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楔子

茴園一名,因湯宗毓曾祖父湯茴而得。

祖産豐厚,家大業大,在紹州,沒人不知曉湯家。程景雲,是因湯家才有了完整的姓名,從前,母親未亡的時候,都叫他程小弟。

走的那天,下深秋的大雨,天氣潮濕陰冷,是忽如其來的寒涼。母親細妹,連壽衣都沒有,棺木更不要提,屍首就停在茅屋旁邊的馬棚裏,父親在雨最大的時候回來,頭上戴着鬥笠,手裏拿着鍬,他早上出門,去了遠處林子裏,把那個死去的男嬰埋了。

“小弟,小弟。”父親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壓得小家具“嘎吱嘎吱”哭,他喚。

來的是個瘦高的男孩,十二歲,他上身穿着斷了袖子的薄衫,褲子打下六七個補丁,已經看不清原先的顏色,腳腕黢黑,沾滿了泥水,鞋呢,已經不能稱之為鞋了,鞋面破去一半,快走的時候要掉,因而,男孩不敢快走。

父親把手伸進腳下渾濁的水窪裏,搓了好幾下,洗好了,才發着抖從蓑衣裏頭取東西,油紙包了兩層,一打開就漫出了誘人的糖油香氣。

是一大塊白米做的、油煎的糖年糕。

男孩揉了揉髒污的嘴角,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掉,好久了,才說道:“弟弟要是生在好人家,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父親程青根,一個瘦削黝黑的農人,仰起頭,也同兒子一起無聲地哭起來,沒誰在說話了。

雨逐漸變小了。

“小弟,”父親并不是個溫柔的人,但妻兒一夜間的喪命,已經讓他嚴厲不起來,他把那塊糖年糕捧着,說,“吃吧,小弟。”

這頓好飯,也不是好飯,年糕嚼完了,就該是男孩離開的時候了。

欠湯家的田租、母親的喪葬、修繕房子……大筆的錢,就用這樣一個沒長成的小人,容易地還了。

男孩站在父親腿邊,一邊吃年糕,一邊掉眼淚,湯家的人撐着油傘上山,說汽車停在山下,管家林崇穿着長衫夾襖,對男孩說:“我是管家,來接你走的。”

“管家。”男孩與他鞠躬,手上還捏着半個油紙包着的糖年糕。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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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沒多說什麽話,兩個護院一前一後地走,男孩跟在管家近處,父親沒多囑咐什麽,該說的早就說了,想說的也說不盡,他顫抖着身子站在茅屋前邊,滄桑的臉上有雨水和眼淚。

男孩回頭看了好些次,腳下踉跄着,又怕丢了那雙破鞋,直到轉個彎下坡,當他再次回頭的時候,那個家,就徹底看不見了。

雨又大起來,管家給他撐傘,問他:“你叫小弟?”

“程小弟。”

“以後……”管家皺着眉想了好些時候,男孩的鞋踩在泥濘裏,“吧嗒吧嗒”響,管家終于想好了,說道,“以後,你就叫景雲,這是你的名字,程景雲。”

“是。”

汽車是在茴園門前停住的,陰雨霏霏,天頂是駭人的灰黑色,油傘四周,雨像珠子一樣往下落,程景雲的衣裳裏,還藏着半個年糕,他在管家身後跟着,貓着背,生怕被誰看着了嘲弄。

他實在,和這個地方太不相配了。

程景雲生得英俊靈秀,可渾身是髒污,又低眉順眼,沒誰覺得他漂亮。

洗了熱水澡,扔了那一堆穿來的破布,再換上布鞋、淨襪、夾衫和長褲,程景雲這才敢擡頭,看看和他一同住的另一位雜工,他長得高大,又黑壯,臉上兩筆很濃的眉毛,他正開了後窗,把洗手水倒進房後的花園裏,顯然已經對這裏很熟絡。

“小孩,你叫什麽?”

“小……程景雲,景雲。”

“叫我謝山就可以,我十八了,你幾歲?”

“十二。”

程景雲環顧這間小房子,看到貼着牆的兩張窄窄的床,再是一些細碎用具,還有做活的刨子、鍬一類的。

是簡陋些,可對程景雲來說,是豪華的。

他來做下人,實則是來享福,有新的衣裳穿了,有不漏雨的房子住。

程景雲又想起了母親細妹,細妹死于兩天前,下着雨的時候,挺着大肚子在外邊摔了跤,血流成河,入夜,她便昏迷着把那個死胎生下來,然後,自己也死了。

程景雲吃掉剩下半個年糕,一邊吃一邊偷着哭,過了一會,又見到了謝山,他渾身濕透地進來,叫:“景雲,景雲,吃飯,晚上要忙一夜。”

“嗯。”

不知道為何要忙一夜,景雲也不敢詢問,他拘謹地在謝山身邊跟随,去仆人們吃飯的地方,是個庫房,裏頭放木材鐵器,中間一片空地,随意找個地方蹲下吃。

碗是粗糙白瓷制的,裏頭是熱騰騰的白米,一勺白菜,一勺醬蘿蔔,一勺豆腐燒肉末,肉沫只是零星的肉沫,滿碗找不見五顆,但程景雲已經一整年沒吃過肉了。

上回吃肉,吃的還是雷雨時被劈死的、自家唯一的鴨子。

“景雲,”謝山坐到這邊來,捧着一個大二倍的碗,他張大了嘴,吞下幾大口飯菜,一邊嚼一邊說,“明天十月十七,是四少爺的生日,過五歲,所以都睡不了覺了,待會付媽帶你去做事。”

程景雲的小臉快埋進碗裏去,白米太好吃了,肉菜更好吃,他吃得頰上泛粉,鼓着兩腮,問:“我不跟着你嗎?”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做不一樣的事,我做的事你做不動。”

“好。”程景雲有些茫然,但還是點頭。

付媽是不是個好人,程景雲不知道,但進了茴園能吃上這樣一頓好飯,是他如何也沒想過的,他早就做好了為家而付出所有的準備,所以來了此處做了下人。

卻沒想過,此處的下人過着比他家好百倍的生活。

四少爺只是個小娃娃,才五歲,卻有幾十人為他的生辰準備着,雨棚、桌椅、瓷盤、湯盆……這些用具從外租借了不少的,廚房裏的菜碼起來,比竈臺還高,付媽教導着程景雲洗生雞、生鴨子。

“多大了?有十三了?”付媽是個矮胖的老女人,耳朵上兩個泛白的銀環,笑起來眼睛眯成縫,她系着一條深青色的幹淨圍裙,在程景雲旁邊忙碌。

“十二。”

“肚子吃得飽吧?”

“吃得飽。”

程景雲說話時,頭也不敢擡,看起來畢恭畢敬,拘謹到了極致,他做事倒是幹淨細膩,一會,付媽叫了明日做酒的大廚,一起來誇他。

程景雲羞得臉熱,埋着頭飛快地清洗手裏的鴨子。

無意聽見近旁摘菜的兩個媽子談閑話,一個說:“宗毓又鬧了,啞巴抱着去後門外看星星。”

“啞巴真折騰,飯都吃不成吧?”

“夜裏睡了吃吧。”

這陰沉沉的雨天,哪裏來的星星,程景雲想。

媽子又說:“明日生辰,宗毓的幹爹要來,可是大稀客,宗毓這個寶貝哦,多少人因為他忙碌。”

“就是呀,人家的娘,雖說就生了一個,但比得過別人生三兩個。”

此處很嘈雜,來往搬東西的聲音,剁肉的聲音,碗盤撞擊的聲音,人和人談論的聲音……沒見過世面的程景雲,有些聽不懂媽子們的話。

但他記住了那位四少爺的名字,宗毓。

湯家二太太朱澤澤,二十二生了塗塗,塗塗為乳名,大名宗毓,宗毓之上,有三位哥哥,一位姊姊。

家裏最小的少爺,被溺愛成頑皮孩子,五歲,生辰時仍舊哭,別人抱不得,只有奶娘抱得,奶娘能聽話,可不會說話,家裏太太小姐少爺喊她蓮娘,下人更喜愛喊她啞巴,覺得親近不拘。

天涼了,程景雲昨天在廚房忙了一夜,早晨顧不上吃稀粥,就被管家領去了二太太房中。

這裏真是個好院子,有挂着漂亮簾幔的二樓,翠草生在壇中,過了開花的時節,仍舊整齊漂亮,可這,僅僅是偌大茴園中的一處景象,程景雲跪在進門不遠處,給二太太磕一個頭。

“林崇,”漂亮的二太太,臉上全是笑容,她穿着一件鴨蛋色的旗裝,披一條粉藍色紗巾,剪了個學堂小姐那樣的短頭發,她與管家說話,“辛苦你了,這裏不必再來,快去外面忙。”

“二太太,我要說一件事,葛村有個佃農,交不上田租,他的妻死了,就讓我把兒子領了來,在這裏做事,孩子叫程景雲,我怕今日你們忙碌,就讓他來做一天玩伴。”

“好,那當然好啊。”

交代好,管家就走了,奶娘領着湯宗毓出來,孩子起床氣還沒消,哭得淚一把鼻涕一把,頑皮、倔強、脾氣不小,二個丫鬟、一個奶娘再加上二太太,這麽些人喂飯,鬧得聲響嘈雜。

“來。”二太太轉過頭,眼底總是有笑,她對程景雲招招手。

程景雲埋着頭挪步,不敢走得太近,他拘謹得快要哭,加之肚子饑餓。

早晨什麽都沒吃,可早就耽擱了下人吃飯的時辰。

二太太甚至在那一桌早點裏挑選了半天,找一種最香的,她将一塊金燦燦的酥皮肉餡餅放在碟子上,又将碟子遞到程景雲眼前,說:“孩子,吃吧,這個最好吃,我也愛吃。”

程景雲慢慢擡頭,看着二太太,他不會說好聽話,嘴唇顫抖了半天,說:“謝……謝二太太。”

“吃吧,”與程景雲囑咐過了,二太太又回過頭,低聲和丫鬟說,“還是個孩子呢,我也是做娘的,看不得這些。”

丫鬟拿着小宗毓的粥碗,一邊喂他一邊說:“二太太放心吧,今後至少不怕餓肚子。”

雨在昨日夜裏停了,此時還是個陰天,丫鬟們都喊宗毓“塗塗”,程景雲跟着蓮娘,蓮娘抱着孩子,去樓上玩耍,蓮娘人好,但也同程景雲一樣,是個怯懦的可憐人。

她笑着指了指程景雲,湯宗毓長着靈巧能說的嘴巴,道:“大哥哥,大哥哥,你是哪裏來的呀?”

“葛村,山裏。”

想了想,程景雲蹲下來和他說話。

“你以後不走了嗎?”

湯宗毓長着和二太太很像的含情眼睛,兩筆張弛正好的劍眉,但還是個臉頰鼓鼓的奶娃娃,程景雲見識過他的頑皮,便對這忽然的安靜很訝異。

程景雲回答:“要走,要走的,我和謝山他們一起做事。”

湯宗毓用小小短短的手指頭,戳戳程景雲的臉頰,好奇地盯着他看,然後又戳戳。

接着,在去前院迎客之前,湯宗毓将房間裏弄得亂成一團,他打開放玩具的箱子,把全部的玩具都拿出來,擺在樓梯上,又伸手去拿桌上的小鏡子,但打翻了花瓶,所以,水淌了滿身。

身上是專為生辰縫制的新衣裳。

蓮娘是看管不住他的,急得女人要哭了,丫鬟上樓來收拾,另一位和蓮娘給湯宗毓換衣裳,程景雲幫忙,把那些玩具一件一件收回箱子裏。

程景雲從沒見過這麽多這麽好的玩具。

“大哥哥!大哥哥!”還沒換好衣裳的湯宗毓,扯着喉嚨拼命地喊,他穿好鞋就飛奔過來,抱住了程景雲的腿,看着他。

“叫我景雲。”

于是,湯宗毓就不住地喊他:“景雲,景雲。”

程景雲這一刻才仔細體味自己的新名字,他多喜歡這兩個字,聽起來,終于,他像個體面的人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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