙,快些記起前塵往事,羽瑤上仙還真是煞費苦心。”

鄭駁老不語,算默認。

以譚雲山的敏捷思緒,這麽多線索、事情擺在眼前,閉眼睛都拼得出全貌了。

作為旁觀者,鄭駁老沒有任何立場傾向,但如果他是珞宓的師父,那這會兒絕對要把她叫到跟前,把一個“蠢”字寫上一萬遍。

明明已經讓譚雲山上了塵水修仙路,稍微多點耐心,這事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成了,非要造什麽雲霧仙橋。一座橋,把前面所有“看似自然”的“不自然”都連起來了,再弄個“夢游仙志閣”,這真是生怕譚雲山看不出背後有人在着急。

“上仙?”

略帶疑惑的呼喚拉回鄭駁老飄忽的思緒:“嗯?你說什麽?”

譚雲山莞爾:“我是請教上仙,無心,還能與人兩情相悅嗎?”

鄭駁老皺眉,難得認真琢磨一番,末了搖頭:“怕是不能。無心即無悲喜,亦無愛恨。”

譚雲山點點頭,似乎這回答與他所想一致:“看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只能辜負那位羽瑤上仙了。”

鄭駁老愣了下,忽然福至心靈,連忙道:“別的都好說,這種情不情愛不愛的話我可不幫你傳。”

譚雲山樂了:“那就煩勞上仙幫忙帶另外一句。”

鄭駁老氣結,知道自己上套了,對方的目的就是這後一句!

收斂笑意,譚雲山眼底沉下來,一字一句,低緩卻危險:“煩勞轉告羽瑤上仙,她助我成仙,這情我領,害我夥伴,我當她是沖動初犯,但——如果還有下一次,別怪我新賬舊賬一起算。”

壓迫感又來了,比較之前更甚。可這回鄭駁老卻只想笑:“你這是在以凡人之軀威脅天帝之女?”

譚雲山也笑,然并未抵達眼底:“上仙覺得我自不量力?”

鄭駁老竟從這反問裏聽出了自信,真是奇哉怪也:“我倒想聽聽怎麽個算賬法。”

譚雲山語氣忽然柔下來,似初春的風,似晚秋的水:“想傷一個喜歡你的姑娘,太容易了。”

鄭駁老笑不出了,只覺涼意刺骨。

這人是真的沒心。

……

庚辰上仙和南钰是前後腳離開的。後者本想随師父一起走,奈何被一頭小白狼纏住,只得晚一步。

白流雙對這位塵華上仙沒半點不舍,但有疑惑:“為何救我?”

這問題沒頭沒腦,南钰皺眉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應該是先前斷崖,便很自然道:“朋友遇險,豈能見死不救。”

白流雙呆愣:“朋友?”

南钰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雖然心裏是這麽想的,但說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立刻狼狽找補:“咳,那個,至少現在算啦。”

白流雙皺眉:“那以後呢?”

南钰就等着她問呢,立刻潇灑地聳聳肩:“以後誰知道。”

白流雙全然沒領悟到他好不容易找回的“上仙氣度”,眼裏仍是滿滿的不解:“我是妖怪,你是神仙,怎麽能當朋友呢?”

等一下。

南钰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某個重要環節:“不能做朋友……那你當我是什麽?”

白流雙:“臭神仙啊。”

南钰:“後會無期!”

塵華上仙咻地就乘着劍飛了。

留白流雙在原地茫然看向三位夥伴:“他怎麽了?”

譚雲山笑而不語。

馮不羁搖頭嘆息。

既靈摸摸她的腦袋,彎着嘴角道:“沒事,塵華上仙只是需要盡快回去重新思考你們的關系。”

是夜,離開景亭的他們宿在怡州小城的一家客棧。

羽瑤上仙短時間內該是不會插手了,所以從怡州到瀛洲這又一個萬裏,他們必須踏踏實實趕漫漫長路了。

休息好,路才趕得快,然而白天一下子聽了太多事情,每個人都在輾轉難眠,就連白流雙,也因為南钰的匆匆而去,耿耿于懷。

既靈說南钰需要回去重新思考和白流雙的關系,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譚雲山竟真是無心之人。

自己這平生第一次動心,還真是挑了個最沒希望的。

不過珞宓更倒黴,自己不過喜歡了半載,那姑娘的情該是以百年算了。兩相對比,似也沒那麽心酸了。

“想什麽呢。”下方傳來淺淡笑意。

既靈愣住,一低頭,便對上了譚家二少那張薄情的臉。

二人的房間正好是客棧上下兩層的同一位置,都趴在窗口,一個往下看,一個朝上望,便是面對面了。

只是朝上望的稍微辛苦些。

辛苦便辛苦吧,既靈想,晃着這麽一張好看的臉出來招惹姑娘,吃些苦應該的:“我在想,珞宓明知道你沒有心,給不了回應,卻還做這許多事,何必呢。”

譚雲山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乍聽見“珞宓”名字時,他還以為她要義憤填膺:“她害你差點命喪佞方,你不生氣?”

既靈理直氣壯:“生氣,所以我不同情她的一腔真心付東流。”

譚雲山哭笑不得,也不知該揶揄還是該附和了。

既靈:“你真不會對任何人動心嗎?”

譚雲山摸摸自己靜如止水的心口,朝上面的夥伴無奈搖頭:“真不會。”

既靈嘆口氣,幽幽道:“喜歡上你的姑娘真慘。”

譚雲山莞爾:“你不是剛說完不同情她嗎?”

既靈把早預備好的小石子向下一彈,正中譚雲山腦門,心滿意足:“我在心疼我自己。”

譚雲山捂着額頭,本來是想喊疼的,雖然并不太疼。

可對方太快,彈石子快,說話快,關窗戶也快,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只來得及傻乎乎張嘴,視野裏就只剩下寂寥星空。

良久。

譚雲山放下手,對着緊閉的窗口,緩而無聲道:抱歉。

這是個晴朗夜晚,萬物靜谧安寧。

第四卷:塵起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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