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你只欺負我罷
瞿仙桃是來茴園找湯宗毓玩的,她還是平常的樣子,穿了一條到膝蓋的白色裙子,外頭穿薄薄的水藍色小衫,她不是那種可愛的,更不是溫順的,念過的書似乎是她的武器,她的眼睛裏有的是不懼怕、不服輸。
不過,程景雲是不出這些,他看見瞿仙桃對着他笑,于是他也笑,瞿仙桃說:“你去了湯宗毓房裏,他可算是找到人欺負了。”
“仙桃小姐,”程景雲說,“我被欺負得習慣了。”
“蠻好的,你跟他一起長大,也了解他的生活。”
瞿仙桃不會對程景雲講什麽深奧的話,她和四太太那種只淺顯念過書還樂意顯擺的人不同,她會赤着腳去河裏摸魚,穿那種男孩們喜歡穿的短褲,她沒有高高的胸脯,肩膀有點寬,脖子很長。
她很特殊,不會有人将她放進漂亮女人裏比較,但人人又覺得她是漂亮女人,她在黑天和湯宗毓爬上房頂,腳心踩在微涼的瓦片上。
湯宗毓在她面前,乖得像只母乳沒斷的稚犬,他給瞿仙桃弄洋酒喝,兩個人在小亭子下面從天熱坐到黃昏。
“你為什麽總是苦着一張臉,”瞿仙桃對湯宗毓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是很愛笑的。”
“我沒有苦着臉。”
就連這句話也說得勉強,八月過來請兩個人去吃晚餐,程景雲催促着,推着湯宗毓的肩膀,說:“塗塗你快跟仙桃小姐一起去,太太說晚上給仙桃小姐燒肉圓湯,她喜歡吃。”
“那你先和八月去吃飯,不用管我們。”
湯宗毓連聲音都變得輕了,他卷着襯衫的袖子,想牽瞿仙桃的手,但是沒那個膽子,所以,手指動了動就作罷,程景雲說:“塗塗,你從前跟我講話就沒有這麽溫柔的時候。”
“你從前跟我講話也沒有這麽牙尖的時候。”
湯宗毓要反擊一句,他覺得程景雲沒有從前唯唯諾諾的樣子了,至少在他面前,他總在說反駁和調侃的話,像是……打算用言語将床上受的那些委屈全讨回來。
程景雲站在原處,湯宗毓已經下了小亭子的臺階,瞿仙桃在他前邊走着,他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對程景雲說:“去吃飯吧,帶着八月一起。”
瞿仙桃實在是特別,連背影都是特別的,她抹了那種顏色最顯眼的唇膏,眉眼卻沒有描繪太多。這大概是一種矛盾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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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湯宗毓呢,他穿那種料子很昂貴的少爺衣裳,頭發梳得整齊,他轉頭看向程景雲的那一眼,讓程景雲忽然有些不舍了。
想他和喜歡的瞿仙桃結婚,又不想。
八月哪裏感受過人間的什麽甜呢,她和那時候來茴園的程景雲一樣,能吃一頓飽飯就覺得奢侈了,她吃一顆糖也要分兩次,程景雲從街上給湯宗毓買的餅幹,分給她幾塊。
八月的一邊腮裏咀嚼着餅幹,她問:“少爺會不會知道?”
“他知道就知道,我偏偏要他知道。”
講完這句話,再細細地回想着,程景雲忽然覺得自己好刻薄,湯宗毓只是他的主家少爺,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丈夫,他卻因為他與瞿仙桃要好而生氣了。
程景雲又說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責怪的,你別自己拿就好,想吃的時候我給你拿。”
“景雲哥哥,給你一塊。”
“好,我們出去。”
偷吃了湯宗毓的東西,卻因為他們之間秘密的關系,程景雲絲毫沒有擔憂和懼怕,他和八月從花園的這端走到那端,吃完八月衣裳口袋裏的幾塊餅幹,八月把掉在手心裏的殘渣都放進嘴裏。
不在旁人的面前,而是在能夠相信的程景雲面前,因此,她終于能夠毫無顧忌地笑,問道:“你以後想去哪裏?”
“還在這裏吧。”
“要是我也像啓驕小姐一樣就好了,都是人,但為什麽我就不姓湯。”
說出這些話,八月略微有些抱怨,她還是天真,沒什麽很壞的心眼,想要好的,就像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程景雲說:“這個世上,還是不容易的人更多些。”
他的意思是,八月不應該因為出身不好就覺得命運不公,幸運的人是很少的,能生在湯家的人也是很少的,他見到的更多的是山村裏辛勞的農人,以及開不起汽車的普通城裏人。
他又說:“我從前也想,要是我原本生在茴園就好了,但沒有這種‘要是’,後來就不願意這麽想了。”
程景雲是不曉得這天的飯桌上發生了哪些事的,他和八月在夕陽下聊了幾句有趣的話,所以,就把難過的事暫且忘掉了,而是大笑一場。
程景雲在想,要是弟弟沒有死在母親細妹的肚子裏,那麽,他如今也像八月這麽大的年紀,他定然也過得很苦,可如果母親和弟弟都沒死,程景雲這輩子都不會來茴園的。
大太太或許沒那麽喜歡瞿仙桃,但不至于讨厭,她還特地給她盛了肉圓湯,說:“仙桃小時候每次來茴園,都要吃肉圓湯。”
“那時候還……這麽小……這麽小?”二太太笑着說,“仙桃七歲的時候總是穿一件粉紅色的小褂,現在想想都太可愛了。”
瞿仙桃只是眼底帶着笑意的,她沒有過分地應和,也沒有絲毫的不禮貌,湯宗毓夾菜給她,她說:“你還沒對我這麽殷勤過。”
“讓你吃就吃。”
湯宗毓根本就不忍心瞪她,眼睛還沒有睜圓就敗下陣,只得埋下頭去,自顧自地喝湯,忽然,四太太插話進來了,她今天穿低胸的裙子,露出裏面水紅色胸衣的痕跡,她說:“仙桃,宗毓的确從來不在外頭亂玩的,從來不。”
湯宗毓把嘴角的魚骨拿了出來,他緩緩擡頭,冷淡地看向四太太。
四太太繼續說:“現如今,不出去花天酒地的少爺不多見了。”
“四娘,你想說什麽?”湯宗毓的眼神有些吓人。
四太太立即搖着頭,她說道:“你聽見的是什麽,我當然就說的是什麽,你看這個假期,我們宗毓天天在房裏,院子都不出的。”
她那樣一雙冷豔的眼睛,加上緩慢的語言,不會叫人覺得親切的。
“是啊,宗毓在這方面……的确。”
大太太平靜地說話,平靜地看了湯宗毓一眼,她沒那麽相信他,知道他也會在外面找女人,她又催促着:“仙桃,快夾菜,多吃。”
“會多吃的,太太。”
瞿仙桃和湯宗毓都快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所以,飯桌上的話題和從前不一樣了,二太太有些喜歡瞿仙桃,但也不是非她不可,她們平常為湯宗毓的婚事議論了很多次,不過,當着瞿仙桃的面,也不好多說什麽了。
“四太太,”瞿仙桃說,“他……在外頭怎麽樣我肯定知道,但這些跟我沒關系吧,也不用跟我說。”
四太太似笑非笑,說:“好。”
終于,湯宗毓發現了四太太這個“危險”的人物,他們幾天前還一起說過足球的事,那時候,湯宗毓對她是沒有多少防備的。
然而今天的飯桌上,四太太幾乎對湯宗毓亮了明牌,她後來又說:“那個景雲真不錯,要是我房裏也有這麽貼心的丫鬟就好了。”
“他哪裏好?”大太太瞥了四太太一眼,說,“我覺得也算不上機靈。”
四太太慢悠悠将筷子放在了碗上,她說:“算得上吧,我覺得還蠻機靈。”
“要是你喜歡他,我讓他去你的房裏吧。”湯宗毓刻作随意地說道。
四太太只是搖頭,她又打量着瞿仙桃,後來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吃飯,不再說什麽了。
湯宗毓後來把瞿仙桃送回了瞿公館,他回來的時候天黑了,起了不小的風。
“你快要開學了,”程景雲把晾幹之後的衣服放進湯宗毓房中的櫃子裏,他一邊細致地整理着,一邊說,“不能再這樣貪玩,你看仙桃小姐念書那麽好——”
“我不想聽,”湯宗毓硬生生打斷了他的話,翹着腿坐在沙發上吃葡萄,說,“你不但習慣了做太太,做媽,還做起我的老師來了。”
“塗塗!”程景雲皺了皺眉,說道,“你不要說這種渾話。”
“我對你,渾事都做了不少,還不能說兩句渾話?”
湯宗毓在沙發上打了個挺,站在了地上,他一手掐住了程景雲的腰,掐得他尖叫,另一只手往他褲子裏放。
“你快去洗澡睡覺了。”
程景雲此刻是一點興致都沒有的,他在想,他得學會拒絕湯宗毓了,否則,若是瞿仙桃真的嫁到這裏來,那要怎麽辦呢?
湯宗毓說:“要是我真的結婚了,就搬出去住了,到時候你也跟着我。”
“不可以,”程景雲這一次說得果斷,他絲毫不将湯宗毓強硬的語氣放在眼裏,他說,“我跟着你,算是什麽?”
“照顧我的呗。”
“我不想去,到時候我還是和謝山他們一起做事,或者,去二太太房裏。”
“我娘才不需要你,你看你,疊衣服都疊不好。”
程景雲好不容易疊好的一件褲子,被湯宗毓奪去抖了抖,于是亂成了一團。
誰知道,程景雲順勢将褲子丢在了他的臉上,說:“我沒空陪你玩。”
“行啊你,程景雲,敢扔我了?”
湯宗毓的确是有些生氣了,他咬了咬牙,把手上的褲子随意扔進櫃子裏,他扛起程景雲就去鎖門,然後,再關上玻璃窗的簾子。
程景雲掙紮着,低聲說:“湯宗毓,你只知道欺負我一個,我今後不會再疼你了!”
湯宗毓把他扔在了床上,說:“我疼你,行罷?”
“你欺負我罷,就只欺負我。”
躺着的程景雲把臉轉去了一邊,曾經可愛的塗塗,此時英俊的塗塗,已經全都裝在他的心裏了,只是,現在他是又喜歡又恨的。
喜歡……還是疼愛的喜歡罷,大約,不會是那種喜歡。
程景雲想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