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離開羽瑤宮,回了思凡橋,送完那位被剝奪了仙格、來世怕也再難有成仙機會的被貶仙友,再尋到機會下凡,已是初晨。

旭日要升未升,海天相接處被映成一條金線,驅散微涼的夜,迎來明媚溫暖。

南钰于半空一眼找到那塊巨石,禦劍而下,本以為會看見四個東倒西歪的夥伴,豈料只馮不羁一人睡得四仰八叉,剩下譚雲山悠然倚着石頭閉目養神,微微帶笑的嘴角顯然清醒得很,既靈和白流雙呢,則好像以為那兩位都在酣眠,自顧自小聲交談,偶爾笑作一團,輕輕柔柔的,好似清風吹過湖面。

南钰很少見到這樣的既靈和白流雙,沒有伶牙俐齒,沒有嫉惡如仇,沒有武藝高強,就是很尋常的姑娘……呃,和像很尋常姑娘的妖怪,活波靈動,嬌俏可人。

他沒想偷聽她們說話,甚至已經開口準備打招呼了,可剛要張嘴,卻發現既靈在吟詩:

既然北嚣未有家,

何不靈山踏雲霞。

春去澗水千層浪,

冬來霜枝萬樹花。

白流雙聽得認真,并沒注意頭頂上多了個夥伴:“就因為這首詩,姐姐你才叫既靈?”

“對啊,”既靈輕笑,也因一夜悠閑,慵懶而放松,“師父說撿到我的時候,什麽信物、留書都沒有,就一張包着我的襁褓,內裏繡着這首詩。所以師傅從詩裏摘了兩個字,就成了我的名。”

“太草率了,”白流雙皺着小臉不贊同,“二十八個字呢,為什麽偏偏是既靈,北何,春冬,踏水,霞花,都好聽呀。”

“……”若師父還在世,既靈現在一定誠心再跪下磕個頭,謝他老人家沒選其他的字。

“既然北嚣未有家,何不靈山踏雲霞……”白流雙又默默念了一遍,“靈山是姐姐被發現的地方……”她眼睛一亮,似悟出什麽驚天之謎,“所以北嚣是姐姐的家!”

既靈莞爾,就當這是個“非常難以參破”的事吧,笑着應:“該說我生在北嚣,至于家嘛,詩上不都說了,北嚣沒有我的家。”

白流雙歪頭,漂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可是‘北嚣’在哪裏?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我也沒聽過,或許是個小得不得了的地方吧。”既靈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行了,好奇心到此為止,趕緊去喚一下塵華上仙,告訴他我們要等得油盡燈枯了。”

“為什麽我去喚?”

“你叫他他來得快。”

“哪有。”

“真的,他怕你罵他。”

“我……臭神仙?!”白流雙起身是準備聽姐姐的話嚎一聲臭神仙的,結果一擡頭,人家就在眼前。

既靈疑惑地随她一起擡頭望,下一刻噗嗤笑出聲:“也不用這麽快吧,她還沒叫呢。”

南钰怔在那兒,似有些恍惚。

白流雙不敢碰他的劍,便只能擡手晃了晃:“喂,臭神仙?”

既靈也發現南钰好像不對,面露疑惑。

北嚣。

南钰敢肯定自己一定聽過這兩個字,可哪裏聽的,聽誰說的,這地方又在哪,全然沒有印象。他懷疑當時說這兩個字的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壓根沒講更多,故而只在他記憶裏留了這麽個極模糊的影子。

“我問到水行之法了。”叫不準的事情,還是回頭找師父問問,弄個清楚了再和夥伴們說,否則也是徒增迷茫。

“真的?”既靈和白流雙異口同聲,再顧不得旁的細枝末節,滿心滿眼都是驚喜。

“嗯,”南钰點頭,“不過——”他沉吟一下,禦劍落至譚雲山身邊,“我只能和你說。”

譚雲山早在白流雙叫臭神仙的時候便睜開了眼,但沒想到南钰會直沖自己而來,雖詫異,仍從善如流:“洗耳恭聽。”

南钰帶他去至稍遠處,原原本本道來。

譚雲山聽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撂的狠話,倒讓你受苦了。”

“這都是小事,”南钰真不在乎這個,相比之下,他更擔心譚雲山,“你想過成仙之後該怎麽辦嗎。她可和既靈不一樣,既靈是你好我就好,她是我不好你也別想好。”

譚雲山愣了下。

他說過既靈心懷天下、善惡分明什麽的,卻從來沒在“情”上給那個姑娘概括出什麽評判。許是因為自己無法回應,便下意識不讓思緒往這邊走。

南钰旁觀者清,一針見血。

被既靈喜歡上有多福氣,自己未必就不知,譚雲山想,可能正是因為知道,才不敢思得太清楚,否則舍不得松手了,拿什麽去回那顆心。

“再說吧,”相比既靈這邊的瞻前顧後,珞宓那邊他真的沒怎麽想過,可能因為毫無記憶,也可能因為無心所以涼薄,“還不知成仙之後會記起什麽前塵往事呢,何必現在自尋其擾。”

“也對。”南钰就佩服他的想得開,“我發過誓了,水行之法只能告訴你一人。”

“懂,剩下我來。”譚雲山說着,轉身朝等待多時的夥伴走去。

南钰站在原地,心裏悄悄浮起一絲愧疚。

珞宓縱然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地方,但正因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吃過什麽虧,某些時候,就會異常“好騙”。

放在從前,他絕對不會行這種耍文字游戲的伎倆。

近墨者黑啊……

譚家二少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夥伴們反省時首當其中的對象,一有什麽狡猾行徑都往他身上推,認定是被他帶壞,若知道,他能咬破手指頭用血書寫冤。

“……就是這樣,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進入九天仙界,去到白泉,才能摘花飲水,習得此法。”譚雲山沒像南钰那樣事無巨細,只挑關鍵,三言兩語便說清楚,“如果順利,便可直接由瀛洲入東海了,都不用再趕路,轉瞬即到瀛洲之下。”

馮不羁打個哈欠,還沒全醒,腦子有點跟不上。由瀛洲入東海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但如何入瀛洲,才是大問題吧:“我們三個人一個妖,怎麽去仙界?”

白流雙也沒太懂:“修仙不就是為了能去仙界嗎,如果都進去了,還修什麽仙?”

“成仙入九天名正言順,”南钰收劍,快兩步走過來湊近四人,“咱們現在進那叫偷偷潛入,一旦被發現,從思凡橋上扔下去是輕的,說不定扔之前還要先受冰籠之刑。”

“妖也要受嗎……”白流雙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南钰搖頭:“妖不用。”

白流雙舒口氣。

南钰:“妖直接誅殺,精魄投忘淵。”

白流雙:“……”

“你就別吓唬她了,”既靈哭笑不得白南钰一眼,“明知這趟根本不能帶她,即便不被發現,九天上的仙氣她也受不了。”

南钰沒來得及張嘴,白流雙先不幹了:“那不行,不是必須摘了花馬上掬水服下嗎,我不上去就習不得避水法,還怎麽和你們一起下東海?”

既靈摸摸她腦袋,柔聲安撫:“下什麽東海,老老實實在岸上等我們凱旋。”

“不行!”白流雙想也不想,“前兩個妖獸我就沒趕上,最後這個絕對要和你們一起捉!”

南钰聽着新鮮:“你一個妖那麽執着捉妖幹嘛,又不能成仙。”

白流雙脖子一揚:“匡扶正義。”

“不是說妖入九天有危險,人就沒有,”譚雲山逐一看過夥伴,神情複雜,“發現是要扔思凡橋的。”

夥伴們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馮不羁:“聽見了啊。”

南钰:“我剛說完。”

既靈:“還可能先入冰籠,再扔思凡橋。”

白流雙:“不能不帶我!”

譚雲山想樂,眼底卻冒熱氣,想說話,喉嚨裏卻像卡着東西。

捉什麽妖獸成什麽仙啊,就沒心沒肺地跟這幫家夥浪蕩世間,多好。

“該來的總會來,今天不來,明天也躲不過,”仿佛看懂了他眼裏的閃爍,既靈一記淨妖鈴敲過來,不輕不重,剛剛好的舒服,“你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想想你是怎麽識破異皮僞裝馮不羁的。”

譚雲山怔住。

而後笑了,心下安然。

【如果真的是馮不羁,他會說‘我們’。”】

瞥見譚雲山眉宇間的釋然,南钰自懷中掏出三株仙草分給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吃了這個可以讓你們有一天的仙氣,當然法力是沒有的,就是聞着像仙。”

偷拔仙草的時候他有短暫的閃神,懷疑自己瘋了,為四個素不相幹的家夥把能範的九天律法都犯了。可這念頭就來了那麽一霎,之後他繼續愉快地偷仙草,中邪似的。

“我的呢我的呢?”白流雙沒分到自己那株,急了。

南钰沒理她,直接閉目調息,很快,一個拳頭大小的金色光團自他頭頂而出。

白流雙猜南钰是想分她仙魄,就像異皮洞中那樣,可上次只一個“金珠”,這次卻是一個“拳頭”,她有點不敢接,生怕會錯意,那就尴尬狼狽了。

許久之後南钰才睜開眼,結果就見自己的仙魄還漂在半空呢,白流雙則一副想動又不敢動的模樣。

該矜持的時候撒潑打滾,不該矜持的時候倒矜持上了,南钰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吃啊。”

“這不會就是你全部仙魄了吧?”白流雙難得謹慎。

“放心,我還沒那麽大方,”南钰還是沒忍住,笑了,小心翼翼的白流雙怎麽看都有點傻氣,“一半。再少,光能蓋住你的妖氣,不能讓你仙氣缭繞。”

白流雙終于放心下來,收了南钰的仙魄。

與上次截然不同,這次仙魄入體,她明顯感覺到了妖魄和仙魄在沖撞,再抗争,弄得她呼吸不穩,渾身發熱,差一點就回了原形。

幸而最終仙魄占了上風,妖魄不知躲到了身體何處,被迫蟄伏。

見她臉色恢複,呼吸漸穩,南钰懸着的心才放下來:“只有一天時間,我們必須速戰速決。”

四人一齊點頭,眼中盡是堅決。

尋瀛天要入東海,去瀛洲卻可以走塵水。這一路塵水修仙,夥伴們不是沒落過水,但這次在塵華上仙的帶領下,落水後的情形卻截然不同。

那是一條最終流入東海的小河,在塵水仙緣圖上可尋,屬于凡間塵水。衆人步行數裏,盡量離東海稍遠些,而後陸續上劍。

南钰的劍只辨仙氣,故而先前碰也碰不得的四人,這會兒被順當接納——由南钰禦劍,立于劍柄,既靈、白流雙、譚雲山則立于劍身,再無地方落腳的馮不羁則雙手緊扣挂在劍尖——準備妥當,一行五人撲通入水。

有塵華上仙帶着行進的塵水恍若世外桃源。

若不說,根本感覺不到是在水中,周圍流光幻影,前路一片坦途,偶爾還有淡香缭繞,間或可聞潺潺水聲,似近若遠,清脆如歌。

“不愧是你的地界……”挂在劍尖的馮不羁自下而上仰望高大的塵華上仙,真心贊嘆。

南钰自豪一笑:“我入塵水就如同少昊入東海!”

白流雙“嘁”了一聲:“人家還能和浪花說話呢。”

南钰語塞,好半晌,磨牙擠出來一句:“那他怎麽不分你仙魄。”

白流雙被堵了個啞口無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一惱:“我現在就還你!”說完就要去運氣了。

南钰吓得差點站不穩,這時候變回妖,腳下的劍就不知道會把她彈到哪個荒山野嶺了:“我的姑奶奶,我錯了,我不會說話,你能收我仙魄是你不計前嫌,我能給你仙魄是我前世造化,好不好?”

“好。”白流雙答得倒快,眉開眼笑,燦爛得像朵白泉花。

南钰痛苦地捂住心口……上當了!

既靈看着這倆人掐,樂不可支,無意中對上譚雲山視線,愣了。

那人在看她,看得聚精會神的,臉上也說不清是個什麽表情,眼睛裏有笑,也有旁的東西,辨不真切。

“嗯?”既靈挑眉,疑惑出聲。

譚雲山竟也學着她挑眉:“嗯?”

既靈啞然,總不能問你剛剛為啥看我吧,自作多情這種事,太要命。

見她扭頭看別處了,譚雲山又有點後悔。即便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偷看”這一行徑,那随便說點旁的也好,現在得了,連側臉都看不見了,就剩個後腦勺給自己。

跟着南钰走塵水太美了,美得不像真的,美得讓人心慌,好像馬上就要電閃雷鳴一團大亂了,所以趁着這最後一刻,把最美的給你。

他怕再難有這樣的悠然安寧。

心緒交錯間,五人連同巨劍,浮出水面。

瀛洲仙山,到了。

雲霧為地,仙氣為風,亭臺樓閣掩映在缭繞白霧之中,白霧卻遮不住它們的流光溢彩。側耳聽,似有莺語,輕輕嗅,似有花香,擡頭,有仙獸飛過,似鳥非鳥,似龍非龍,其上有仙,看不清模樣,只依稀可辨仙衣飄飄。

踏上岸的那一刻,譚雲山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在幽村參悟“仙獸”,在景亭頓悟“破仙壁”的術法,毫無預警,卻清晰篤定。

他熟悉這裏。

一水一雲,一霧一風,都那麽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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