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清醒以及抗拒
程景雲試圖去回憶,他覺得,湯宗毓是一瞬間長大,歲月跨過某條線的時候,湯宗毓就從面龐稚嫩的小孩變為現在這樣子。
他似乎渾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氣,哪怕是玩笑着抱一下程景雲的腰,都會用上大到讓程景雲無法呼吸的力氣,他和與他一樣年輕的男孩們去參加足球賽,讓程景雲在場地外面等他。
那麽毒的太陽,原本是程景雲要一邊流汗一邊做活的時候,卻因為到了湯宗毓身邊,所以偷得了許多的清閑,他要把水壺遞上去了,眼看着滿頭大汗的湯宗毓跑到了場邊,湯宗毓來不及站得穩,就開始脫衣服,把濕透了的坎肩球衣扔在地上,露出曬得微微發紅的整個膀子。
這時,似乎又看見了幼年時候那個頑皮亂扔東西的塗塗,他一邊甩着頭發上的汗水,哪怕是贏了也要埋怨幾句髒話,原本是皺着眉的,但又懶散地對程景雲笑了一下。
他穿着到膝蓋上面的短褲,以及白色的長襪子,喘氣的時候整個胸廓都在震動,渾身都是新鮮的汗味。
“脖子都曬紅了。”
湯宗毓拿起水壺就喝,完全不将程景雲的話放在心上,他喝了好幾口水,這時,程景雲又把打濕的毛巾遞給他,說:“擦一下。”
“高興不高興?”湯宗毓用那種運動過後有些低沉的嗓音,問道。
程景雲說:“你是說……為什麽高興?”
“贏了球啊。”
“那肯定高興的。”
其他一起玩球的學生,能自在地和湯宗毓開玩笑,有個人擰了湯宗毓的膀子一把,于是,湯宗毓毫無顧忌地在他背後踹了一腳。
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只是假模假式地打,但這麽幾個年輕、蓬勃的小子,玩起來也是不會留餘地的,于是,在這毒辣太陽下、稀缺的陰涼處,年輕、冒然、汗濕的肉體沖撞着,使得程景雲猛然想起點別的。
一剎間,他能幻想出若是有人看見他和塗塗的那種事,會是什麽羞人的場面。
“程景雲。”
玩結束以後的湯宗毓在喊他的名字,他才難堪地回了神,他對他說:“水還有,你再喝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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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不喝了。”
“我早上跟八月說了,她會燒好水,等你回去正好可以洗澡。”
程景雲正在說着話呢,他被湯宗毓突然地攬在胳膊底下,衣裳貼近了湯宗毓潮濕泛涼的皮膚,兩個人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湯宗毓還心情不錯地開他的玩笑,說:“好好走路,你的腳幾天沒用了嗎?”
“松開我,弄得我衣服上都是汗。”
“就這麽跟我說話?”
“我……”程景雲很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想表達自己也是知道禮儀的,他想了想,說,“就是提醒提醒,看你的意願。”
“其實……他們有人看得出你被我弄過,畢竟我身邊從前也沒有人跟着,你又長得标致,這種事蠻多見的,能看出來很正常。”
方才,程景雲如何都不會想到湯宗毓會說這些,他羞了,又無法從他臂彎裏逃走,只能皺着眉,說道:“你們盡管說你們的事,不要提起我。”
“生氣了?”
“我不敢生少爺的氣。”
程景雲沒那麽生氣,但也并非完全不生氣的,可對于湯宗毓來說,程景雲再生氣也無妨,因為程景雲總會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容易地對他妥協。
湯宗毓笑了一聲,說:“也不用那麽當自己是個人物。”
“我不會當自己是個人物,我是你的仆人,”程景雲的眼角即将有淚花閃出來了,他說,“塗塗,我又不是會随意生氣的人,曾經快要活不下去,現在能活得下去,已經不求別的了。”
程景雲不會刻意地表現多少執拗的自尊,就算是順着湯宗毓的怪脾氣,他也不會有什麽委屈,再說了,他還是抵禦不了對湯宗毓習慣性的低微、服從,以及溺愛。
一場酣暢淋漓的足球賽以後,程景雲都不敢往湯宗毓的褲子前邊瞧,湯宗毓總在流汗,還在他耳朵邊上說:“我現在就想,回去就想——”
“塗塗,太熱了。”
“沒多麽熱,”湯宗毓深吸了一口氣,又說,“熱也無妨,就想,你知道,你摸摸——”
“好了,回去再說。”
這算是默認了,程景雲終于從湯宗毓汗濕的臂彎裏逃脫出去,湯宗毓牢牢地抓着他的腕子,專門挑選人少的小路走,而他的一只胳膊上還挂着湯宗毓的書包。
兩個人走得飛速,所以書包和水壺都是搖搖晃晃的。
四太太的白裙子比人先到,她長着上翹眼睛,薄眼皮,像是那種畫作裏的冷美人,她一手揪着不久之前燙好的卷頭發,将程景雲上下打量,然後便打算走了。
“四太太。”程景雲是剛從湯宗毓房裏出來的,他特意整理過了衣裳,還頂着一頭剛洗完的頭發,身上穿的是湯宗毓先前穿過的綢子睡衣。
“嗯……”她的應答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了,她似乎是看出了點什麽,她說,“我原本要找四少爺問一件事,我還是改天吧。”
程景雲的一只手還端着一只小巧的木盆子,裏面是洗過胰子的白水,他知道自己是該慌張的,但是,比從前膽子大了不少,所以理直氣壯地說:“四太太,要是你着急了,我現在就去喊他一聲。”
“不必,”四太太嘆氣一聲,還是冷着張臉,說道,“茴園這麽大,果然是什麽事都會有的。”
她慢悠悠擡起手,将程景雲睡衣最上面那顆扣子揪了起來,幫他系好了,程景雲只顧着慌忙地躲避,他說:“四太太,我自己來吧,不勞煩你。”
四太太斜着脖子,還是細細瞧他。
說:“的确,做個仆人可惜了。”
“不可惜的,四太太,我也不會做別的。”
“是嘛……我是不是該說句幸好,幸好你伺候的是四少爺,不是老爺。”
四太太自诩清高,所以和這裏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确是讀過幾本書的,從前又總在城裏混跡,所以知道得比誰都多。
她終于笑了一聲,笑得程景雲後背發涼,今日豔紅的晚霞落在院子裏,四太太問:“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來找四少爺嗎?”
“不想,”程景雲謹慎地搖着頭,說,“我只管做我該做的事。”
“我是想問他,能不能帶着我去踢球,我也很想踢足球的。”
“四太太,那麽你先請去客廳坐下,我給你倒好了茶,就去叫塗塗出來。”
哪怕程景雲心裏很不願意侍候,但這仍舊是他分內的事情,蓮娘陪着二太太去會館聽戲了,八月又被廚房裏要去幫忙,因此,這個院子的事務只得暫時依靠程景雲安排。
“塗塗……叫得好親熱。”
“四太太,你先裏面坐,我去給你倒茶。”
程景雲自己也沒發現,他和原來有些不同了,他像是有了主人的氣勢,哪怕是在這麽唐突的情況下,哪怕是遇見四太太,他都是能冷靜下來的。
一抹雲彩的紅光落在程景雲鼻梁上,他捧着木盆子走了,纖細又不羸弱的腰身晃在有些寬闊的睡衣裏,頭發上的水落下來,把肩膀上的布料洇成了灰色。
他變得和湯宗毓一樣不怕敗露,他坦然地享用起短暫的樂趣,變得比從前頹廢了幾分,像是煙館子裏那種散盡家財還倚着藤椅哈哈大笑的人。
但是,程景雲自然不會和湯宗毓說這些感覺,他還是會有清醒和抗拒的時刻,他方才跪在床上,不情不願地給湯宗毓捏肩,湯宗毓在看包着油紙封皮的書,後來,就把書蓋在了臉上。
程景雲說:“塗塗,就是因為仙桃小姐,所以你又喜歡看書了啊?你是不是也想去上海念書?”
湯宗毓卻壓着聲音笑了起來,把書重新拿在了手裏,他說:“這不是那樣的書,是我從黑市上買來的外國書。”
“哪一種外國書?”
“就是……”湯宗毓坐起來了,不再靠着程景雲的腿,他伸開胳膊,蠻橫地将程景雲摟在懷裏,說,“我給你讀一讀你就曉得了。”
後來,湯宗毓的确是讀了啊,一邊讀一邊到處亂摸,弄得兩個人呼吸全都亂掉了,這本書裏的話全都是見不了人的話,全都是程景雲從前不敢聽的話。
湯宗毓眯着眼睛,在程景雲嘴邊吻了一下,低聲問他:“怎麽樣?是不是懂了?”
“走開,你還是收在抽屜裏,然後挂好鎖頭,不要叫別人看見了。”
程景雲連眼角都是紅色的,湯宗毓的手腕放在他的膝蓋彎下面,将他抱了起來,然後挪到床頭,告訴他:“不用的,沒誰會亂翻我的東西。”
“塗塗,你羞死了。”
程景雲還是下意識地說出了只會對小孩子說的話。
他看來,自己是一個沒有念過書的粗熟人,哪裏比得上湯宗毓想得長遠,他只能顧得到衣食住行,只能從見過的世界去幻想沒見過的世界。
程景雲覺得自己是蠢的,狹隘的,淺顯的,正像是瘾君子。
他自然也接受自己如此,因為知道即便十分做作,也無法假裝成瞿仙桃那樣真正有風骨、有自尊的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