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砂礫
“晚上好啊,客人,您想要點什麽?”
在放着花花綠綠的糖果的玻璃櫃臺後面的營業員笑眯眯地問我。
“這是你們的店裏的收據嗎?”我把收據給她,她接過來。
“是的,确實是我們店裏的。”她點點頭,又有些遲疑,“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什麽,”我連忙回答,“你還記得是誰買的這個餅幹嗎?”
營業員有點抱歉地笑了:“不好意思,我們的客流量很大,而且今早也并不是我當班,不過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給您調一下監控錄像。”
我麻煩了她,夜晚糖果商店并沒有生意,我們坐在一起看着今早的錄像。
“看收據上的時間大概是早上8點多鐘,商店剛開門的時候,那時候沒有什麽人來買東西,應該很好找的。”她說着在電腦裏調出錄像。
我湊過去看。
晦暗的熒幕上照出了整間小小的商店,果然和售貨員說的一樣,早晨一個客人也沒有。
我又等了幾分鐘,從店外終于進來一個人。
是個男人。
那人身材極好,穿了一身一般人無法駕馭的皮衣,身形修長,戴一副墨鏡,就算畫面模糊我還是一眼能夠認出,那是Dior的墨鏡。
我的東西,我總是能夠一眼分辨出來。
“是您哪,”售貨員對我笑了笑,“您買的是英國伯爵紅茶奶酥餅幹,這是我們昨天剛到的新貨,包裝精美,很受年輕女孩子喜歡,您買去是送女友嗎?”
我怎可能有女友,我是個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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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我道謝,那售貨員眨眨眼,“不客氣,你長得很像名模Cerki。”
我對她笑笑,走出了商店。
我覺得這個世界一定瘋了,要不然就是我瘋了。
走出商店,不遠處就是地鐵站入口,我站在那兒,看着那個路口,把收據憤恨地揉成一團扔進遠處入口旁邊的垃圾箱裏。
但是我沒有投準,紙團被反彈了回來。
我聽到一聲笑聲,像是在嘲笑我剛才的失誤,我回頭想看看是哪個失禮的家夥。
然後我看到了Gabriel。
他已有非常大的不同,他竟然染了頭發穿了耳洞,雖層次不到high fashion,但與他以前那副又土又蠢的模樣相比,他已有巨大改變。
他穿一條藍白色牛仔褲,米色開衫深藍色底襯,頭發剪得整齊而清爽,讓我想到我替Livian公司旗下雜志拍攝的一輯封面,那是我的處女作,我亦因此而出道。
“Hi,Cerki,”他朝我笑着走來,露出略微羞澀的笑容,“你好嗎?”
“我不好,”我後退一步,并不想要與他靠近,“發生了什麽,你現在怎麽這幅樣子?”
“你不喜歡嗎?”他笑着聳聳肩膀。
我覺得他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不同于以前的懦弱,從他的笑容裏明顯可以看出來。
他總在笑。
這真的不像他,好比一個人之前毫無氣質,丢在人群裏就會淹沒,但是別人給他一打扮,這個人立即就變得與衆不同,仿佛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Gabriel就是這樣的人。
“真不可思議,”我只能這樣贊嘆,“你這樣裝扮,倒是有點像我。”
“的确,我與現在的你慢慢接近了。”Gabriel笑起來,笑容仍然是充滿了開朗,這個樣子的他看起來有些英俊,卻又不失大男孩的青澀與純真。
我已經失去這兩樣東西了。
我入行太久,一早就忘了什麽是青澀,我早已不為青少年雜志拍攝封面,一是我的身價早已水漲船高,二來便是我已經過了可以為少男少女雜志拍攝封面的年紀。
“有想過入行做Model嗎?”我轉身趴在河堤旁的欄杆上問道。
Gabriel在我身後笑,我簡直可以想象出他那腼腆的笑容。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我覺得這一行很好玩。”
“你不是早就接觸過了嗎?”我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根。
我向他揮了揮香煙盒,他擺了擺手表示不抽煙。
真是奇怪,我現在好像不讨厭他了。
我猛吸一口手中的香煙,又徐徐吐出,煙霧籠罩我的臉龐,卻又立即被河畔的微風吹散。
Gabriel朝我走了過來,他靠在我旁邊的欄杆。
“Cerki,你剛入行是怎樣的?”他問我。
我抽着煙,看着星空,今夜星空沒有一點點星辰,天空一片漆黑。
“不記得了,大概和你現在一樣吧。”我有些茫然地說。
Gabriel說:“是嗎?”
我開始是這回想我的過去,我為何入行?我竟然都不記得。
啊,我記起一些來了,我與Twiggy不一樣,他16歲獨闖法國,投靠大設計師走得第一場秀,從此一腳踏入時尚界。而我不同,我18歲入行,當時還在念書,暑假正在快餐店做兼職,那日我輪值前臺收銀,有人問我是否想要入行,我不知為何竟然糊塗與人簽約。
“現在想來,真不該踏入這個地方。”我深吸一口,香煙燃盡,我抖落灰塵,卻覺得有什麽東西一起被遺忘了。
“為什麽?”Gabriel迷茫地問我,“時尚圈不是很好玩嗎,衣香鬓影,光彩照人,每個人都很忙碌,看起來很開心,我喜歡這種閃亮的世界,像新的世界一樣。”
我轉頭去看他,我明白了我為何入行,我當初與他一樣,懷抱着一樣的夢想,那時的我與現在的他都是赤`裸`裸的野心家,我們像蛾,生來就是為了追逐閃亮的東西,但是我已經被埋沒在肮髒卻又璀璨的金色砂礫裏了。
“希望你找到你喜歡的世界吧。”我說着,又點燃一支煙。
Gabriel沒有說話。
夜風靜靜地吹拂着我的頭發。
“喂,”我突然說,“你想做嗎?”
他的臉突然紅起來,有點含糊不清地問我:“做、做什麽?”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木然地看着前方,突然笑了起來,“你為什麽不恨我?”
Gabriel不解:“我為什麽要恨你?”
“因為我強迫了你。”我說。
“我已經和你開了一個非常嚴重的玩笑了,你自己一定想了很多,”Gabriel說着,仰起頭看着天空,天空明明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有什麽值得看的,他繼續說:“而且我也不想恨你,因為當時我并沒有反抗,我是半自願的,你并不愛我,但我現在還是愛你的。”
有時候我覺得Gabriel很傻,傻得可笑。
“等你入行久了之後,你就不會愛了。”
我已經忘記了愛的感覺。
我連自己都不愛。
“或許吧,”Gabriel笑了笑,轉過頭看我,“我以前也有幻想過和你做的時候,但是我不明白你不喜歡別人為什麽還能夠和他們在一起做`愛,并且你樂此不疲。”
我笑起來,這個答案非常淺顯:“因為我很空虛,但是其實每次做完之後,就更加空虛。”
“空虛?”Gabriel不解,“你有工作和朋友,為什麽會空虛?”
“我也不知道。”我聽着江水嘩啦的聲音,風吹起了我的劉海,我想我疲憊的眼睛一定在夜色下暴露無遺,我突然很想戴上我的墨鏡,但是我不知道我把它忘在了哪裏。
說不定我只是一個輕浮的人渣。我突然這麽想。
“我是不是很消極?”我問Gabriel,“事實上我覺得活着已經沒什麽意思了,人空虛就會覺得了無生趣,但我又舍不得死,死了就沒法走show,沒法過你說的光彩照人的生活了。”
“你可以改變,這種方式并不是你能走的唯一道路。”
“是啊,人都會改變,連你都改變了,”我轉身笑了笑,“但是我能夠去做什麽呢?”
Gabriel也沉默了,我想他并不明白我的內心,曾經我像他一樣天真,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在某一個特定時間裏我發生了改變,價值觀也跟着改變。
“你有愛上過人嗎?”他突然問。
愛人?或許有吧,但是已經不記得了。
我的過去,好像和我那個法國母親一樣深埋在塞納河裏,有時清晰有時模糊,Twiggy總笑我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雖然我連死都覺得無關痛癢,但我竟然很害怕生病。
這真的也算一種悲哀。
我以前并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現在為什麽我如此堕落,我享受夜晚的世界,享受糜爛空虛的感覺,那種快感像是碳酸飲料的汽一下子要沖出來,可能人的本性都是如此,向往着堕落、糜爛、奢侈與享受。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或許是我自己想要忘記的。”我看了看河面,夜深了,但是依舊還有遠方的小船散發出柔和的淡橘色光芒。
Gabriel看着我什麽也沒有說,他的眼神非常溫柔。
我于是笑了起來:“你真的不想做嗎?”
他亦笑着搖頭,“我要走了。”
“喔,下次見你,你還會改變嗎?”我問。
“會的,”Gabriel給與我肯定的答複,“因為你已經改變了,而我,本質上是與你相同的,所以我當然也會跟着改變。”
“你講話真是讓人不明深意。”我看着水面,冰涼的水面倒映出我的臉龐。
Gabriel笑了笑,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