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南钰感覺自己現在就是個跑腿的,底下夥伴一喚,他就要應,一給任務,他就得照辦,這上仙當得真是心酸。
水行之法在九天仙界,而且很可能是必須親自進入九天仙界才能習得的——這是夥伴交過來的線索。南钰拿着這兩句話,望着茫茫九天,心下蒼涼。
夥伴有困難找他,他有困難自然只能找師父。
鄭駁老見到這不争氣的徒弟也是惆悵:“我讓你離這最後一個妖獸遠一點,你倒好,比先前還熱心,怎麽,真要帶那幾個人進九天仙界?”他壓低聲音,“你不要命了!”
南钰印象裏,自家師父近百年來就沒拿仙規仙律當過事,對着天帝都能放浪頑劣的師父因為自己的事情,憂心成這樣,讓他心裏一陣暖流。
但——
“師父,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分析這兩句話的線索,什麽帶人進九天一類我壓根沒想過,”他疲憊地嘆口氣,“咱倆到底誰太熱心啊!”
鄭駁老愣了下,眉毛胡子底下破天荒流露出一絲尴尬:“你沒想這些?”
南钰扶額:“我現在兩眼一抹黑,什麽都還沒搞清呢。”
鄭駁老有點後悔自己的話多。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況且徒弟本來也是求教的,雖不喜徒弟和這件事牽連太深,但也不願意讓南钰失望。師者,不易啊。
南钰沒聽懂自家師父在那嘀嘀咕咕感慨啥呢,好在沒神叨太久,就收到了有用的——
“如果少昊真是這麽說的,那我和譚雲山的想法一樣,避水丹并非唯一的水行之法,還有比它更有效更長久的,而且并不是類似避水丹那樣可以轉贈的藥品、物件,而是必須親自進入九天仙界才能獲得。”
“可是連您都沒聽過,我還能去哪裏尋法?”南钰為難地抓抓頭,小聲道,“總不能又闖仙志閣吧,上次要沒有珞宓,我八成就有去無回了。”
“連在不在那裏你都不知道,就想貿然去闖?”鄭駁老不求多,自家這蠢徒弟要能有下面那個敢給少昊挖坑的譚雲山一半的心眼,他都能睡着樂醒,“你都提到珞宓了,就不能再往她身上多琢磨琢磨?”
南钰聽話地苦思片刻,恍然大悟:“師父,你是讓我……”說到半截又不太有底氣,怕再次猜錯被嫌棄,可憐兮兮放低聲音,“直接問珞宓?”
鄭駁老點頭,總算有絲欣慰:“少昊生來就可在水中穿行,但旁人可不是,天帝、帝後皆不能。他說這是九天不傳之秘,那你覺得這“不傳”裏會包括他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嗎?”
這哪裏還用問。
“我這就去找珞宓,”南钰立刻起身,“她一心希望譚雲山快點成仙,不會不幫這個忙。”
“忙是會幫的,”鄭駁老捋了捋胡子,幽幽道,“就是你得替譚雲山好好哄一下人家。”
離開庚辰宮時,南钰沒能完全理解自家師父的提點,直到在羽瑤宮前吃了閉門羹。
“和羽瑤上仙說了是我找她嗎?塵華上仙。”南钰生怕仙婢不認識自己,沒傳達清楚。
仙婢好聲好語回:“先前的确沒說清楚,只說有位上仙來找,羽瑤上仙原是讓請的,後來我又補了您的名號,羽瑤上仙就怎麽都不肯見了。”
南钰:“……”
至此,他終于領悟了師父說的“替譚雲山好好哄一下”。
【煩勞轉告羽瑤上仙,她助我成仙,這情我領,害我夥伴,我當她是沖動初犯,但——如果還有下一次,別怪我新賬舊賬一起算。】
狠話是譚雲山講的,但他不怪譚雲山,他只想問自己師父,這種擺明會結仇的話就不能中途截下,非要給珞宓如實傳達嗎!!!
都到宮門前了,自然不能走,何況這是唯一的突破口。
南钰也不為難仙婢,只站在宮門口的樹下,迎仙風而立,身姿傲然,擺明要等到地老天荒。
一個時辰之後。
羽瑤宮毫無動靜。
兩個時辰之後。
羽瑤宮毫無動靜。
三個時辰之後。
南钰等不了了,再過一個時辰,會有被貶谪的仙被送至思凡橋,屆時他這個塵水上仙不在,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悲傷一嘆,南钰終是放棄,隔空取來臨走前再度敲宮門,同前來的相應的仙婢道:“‘塵水遇險阻,言覃盼佳音’,麻煩姑娘将此兩句代為轉告羽瑤上仙。”确定仙婢記下了,他又道,“明日我還會來的。”
總不能等了三個時辰連自己來幹嘛都沒說明吧,至少留個話頭,明日也好繼續。
南钰想得很好,故而留言完畢,潇灑而去。
走出不過百來步,連羽瑤宮的範圍都沒徹底離開,甚至還不能禦劍呢,仙婢已追上了,一臉慶幸道:“多虧上仙沒走遠。”
南钰不明所以:“怎麽了?”
仙婢氣喘籲籲道:“羽瑤上仙請您速速入宮。”
……早知譚雲山這麽有用他何必白白吹了三個時辰的風啊!!!
打動珞宓的自然不是譚雲山,而是“譚雲山有難”,這會兒南钰已經毫不懷疑珞宓對譚雲山的心意了。
姑娘家,使小性是一回事,若喜歡的人真遇了險,那便什麽面子都顧不得了。
“遇上什麽了?譚雲山現在還好嗎?你怎麽不下去幫他啊!”屏退仙婢後,珞宓立刻連珠炮似的問。
南钰挺喜歡跳過寒暄有事說事的明快,盡量忽略無禮控訴,直截了當道:“他落海中毒了,不過不用擔心,已經無恙,只是船毀了,再出不了海,可是妖獸就在東海之中。”
“無恙”兩個字讓珞宓心神稍定,然後那一絲不甘和怨怼就悄悄冒了頭:“不是說我再插手新賬舊賬一起算嗎,那還來求我幹嘛。”
南钰知道珞宓誤會了自己此番前來是受譚雲山所托,不過眼下這情況也只能将錯就錯:“他只是希望上仙不要再動他的夥伴,他也說了助他成仙的情,他領。”
珞宓咬咬嘴唇,忿忿道:“什麽夥伴,不過一個不相幹的,能陪着走這一遭塵水都是她的福氣,等長樂……譚雲山成仙了,她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南钰心裏悶,又礙于有求于人,不得發作。
幸虧譚雲山沒有心,南钰想,否則一展望來日他成仙後和珞宓的“再續前緣”,哪怕有一絲絲“兩情相悅”的可能,他都要吐血。
說了兩句氣話之後,珞宓心裏終于舒坦些,這才想起南钰先前的話:“最後一只上古妖獸在東海?”
南钰不知道她是忘了“需要假裝不知情”,還是覺得眼下這種情況大家心照不宣,也就不用遮掩了,總之他半點情緒沒露,只順着問題回答:“是的,就在東海之中,所以想來求教水行之法。”
珞宓抿緊嘴唇,凝望南钰,終于覺出一絲不對。
避水丹在九天仙界不算什麽秘密,南钰顯然不是來求教這個的。
“你怎麽知道有水行之法?”她警惕地問。
珞宓再嬌縱任性,也是天帝之女,腦子不說多聰穎,卻也絕不愚鈍。
南钰沉吟再三,還是将東海之事道來,包括遇見蒼渤上仙的經過。當然譚雲山挖坑的事情他沒講,話裏話外這都是蒼渤上仙無意中洩露的線索。
珞宓沒想到他們已經遇過自己二哥了,訝異之餘,也覺慶幸。若在平時,他二哥不會這樣粗心,稍一想想便能品出這其中的蹊跷——哪有修行者千裏迢迢就為找一只妖獸的,世人修行皆随機緣,如此有針對性的捉妖,甚至告知了妖不在東海,還要去,怎麽想都有問題。
好在他那個情種二哥一門心思都放在那條海蛇身上了。
喜歡什麽不好,喜歡一條海蛇妖,差點把娘親氣死,珞宓覺得自己哥哥瘋了。
相比之下,她挑的人多好,雖然這一世有些冷,但只要成仙,想起前塵往事,她相信那個溫文爾雅逢人便笑的長樂仙人自會回來。
到時……
“上仙,再有半個時辰我就必須出現在思凡橋了。”南钰實在心焦,只得出聲拉回珞宓不知飄往哪裏的心神。
“水行之法有,”珞宓不再拖沓,定定看着南钰道,“但你要發誓,不可以透露給譚雲山之外的任何人,要發毒誓!”
南钰艱難道:“可他又不是一個人……”
珞宓臉色黑下來:“一個人足夠了,閑雜人等不必相随,成仙的注定會成仙,沒仙緣的跟到死也是枉然。”
“我發誓如果對譚雲山之外的人透露此法入忘淵永不超生上仙你快講吧我得趕緊回思凡橋了。”南钰一口氣說完,毫無情感起伏,念經似的。
和珞宓掰扯什麽衆生平等天道地德那是大仙的事,他一小神沒這本事——速戰速決,不要再多廢話一句,就是他現在的心情寫照。
珞宓一聽他碎碎念的那麽麻木就知道“毒誓”沒走心,不過她也沒更好的辦法了,譚雲山是一定要成仙的,她費了那麽多心思,不可能斷在這裏。
誰先喜歡上,誰就有了軟肋,狠不下心的人永遠吃虧。
“瀛洲,白泉。”珞宓壓低聲音,給出關鍵。
南钰怔住,白泉是制避水丹的主藥白泉花生長的地方,難道水行之法也在那裏?
“取一朵白泉花,只要花,不要莖,混一捧白泉水吞下,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水行如平地。”珞宓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緩而清晰。
南钰知道她既說了,便不大可能騙自己,但:“就這麽簡單?”
珞宓白他一眼:“當然還有,花必須是七瓣之花,少一瓣或者花瓣又殘缺皆不可,水必須是泉眼處剛湧出的水,且要立即混服,不可耽擱片刻,否則花枯水陳,再無用。”
南钰心中了然。
這就是少昊說的了,凡間一切人、妖、獸都不行,因為他們進不了九天仙界,更沒機會親自到白泉邊摘花掬水。
不過他只路過白泉幾次,依稀記得白泉花都是六瓣:“七瓣的白泉花哪裏找?”
珞宓心累,同樣是神仙,怎麽人家長樂仙就才思敏捷,這位就榆木腦袋:“六瓣花裏找!”
天上“相談甚歡”,地上百無聊賴。
南钰臨走前說的是“速歸”,于是四夥伴就靠在巨石後面,聽着海浪,盼着佳音。
從傍晚等到深夜,從漲潮等到落潮,海浪來了又走,塵華上仙音信全無。
心裏存着事,睡又睡不着,衆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先是聊少昊和那小灰蛇,結果二者究竟什麽關系沒得出個定論,倒扯出了一樁“前塵往事”。
閃出這靈光的是既靈。
當時她靠在白流雙身上,正仰頭看星星,聽到馮不羁說少昊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不知那小灰蛇成了人形是何模樣,腦中很自然閃過少昊于水中撫琴的翩然身影,那真是既靈聽過的最動聽的一曲琴,見過的最優雅的撫琴者。
不料想着想着,另一個相似的影子重疊過來。
她脫口而出:“譚雲山,還記得你家用來鎮水患的石像嗎?”
譚雲山早把這東西忘到了九霄雲外,随口道:“怎麽了?”
既靈坐起來,隔着馮不羁看他:“你不覺得那個石像的模樣似曾相識嗎?”
見既靈認真,譚雲山才正色起來,開始回憶。
結果倒是同樣見過那石像的馮不羁猛然驚悟,一拍大腿:“那該不會就是少昊吧!”
夥伴粗犷的聲音裏,譚雲山的記憶終于清晰。
那是一個半臂高的石頭雕像,雕的是一個年輕人端坐撫琴,長發豎起,不失風雅,眉眼俊俏,全神貫注在琴弦之上……
不是蒼渤上仙還會有誰!
難怪可鎮水,人家掌的就是凡間水域!
既靈已從他的眼神裏看出領悟,當下掰手指頭數譚二少罪行:“人家幫你譚家新宅鎮水,又幫你擋了二十年應蛇,最後還為了幫你逼出應蛇沉入古井永不見天日……”
馮不羁離得近,正好可以譴責地拍拍他肩膀:“你不說知恩圖報,還給人家挖坑。”
譚雲山想說又不是我把他的雕像請進譚府的,又不是我讓他幫我擋應蛇的,扔他進古井你們倆都有份好嗎,可無數辯解到了嘴邊,百轉千回成一聲輕嘆:“成仙之後,我負荊請罪。”
可能真是離成仙越來越近了,譚雲山想,自第四顆仙痣消失後,他時不時就會這樣,知善知惡,知羞知恥,眼看就要奔着匡扶正義的大道去和既靈結伴了。
他有些懷念從前的自己。
但既靈似乎更喜歡現在的他。
世事難兩全。
他選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