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譚雲山不可以死。
滿心滿眼都只有這一個念頭的既靈,才沒有中毒了的譚家二少那麽悠哉,還能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她順利呼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失去意識的譚雲山,而後雙腿一蹬,游出船艙。
就在她帶着譚雲山離開的一剎那,大船解體。
無數木板在海浪的裹挾裏猶如利器,既靈全力護住譚雲山的頭,以後背相擋。接二連三的撞擊讓她生出一種骨頭碎了般的疼,可奇異地,心裏竟一點不慌,仿佛抱緊了懷中的家夥,便沒什麽能讓她害怕的。
沖擊終于過去,海浪暫歇,既靈緩口氣,準備帶着譚雲山繼續往海面游,卻忽然被銀光晃了眼,連帶着聽見微弱打鬥聲。
聲音在海水中聽起來悶而混沌,很難察覺,但淨妖鈴的光既靈是熟悉的,哪怕只閃一下,都逃不過她的眼。
淨妖鈴去追黑藍海蛇了,施加的咒術足以讓它在一時三刻內咬緊妖邪,雖威力不大,但作驅趕足矣。既靈只想盡快帶譚雲山脫離險境,沒指望三兩下就能解決掉可掀起如此海浪的惡妖。
她本以為藍黑海蛇會逃,淨妖鈴早追至海底幽暗深遠處。
淨妖鈴的光影太刺眼,銀光中藍黑海蛇十分醒目,另一團影子卻只有個模糊的輪廓。既靈定睛看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白流雙——通體雪白的狼妖幾乎要和淨妖鈴的銀光融為一體!
既靈不再往上,而是穩住自己和譚雲山的身形,隔空默念淨妖咒!
淨妖鈴的光開始變強,眼看就要發動新的攻擊,海蛇妖卻纏上了小白狼的脖子!
既靈呼吸一滞,再不敢輕舉妄動,否則淨妖鈴會将海蛇和白流雙一并重創!
白流雙被纏住的一剎那想都沒想,低頭吭哧一口就咬斷了海蛇妖!
咬……斷了。
既靈頭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妖獸打妖獸。她發現修煉再多年也白搭,就像有時候修行者之間也會打架,她就見過打到最後法器一扔上拳頭踢腿的,總之同類打起來,但凡勢均力敵難解難分,最後都很容易不約而同回歸原始。
海蛇妖當即斷成兩截,纏着白流雙的是身體的三分之一,連着蛇頭的是身體的三分之二。
白狼幾爪子撲棱掉脖子上的蛇尾,擡頭本想搜尋另外那一截,卻忽然見到了抱着譚雲山的既靈,當下一喜,想也不想便狼刨着朝她游過去!
既靈卻看得真真,那斷了尾的蛇頭并未死亡,蛇眼依舊詭谲幽暗,趁白流雙往自己這邊游之際,它悄無聲息追至白流雙背後,斷尾處不斷滲出的血絲于冰冷海水中拉出一道赤色的線。
“小心——”既靈騰出一條胳膊用力比劃,大聲提醒。
白流雙聽不清楚,還以為她是看見自己高興,游得更歡!
藍黑蛇妖已到她側後方,上下颚張開,猙獰獠牙眼看就要嵌入白流雙的後腿!
既靈默念淨妖咒,然無濟于事,淨妖鈴根本來不及阻止它!
悠然琴聲,袅袅而來。
既靈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這東海之下,冰冷鹹水中,怎可能有人撫琴。
可小白狼也放慢了刨水的爪子,錯愕而警惕地四下環顧。
藍黑海蛇妖更是一震,仿佛被懾走了精魄,大張的嘴僵在那裏,竟動彈不得。
慢刨也是刨,白流雙終是抵達既靈身邊,回過身,才對着不遠處仍僵着的海蛇妖瞪大眼睛,後知後覺,自己曾多麽命懸一線。
琴聲越來越近了。
既靈一手摟緊譚雲山,一手攬住小白狼,如臨大敵。
海水卻愈發平靜了,不知何時洶湧的浪已消失,頗有種風和日麗的安寧。
既靈喚回淨妖鈴,随着縮小的鈴铛入手心,來者終于露出真容。
還是那身月白色仙衣,還是簡單束起的長發,還是那樣風雅,唯一不同的是這回他端坐于海水之中,一把古琴置于腿上,低眉垂目,悠然輕撫。海水浮動他衣袖,卻不敢驚擾他的琴弦,海浪仿佛也陶醉于他的琴聲,緩緩而靜。
【今日之情暫且欠着,來日有需,盡管言語。】
既靈有些羞愧,因為這個“來日”來得實在過快。
一曲撫畢,少昊也已來到黑藍蛇妖身旁。許是沒了琴聲,蛇妖終于可以動彈,立刻合上嘴,然而已來不及游走。
少昊都不用起身,只伸手過去輕輕一拿,便扼住蛇妖咽喉,而後拇指用力一按。
蛇妖徒勞扭動着只剩三分之二的身軀,嘴巴卻在少昊的按壓下不自覺重新張大。
少昊眼中寒光一閃,幾無片刻猶豫,擡手摸上了海蛇妖的毒牙。
海蛇妖瘋狂扭動,仿佛那兩顆毒牙是它的命。
少昊不為所動,幹淨利落掰斷了它的兩顆毒牙,就像輕飄飄揪下兩片樹葉。
“你在它身上咬了兩口,一口一顆牙,不過分吧。”少昊的聲音在海中聽來竟與之前別無二致,清晰,低緩,甚至帶了一絲冰冷的溫柔。
他松開手指,海蛇妖卻沒逃,或許逃不逃的都沒有意義了,失了毒牙,廢蛇一條。
既靈和白流雙都看得清楚,它身上那詭異的藍色正以極快的速度變暗,最終再無幽暗光澤,成了灰不灰藍不藍的暗色。
既靈恍然,那毒牙是它的妖力之源。至于少昊說的“它”,自然不可能是譚雲山,想來想去,也只剩那條同黑藍海蛇打過架的小灰蛇了。
随着身上色澤暗去的還有海蛇妖眼裏的光,終于,它垂下頭,拖着半截身子,遲緩地游向海水深處,很快,匿于黑暗。
少昊終于起身,古琴緩緩變小,最終被他收入懷中,而後他終于擡眼,向既靈這邊看過來。
既靈知道自己應該道謝的,但以他剛剛表現出的法力,她相信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在東海之中,沒有妖能逃過他的眼睛。既所有動靜都清楚,既兩個指頭就能解決,為何還要放任惡妖作亂?
如果他早點清理,譚雲山不會中毒。
既靈知道自己有點遷怒,卻控制不住。
懷中人的臉色已變紫發黑,她感覺自己心裏那根繃着的弦要撐不住了。
少昊幾不可聞嘆口氣,不言語,只微微擡手。
既靈頓時覺得海水在托着自己往上走。
很快,二人一狼被送出水面。
少昊又着細浪送來一塊較大的船骸木板,将他們放置于浮木之上。而後自己也落于浮木,終于對着既靈說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把他放平。”
既靈沒東問西問,趕緊照做。
随着譚雲山在木板上躺平,少昊将手中的兩顆毒牙握緊,片刻後再張開,掌心毒牙已成粉末。他将粉末敷于譚雲山被咬的兩個孔狀傷口上,而後默念施法。
那粉末像有了生命,争前恐後往傷口裏鑽,頃刻便悉數進入,而傷口的紫黑色也慢慢轉淡。
先是傷口,再是四肢和軀幹,最後譚雲山的臉色慢慢恢複。
等待期間,既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這會兒,才長長舒出一口氣。可明明剛才還幹澀的眼眶,卻在安心後不受控制地熱起來,既靈用力眨眼,想将熱浪壓回去,卻适得其反。
啪嗒。
譚雲山蘇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原來淚花是燙的。
舔舔微濕的嘴角,他慢慢睜開眼睛,朝她嬉皮笑臉:“有點鹹。”
既靈狼狽不堪,剛想別開眼說點東拉西扯的,忽然一怔:“馮不羁!”
譚雲山想揶揄她話題轉移的生硬,可當看見她變了臉色,立刻扭頭左右看,木板上的夥伴一覽無餘,哪裏有馮不羁的影子。
“不用擔心,他被海浪推得有點遠,等下就能自己回來了。”少昊連忙道。
海裏的事情,既靈還是相信他的,何況他還剛剛救了譚雲山:“多謝。”腹诽仍是有的,但抹不掉救命之恩。
少昊沉吟片刻,沒應“謝意”,而是略帶一絲愧疚道:“我輕易不願意殺海蛇,沒想到害你們遇險,抱歉。”
既靈愣住,對方的坦然是她沒料到的,一比對,自己的腹诽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正準備出言反省自己,卻被譚雲山搶了先:“上仙要是這麽說,我們真就……”
既靈還以為他要說“真就汗顏了”,結果人家譚家二少醞釀半天,接了個——
“真就……有個不情之請。”
既靈想找個海水縫鑽進去。
少昊也有些意外,但不愧是上仙,依然鎮定自若:“請講。”
譚雲山收斂玩笑,言辭之間頗見懇切:“上仙知道我們是要去瀛洲之下捉妖的,無論那裏有沒有上古妖獸,我們總要探一探才甘心。”
少昊點頭,這事他們彼此聊過,他給了能給的意見,但也并沒有攔着他們前去。
“如今船毀,我們于這汪洋之中舉目無依,又比不得上仙可在水中自由行走,”譚雲山終于說到重點,“所以上仙可否幫人幫到底,賜水行之法?”
少昊終于知道這位修行者在打什麽算盤了。
“你們不是已經有了避水丹嗎?”他原本沒想挑明,雖然不用想也知道背後必有仙友幫忙,但偷幾株白泉花,算不得大事。不過得寸進尺就另當別論了。
譚雲山也不遮掩,雖不知剛剛水中是怎樣一番經過,但只要雙方是在水中打的這第二次照面,少昊必然看得出他們可在水中自由呼吸,故而坦然承認:“避水丹的确是有,可惜每人只一顆,如今丹藥盡耗,船又毀了,我們于這汪洋中四面無依,別說去瀛洲捉妖,就連能不能活命都難講。”
少昊道:“我可以将他們送回東海之濱,你們再尋一只新船便是。”
譚雲山苦笑:“新船好尋,就怕行至中途又像今天這樣被風浪打散,我們總不能每次一出事,就返回海濱重頭開始。況且也不能指望上仙次次搭救,說不定哪次落水,就葬身這東海了。”
少昊不為所動:“修行若平順,就不叫修行了。”
譚雲山微笑看他:“認識上仙,亦是修行的機緣,何樂而不用?”
少昊第一次遇見能把歪理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驀地有一絲羨慕,如果他有這位修行者一半的“詭辯之力”,對着娘親時,就不至于被咄咄逼人到只會冷然不語。
不過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哪裏是平地,哪裏是深坑,他還分得清:“諸位不必徒勞了,水行之法即便在九天仙界亦是不傳之秘。”
譚雲山不死心:“真的一點都不能說?”
少昊嘆口氣,難得語重心長了:“這麽講吧,即便知道了方法,于你們也是空談。”
譚雲山:“凡人做不到?”
少昊:“凡間一切人、妖、獸都做不到。”
一時三刻,馮不羁乘木板歸來。
四夥伴終于團圓。
“要回東海之濱?想好了?”少昊驚訝于譚雲山的果斷,前一刻還求法呢,後一刻就要回去重來了。
“也沒別的辦法了。”譚雲山無力嘆息,一臉苦澀。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一齊眯眼,微妙沉默。他們對于夥伴的算盤不清楚,但對于夥伴“算計”別人時的狀态還是一瞧一個準的。
少昊倒是個行動派,一路護送他們漂回東海之濱,兩日的行程,返回只用了三個時辰。
衆人不知道少昊是走了捷徑,還是施了什麽法,但對于“東海是他的地界”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抵達東海之濱時,已是日暮。
踩在柔軟的沙子上,讓漂泊了許久的夥伴們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少昊不久之前已同他們道別,最後這段路他們獨自漂行,靠岸的地方有些偏僻,但仍遇見一個沿着岸邊撿貝類的村民,對方看看他們乘坐的“木片”,再看看他們,終于在瞅見小白狼的時候驚慌而逃。
衆人有些過意不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遠離海岸的一塊岩石背後。
譚雲山終于向等待多時的夥伴公布自己的收獲:“除避水丹外,還有水行之法。”
既靈在回程中已經參悟幾分,故而毫不意外,直接道:“找南钰?”
譚雲山:“嗯,既然有法,就一定找得到。”
既靈:“但少昊說我們就算知道了也是空談。”
譚雲山:“他說的是‘凡間’一切人、妖、獸都不行。”
既靈:“這法藏在九天仙界?”
譚雲山:“或者說,我們只有進到九天仙界裏,才能習得此法。”
白流雙:“……剛才少昊說這些了嗎?”
馮不羁:“沒有,但我們譚二少可以由一推二由二推三由三推萬物。”
譚雲山是真的沒問出水行之法所以退而求其次,還是一早就料到少昊不會說,故意锲而不舍旁敲側擊只為獲得更多線索?
馮不羁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譚家二少的坑,至今未有躲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