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遠處走來一手持折扇的男子,步履輕盈,舉止翩然。路過五人時,微笑颔首。五人一動不敢動,努力扯出微笑回應。

這是南钰提前告訴過的,瀛洲這樣都是散仙的地方,并不像九天寶殿那樣戒備森嚴,仙友們逍遙慣了,走動也不大頻繁,彼此間很多都不認識,所以見了散仙也別緊張,盡管笑臉迎人便好。

這招果然有用,男子收回目光,輕搖折扇,眼看就要走過……

腳下忽然停了

“塵華上仙?”男子重新看向南钰,終于認出這位仙友。

南钰咽了下口水,他幾乎不來瀛洲,瀛洲的散仙認識他的唯一途徑只有跳思凡橋的時候。

男子看出南钰的茫然,微微一笑,和煦舒朗,“十幾年前我成仙的時候,随禮凡上仙一出塵水,第一個遇見的就是塵華上仙。”

南钰其實依然沒有印象,十幾年前他還兢兢業業,有事沒事就巡一下九天塵水,經常能遇見剛成仙的被禮凡帶着從塵水裏出來,哪記得住那麽多一面之緣的人,不過眼下這種情況,裝作想起來顯然是最有利于速戰速決了:“你看我這記性,仙人別來無恙?”

“一切都好。”男子含着笑意點頭,目光又往另外四人處飄了飄,浮一絲疑惑。

南钰也不等對方問了,主動道:“禮凡上仙托我幫他送這幾位剛入九天的仙友過來,”他一一大方介紹,“既靈仙子,流雙仙子,不羁仙人,雲山仙人。”

男子不疑有他,望着四位“新仙友”禮貌道:“我居北面,以後大家同在瀛洲,常來走動。”

目送男子走遠,五人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擺明對方只是簡單寒暄,客氣客氣,但做賊心虛的他們還是吓出一身冷汗。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待到與第七位散仙寒暄時,熟能生巧的四夥伴已可以昂首挺胸自報家門,說得跟真事兒似的。

“你不是說瀛洲沒人認識你嗎……”好容易進入一片僻靜仙樹林,夥伴們總算有機會找南钰算賬了,尤其馮不羁,發誓不成仙的他,這一路都有種會因為違背誓言被天雷劈的不安。

“我是真不認識他們,”南钰也很無奈,“誰知道他們一個個都認識我。”

四夥伴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都想替那些“自作多情”的仙友揍他。

不過這一路上遇見的散仙倒讓白流雙對神仙們有了些改觀:“是不是讨厭的神仙都被派到凡間了,怎麽這瀛洲遇見的看着都挺好,說話和和氣氣,寒暄完就走也不問東問西,模樣也順眼,尤其剛剛那個穿青色衣裳的。”

既靈忍着笑,故意問:“哪個青衣裳?”

白流雙忙具體說明:“就誇我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那個呀。”

“哦——”既靈故意拖長尾音,目光似有若無瞥南钰。

南钰沒看她,因為兩只眼睛都朝小白狼翻呢:“他那樣就算順眼?那我要美出九天仙界了。”

白流雙不說話,只嫌棄地上下打量他。

這可比說話殺傷力更強,南钰這叫一個郁悶,所以說妖怪就是妖怪,沒眼光。

俯瞰下的瀛洲仙島像一只兔子,白泉位于西面偏南,正好是兔尾處。塵水河自不遠處流淌而過,立于河上小橋,微微眺望,那一汪清泉便盡收眼底。

白泉不大,目測也就幾丈寬,背靠一方巨大的白玉石,玉石上刻着醒目的“白泉”二字,往來仙友皆可一眼忘之。玉石下便是清澈泉水,泉眼在正中央,泉水汩汩上湧,複又落下,像在白泉中立起一把水簾傘。無數雪色小花圍着白泉而生,一簇簇,可愛至極。

唯一美中不足,白泉邊有仙兵守着。

下橋後的五人自然不能橫沖直撞,于是躲到了橋頭的一個亭子後面,從長計議。

其實也不算“從長”,因為南钰早想好了:“我去把他倆引開,你們四個看準時機立刻過去找七瓣白泉花,誰也別管誰,找到自己的馬上掬水而服,妥了再去幫別人,一旦聽到我咳嗽,不管成沒成都要撤。”

既靈原本想問我們四個都吃了,那你呢,後又一轉念,人家能幫到這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中的仁至義盡了,再提這種問題,好像人家就應該陪着一起下東海似的,實在不應該。

不料南钰不問自答:“至于我這邊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怎麽都好弄,總之我保證,你們前腳入海,我随後就來。”

這理所當然的架勢讓人連感謝都說不出口,說了就生分了。

白流雙沒既靈那麽知書達理,早默認南钰幫他們是理所當然的:“那你可要快點。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現……”說到一半她卡住了,因為她發現竟然拿不出什麽能夠威脅南钰的東西,苦思冥想半天,也沒豁然開朗,兩條眉毛皺得快連一起了。

不知是不是被她苦惱模樣逗着了,南钰破天荒沒揶揄,還幫她搭了臺階:“要是這樣,你就不用把仙魄還我了。”

白流雙立刻順勢而下:“當真?”

南钰後悔了,但一對上白流雙眼裏的光,又鬼使神差點了頭:“當真。”

四人躲在亭子之後,不遠不近地偷瞄着南钰将守白泉的兩位仙人帶到高大的玉石板後面,似要去交談什麽緊要的事。

他們當然知道南钰都在編瞎話,編的什麽不重要,能調虎離山就行。

只是——

“我怎麽覺得咱們這一路都太順了,”馮不羁看着南钰帶着守衛仙兵消失在玉石板後面,有點惴惴,“會不會後面有什麽大麻煩等着呢……”

“呸呸!”白流雙沒好氣打斷他,“順利還不好,這說明我們有運氣,臭神仙也有點小本事。”

馮不羁無語,想說當着面罵背後誇是個什麽路子,結果瞄到另兩位夥伴危險眯起的眼,瞬間态度端正:“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們肯定一路平順到底!”

既靈和譚雲山不約而同樂了,但也只是極快的一霎,人已一前一後繞出涼亭,快而輕地朝白泉而去。

馮不羁和白流雙立即跟上,腳下如風,身形卻端正,顯得沒那麽像賊。

從涼亭到白泉只幾十步路,快些走真的就是眨眼即至,可事情往往都在一個寸勁兒上。行到一半——确切地說是馮不羁行到一半,而走在他前面的既靈和譚雲山已經幾乎可以感覺到微風送來的泉水的濕潤之氣了——偶遇故人。

“我還當自己眼花了,竟……真是你?”乘着仙鶴從天而降的是位老神仙,頭發胡子都白了,然精神矍铄,清瘦挺拔,寬大的衣袍罩他身上,十足道骨仙風。

他誰也沒看,就盯着馮不羁,眼中之色極其複雜,似喜又不全是喜,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驚訝是真真切切的。

馮不羁想回到片刻之前夥同白流雙抽那個多嘴的自己。

你不是嫌太過平順不心安嗎,老天爺把難送來了。

一別已是二十年,他從沒想過還能遇上這位。在他的想象裏,這位要麽犯了什麽仙律被貶谪被流放,要麽年事已高久卧病榻,總之一定是個不可能随時出來溜達的悲涼處境,否則好端端的上仙為嘛不當了。

他也喜歡這個結局,對方越慘,越能讓他在人間快樂。

然而這一刻,所有自欺欺人,不攻自破。

“禮凡上仙。”馮不羁想微笑,哪怕給對方一個虛假的呢,也別在這個節骨眼影響全盤計劃,無奈扯了半天嘴角,卻只露出一個苦笑。

對方卻好似已很滿足了,言語間帶着主動示好的熱絡:“別這麽叫我了,早不是了,你……”他停頓一下,滄桑的聲音裏竟帶上一絲小心翼翼,“什麽時候成仙的?”

走在前面的既靈和譚雲山早在馮不羁被叫住時已駐足回頭,落在最後面的白流雙則眼睜睜看着那大白鶴落到自己面前,翅膀差點扇着她臉,便立刻停了再沒敢往前,于是這會兒三人隔着馮不羁和仙人,六目相望。

既靈——誰?

白流雙——不知道。

譚雲山——別緊張,靜觀其變。

白流雙——我不緊張,我就怕南钰那邊等不了太久。

白泉玉石板後,南钰一邊和仙兵敷衍,一邊側耳聽,結果玉石板後除了泉水聲,再無其他。夥伴們究竟是蹑手蹑腳找着呢,還是根本沒過來,簡直讓人焦灼。

【別着急,我說別着急,臭神仙你聽見了嗎?】

南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聽見了,但不是用耳朵。白流雙的聲音分明是從他心裏冒出來的,就像那裏正藏着一頭小白狼和他說話!

“塵華上仙?”兩個仙兵正聽到興頭處,不懂這位上仙怎麽不講了,且瞠目結舌,仿佛被什麽吓着了。

南钰回過神,趕忙繼續續上先前話頭,然一心二用,面上和仙兵說,心裏卻試探着回白流雙——【聽見了。你們怎麽了?】

白流雙原只是想試試看,因為自從吞了南钰一半仙魄,她好像與對方有了某種“靈犀”,在行塵水時只是一些很模糊的情緒感知,比如這人高興了,不高興了,着急了,坦然了一類,但就在剛剛,她一心惦記着南钰這邊究竟能拖多久,恨不得能分出個自己隐身過去告知這邊發生的意外,結果就聽見了心裏冒出一句——

【怎麽沒動靜?】

是南钰的聲音,但擺明不是和她說,而是自言自語。她這時才恍然,原來真的能聽見對方的心!當下集中精神呼喚,終于在快放棄時,收到回應。

【馮不羁遇見熟人了。】——沒時間驚訝或者說其他,白流雙立刻傳遞情況,生怕一遲疑,靈犀就沒了。

【熟人?誰?神仙嗎?】

【以前的禮凡上仙。】

【以前?】

【嗯,以前是,現在不是了,現在就是一個從頭白到腳的老頭,比我都白!】

這廂白流雙暗送消息,那廂馮不羁已成功掩住心情,雲淡風輕:“剛成沒多久,這不,和朋……仙友們四下轉轉。”

白發老者對“仙友們”沒興趣,但“成”這個字,讓他眼裏生出一些安慰和釋然:“楚卿比我強。”

馮不羁笑笑,不置可否。

白流雙——【楚卿是誰?】

南钰——【現在的禮凡上仙。】

白發老者看得出對方的冷淡,但今日真是太難得的偶遇了,他總不願意這樣匆匆擦肩,語帶關切地問:“住瀛洲嗎?”

馮不羁剛醞釀好道別詞,只得暫且按捺:“不。”

白發老者黯然,這樣的情況,通常在否認之後就該報出居所了,顯然,對方連寒暄的耐心都沒了。

就這麽簡單三兩句的寒暄裏,既靈和譚雲山已經交換了不知多少次疑惑眼神。

這位就是馮不羁嘴裏那個鼻孔揚到天上的前任禮凡上仙?異皮口中那個“不由分說,強行渡劫”的蠻橫之徒?

是馮不羁妖魔化了這位老神仙,還是當中有什麽他們不知曉的變故?

不過眼下真不是糾結這些的好時候,時間有限啊,只盼馮不羁趕緊……

“小木遲?”猝不及防,淩空又落下一位“故人”,自帶鑼音,叮叮當當好不熱鬧。

南钰——【我師父來了?!】

白流雙——【這你也有感應?】

南钰——【他的破銅爛鐵聲能穿九霄而不散……】

那位本名應該是“木遲”但在南钰師父呼喚裏瞬間年輕一百歲的老神仙,望着踏雲而來的仙友也有些意外:“庚辰上仙?”

鄭駁老看也不看另外四人,只對着木遲,目露灼熱之光:“老夫昨夜觀星象,瀛洲恐有異動,算來算去,就落在這瀛洲之西,萬沒想到是你。”

木遲每一根胡子都透着茫然:“我?”

鄭駁老煞有介事點頭:“依卦象,就是你此刻所站之位。”

木遲自卸下禮凡上仙之職,有三十年沒見過這位讓人頭疼的仙友了,想當年那一口一個“小木遲”簡直是他的噩夢,于是第一個念頭就是躲:“我只是路過這裏,恰巧遇見故人……”

“世間萬事皆怕一個巧字,當然老夫之占星也有出錯的時候,咱們還是找個清靜之地,好好敘一敘……”

木遲幾乎是被鄭駁老半拉半拽帶走的,走時一臉絕望,見着無不心生同情。

四人再遲鈍也看出鄭駁老是來為他們解圍的了,這師徒倆,一個調虎離山,一個半路解圍,還真是為他們操碎了心。

終于等到鄭駁老和木遲消失在雲霧中,四人踮腳快而輕地飛跑,一口氣沖到白泉!

總算捕捉到輕微窸窣聲的南钰解脫似的放下半顆心。

剩下半顆就看他還能拖住這倆仙兵多久,以及夥伴們的眼力了,再一簇簇六瓣花裏找七瓣,也不是那麽容……

【我找到了!】

啧,狼眼睛果然賊。

【你是不是忘了我能聽見你心裏話?】

……

南钰——【趕緊吃!】

白流雙——【就着水吃完了,譚雲山也找到了!】

白流雙——【我們現在幫姐姐和馮不羁找呢!】

南钰——【我的東拉西扯堅持不了多久了……】

白流雙——【你怎麽那麽沒用!】

南钰這叫一個委屈,他快把嘴巴說幹了,就落這麽個評語?但這話現在連想都不能想,稍微腹诽,那邊就聽得真真,簡直無處發洩……

啪!

倆仙兵吓一跳,面面相觑。

南钰回過神,看一眼仍拍在玉石板背面的手,讪讪地笑:“這麽大的玉石板很少見啊,玉質溫潤通透,實為上品。”

倆仙兵看一眼這日日對着的白色玉石板,大是真大,白也是真白,但“通透”二字……都不是牽強了,是完全無稽之談好嗎!最透亮的白玉早被弄去做更好的東西了,這玉石板就是那種白得最濁的料,在這九天仙界裏幾乎和石頭沒區別。

白流雙——【找到了!一下子找到兩株,我找到的!】

南钰——【對,你最厲害了,他們倆吃……】

白流雙——【吃完啦!!!】

光聽音,南钰都能想象白流雙那蹦跶樣,不覺莞爾——【趕緊找地方躲起來,我這就去和你們會合。】

白流雙沒再傳來回應,正好南钰可以專心跟眼前兩位結束話題。

“……北嚣……”

似曾相識的字眼掠過耳畔。

南钰怔住,意識到這是仙兵在應他先前的話頭,可他自己都快忘了先前到底說了什麽。

“嗯?”他盡量讓自己的疑問神情真誠而無辜,“你說什麽?”

那仙兵倒沒介意,難得這裏能路過個上仙,還願意同他倆說說話解解悶:“我說……”

撲通——

突如其來的一記落水聲讓仙兵的話頭戛然而止,兩人不約而同臉色驟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回玉石板正面,白泉之側。

南钰緊張得忘了呼吸,腳下卻跟着他們一起,火速繞回前面!

白泉一片寧靜。

四下無半個人影,泉內仍清澈見底,只一波波漣漪,随着湧出又落下的泉水,徐徐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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