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卅肆·一對淡薄夫妻

湯宗毓爬過了皎珠的床,看見過他額頭上被頭發遮住的疤,疤有一寸長,縫得簡略,因而長得猙獰,皎珠坐在床尾系扣子,系好了,爬上來為湯宗毓點煙,然後把火柴吹滅。

頭往湯宗毓的懷裏塞着,湯宗毓閉上眼睛吻了他。

皎珠像只睡着時低聲喃喃的鳥,攬着湯宗毓的脖子,對他熱情更甚,這兩個人都不像是在親吻,湯宗毓像是在做一件瀕死之前的事,要将全部的力氣都用光,他用赤裸的胳膊抱着他,吻得牙關都在打顫,酒喝了一些,人暈得過頭,但腦子是清楚的。

又像是死裏逃生,湯宗毓平躺在床上,夾着煙大口地呼吸,他的胳膊從床邊垂下去,撣着煙灰,問道:“幾點了。”

“十點過十五分。”

“我醒得遲了。”

“不遲呀,湯老板,天亮還很早,你再睡一覺,我叫你起來。”

湯宗毓說他醒得遲了,然而,也或許根本沒醒,縱使他有萬般神通,也不可能讓一個死人回來,他想了這些耗費人的法子,想着消遣消遣,但消遣不成,反而弄得人更加低落了。

“他竟然就這樣死了,”湯宗毓看着床帳外透進來的光暈,說道,“走得一聲不響,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說,從五歲到十八歲,已經過了十三年了,十三年之後,什麽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

煙灰落在了皎珠的手背上,他用兩只手握住了湯宗毓的手腕,說:“你年紀還小呢,不能這樣。”

“一點都沒了,我回紹州去,那個一起住過的院子裏,什麽都不在了,”湯宗毓陷進一種自殘般的靜默,他顫抖着,好久之後,說,“我不知道該如何。”

“人死不複生,心死也不複生,”皎珠放開了湯宗毓的手腕,平靜地告訴他,“你想回憶了就好好回憶,我也不想安慰你,要是你需要幾句安慰,也不會來找我了。”

皎珠不去熱絡地恭維他,由于看到他這幅樣子,實在有些不忍心,但後來,皎珠還是與旁人講啊:“什麽男人都喜歡出來玩的,就算死了老婆,也還是來玩的,他們的花言巧語實在很多,有時候裝作自己很悲傷,但還是要弄我兩次,弄得大腿和腰板都在疼。”

旁人就與他一起笑,他又說:“但我好喜歡他,才十八歲,北方人呀,個子好高,樣子也好漂亮。”

“那你就騙他娶你了?”

“胡說罷,人家娶太太啦,但太太不是老婆,老婆是喜歡的人,太太是要帶出去的人。”

Advertisement

旁人笑得更歡。

皎珠吸着煙,還在說:“他說了過兩天要來看我的,不知道會不會來。”

“那就是呀,可能人家全都是騙你的,你腦子到這裏就不夠用了?”

“來不來我不在乎,”皎珠站了起來,依舊地吞雲吐霧着,他翹起秀氣的嘴角,笑了一聲,說,“我也不是盼着他來。”

那天晚上的事被忘在腦後了,湯宗毓的秘書把大把大把的錢堆去醫院櫃臺上,湯宗毓站在水池前邊,把銅色的水龍頭打開了,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秦婉瑩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洗完了手就去走廊裏找小萍,小萍靠着牆站着,看起來随時要哭的。

深夜了,秦婉瑩是在估計的時間後幾日臨盆,她沒有哭叫聲,從開始流血和疼痛起,就只會張着嘴艱難地呼吸,亦或是嘶啞着說:“宗毓,一下就好了,生下來我就好了。”

小萍吸着好紅的鼻子,說:“先生,我好像記得大門沒有鎖上,剛才太着急了。”

“沒人進去,放心吧。”

湯宗毓像是正在接受審判一樣,很少言語,安靜地站在小萍的旁邊,他的視線正落在不遠處燈下的椅子上,椅子的扶手掉漆了,就掉了那樣一塊,他總是執着地看向那裏。

他咬緊了牙關,擡起手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手心的紋路裏還有血跡,沒有洗幹淨,他翻過手看着表上邊的時間,是夜裏一點多了,四周很靜,除了産房裏還有一些動靜,湯宗毓松了松領帶,無意中看了小萍一眼。

膽怯到顫抖的小萍,也正在看向他。

這是一種極致的煎熬,如果秦婉瑩不那樣虛弱,湯宗毓也就不會如此地擔心,她的身體總不好,但要告訴他別憂心,告訴他自己覺得好多了,她原本是個溫柔愛笑的小姐,待人誠懇、處事大方,然而現在,她成了一個極端瘦弱的母體,被推車運送進了那間亮着燈的房子。

那些來源于她的血,曾從湯宗毓的指縫間淌下去,昏暗的燈光晃動眼皮時,那血正如她的生命,正伴随着那個稚嫩孩童的到來,慢慢地流逝了,離開了。

三點過幾分鐘,尚在夜晚。

秦婉瑩死了。

小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從門裏出來兩位醫生,又進去一位護士,醫院的副院長是個洋人,正用還算流利的官話安慰着湯宗毓,而湯宗毓呢,在這一刻變得沉默又呆愣,他抱着那個剛剛脫離母體的、熱騰騰的孩子,他垂下視線看着她皺紅的小臉。

她在哭,張開了嘴巴,露出嫩粉色的口腔,頭發還是幾縷褐色的、濡濕的毛,她躺在她的母親為她準備的綿軟襁褓裏,也躺在她的父親的懷裏。

“湯老板,您去看看太太罷,”副院長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說,“都是全市最好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您太太的身體狀況很差,今天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孩子和大人都留不住,另一種是孩子留得住,沒有第三種情況。”

“我明白。”

湯宗毓從來都不會抱孩子,但他在無意識裏已經能将女兒抱得很穩當了,他根本沒準備好做一位父親,甚至沒徹底地準備好成為大人,小萍去照料還需要檢查身體的孩子,湯宗毓去看秦婉瑩的遺體。

他站在燈下細細端詳她,後來親自将白布蓋上,他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情是怎樣的,對生命的惋惜是有的,其餘的都是沒有的,他們是一對這般淡薄的夫妻,而秦婉瑩曾經對現在有過太多美麗的想象。

那麽多人對湯宗毓說“節哀”,湯宗毓沉默着颔首,去找小萍,小萍站在走廊裏,說:“先生,在給大小姐檢查,一會就出來了,太太她——”

“不說了,小萍,你去找地方坐坐,累了就回去睡覺,別的事我找人辦。”

“先生,你也要珍惜身體。”

小萍好意的話根本沒進湯宗毓耳朵裏,他茫然地等待,許久後被遲來的荒涼感淹沒,他在喘息時咬緊了牙關,直到護士再次把孩子塞進他的懷裏。

走廊前邊沒有人,後邊沒有人,小萍去別處了,護士進了屋子裏。

如果今天來生産的不是湯宗毓的太太,醫院的深夜不會有如此大的排場的,湯宗毓不缺錢,多少都拿得出來,然而錢還沒機會花出去,秦婉瑩就離開了。

待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