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卅伍·猶記炊臼之戚
記得某一天晚上,關了燈與秦婉瑩的談話,她翻了個身,弄得被子輕輕響,肚子的壓制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說:“宗毓,別記恨家裏人,以後還是要回去的,你過年回來,總說不再回紹州了,我在想,是不是和爹、大娘他們吵嘴了。”
“你不明白的,”湯宗毓背對着秦婉瑩睡覺,床很大,但他還是躺在邊緣,為她留出很寬的位置,他說,“你不知道茴園是什麽樣的,那裏面的人……我從前就是那裏面的人,我現在好像知道,為什麽瞿仙桃不願意嫁給我了。”
“為什麽?”
“她看透我們了。”
湯宗毓尚且在絕境中掙紮,知道絕境不僅是饑餓和貧窮,還有無法看見向往的未來,不再有好好活下去的動力,他說:“茍活,這就是茍活。”
“宗毓,別這樣想,還有比我們過得差太多的人。”
“我沒心思管別人怎樣,”湯宗毓的聲音是淡漠的,秦婉瑩習慣了他這樣,他在黑暗中閉上眼睛,說,“我其實不知道我想要什麽,現在,人是空蕩蕩的。”
秦婉瑩說:“宗毓,你想景雲和八月了?”
“不是想他們,”湯宗毓否認得很果斷,他就想說假話,咳了半聲,說道,“他們在那邊一定過得不錯,我很久都沒想過了。”
“好,你也不說什麽,我不知道怎麽勸你——”
“不用勸我,婉瑩,我就是想想,你快睡吧,肚子疼就叫我,”湯宗毓穿着睡衣坐了起來,他拿着床頭的手電筒,一團橘黃色的光亮起來了,映着湯宗毓的臉孔,他說,“我去抽支煙。”
“嗯。”
“你快睡覺,我挺好的,以後咱們還要好好做生意。”
“嗯,去吧,宗毓。”
有些時候淡漠也是一種壓迫,秦婉瑩還沒有确切地感受到這種壓迫,她不是愚鈍的,她只是太單純,她十分樂觀地描繪過未來,然而,卻死在了去往未來的路上。
苦花是小萍去外面找來的奶媽,女人三十歲,十分清瘦腼腆,她趁着雨進門,抱起了孩子,一手解着前胸的紐扣,她這樣子讓湯宗毓想起了蓮娘,所以覺得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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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湯宗毓還在發愣,小萍着急了,她伸手捂住了奶媽的扣子,說:“苦花姐姐,先生在呢,咱們去樓上喂,我給你拿水,你先洗洗,換件衣服。”
苦花皺起臉怯怯地笑,說:“對,對。”
“苦花,今後要說官話的,不會你就跟着我學,要不然,你帶着大小姐,人家連官話都不會講,人家要讀書的。”
“是是是,我知道了。”
小萍是個麻利、質樸、不見外的人,她念在湯宗毓沒有因為找奶媽而攆走她,因而,做起什麽都分外賣力,她念着秦婉瑩生前對她的好,所以,對這個家有一些真正的衷心了。
秦婉瑩的相片還放在玻璃櫥裏,小萍擦洗家裏時總會多看幾眼,多麽年輕、善良、美麗的一位太太,幾乎是小萍侍候過最好的主家,卻是說不在就不在了,小萍因為秦婉瑩哭過好多次,然而,她沒見湯宗毓為秦婉瑩哭過一次。
小萍以為湯宗毓很快就要另娶了。
從前某天,湯宗毓迎接了遠道而來的秦家人,跪下給秦局長和太太磕了頭,把尚未滿月的外孫女抱給他們瞧,說:“叫惜君,婉瑩起的名字。”
那個傍晚,恸哭在宅子裏響了很久,可即便是那樣的場面下,湯宗毓還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小萍給秦家人倒了好幾次茶,看見他們一個個哭得眼睛紅腫,而湯宗毓呢,站在沙發一旁,失魂一般發着呆,抱着大聲啼哭的湯惜君,他好久沒說話,衆人以為他悲傷過度,紛紛上前勸他。
然而,他在想的卻是程景雲,他那樣自私,因為絕望過頭,所以自私也過了頭,在想:有什麽可哭呢?程景雲死的時候,沒人為他哭過,沒人想念他,沒進醫院用最貴的外國藥,更沒有他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秦婉瑩算是慘死罷,湯宗毓想她活着,想她能擁抱她期盼了那麽久的孩子,想孩子能擁有母親,他未有其餘的期盼,最不期盼的就是他和秦婉瑩之間了。
對湯宗毓來說,炊臼之戚有過,但不是此時此刻的事。
江南入冬了,秦婉瑩的死已經是大半年以前的事,茴園裏外沒有更冷清,而是多了湯宗林與何芳爾的第二個孩子,大太太每天去抱他一次,拿着小撥浪鼓逗他開心,蓮娘閑下來了,總在二太太身邊跟着,給二太太打掃、梳頭、洗衣裳。
“真可愛,”大太太把孩子遞去奶媽懷裏,說,“奶水真好呀,喂得這麽胖。”
“是啊,太太,和宗林長得很像。”
“比宗林白一點。”
“孩子嘛。”
二太太不輕易地提起湯宗毓,反倒是大太太總提起他,她說:“想一想,惜君應該快一歲了罷。”
“還有三個月過周歲,太太。”
二太太是樂意說起湯宗毓和他的女兒的,但總不便在大太太面前常說,這樣會顯得她炫耀,另一方面,秦婉瑩已經不在人世了,湯宗毓還沒一個兒子,所以,二太太是有一些避諱的。
“宗毓過年要回來了吧?我着急地想見小惜君了,”大太太往門外走,二太太也往門外走,蓮娘在不遠處跟随,因為二太太喊她去做針線,到了房前的小路上,大太太繼續說,“我那天遇見傅表哥了,他說還是那樣子,不見好,可也無妨,做事還是一把好手。”
衆人以為蓮娘忠厚膽怯,蓮娘卻總在探聽,她暫且沒有領會話裏的意思,可她沒有刻意地跟上去,還是以方才的速度往前走着。
二太太的臉色一下子不太好了,她摸着佛珠的手一頓,輕嘆一口氣,說:“那就好。”
“那時他附近住着遙伯,種花——”
“太太。”
二太太謹慎到不敢回望蓮娘一眼,她給大太太使眼色,大太太立即就領悟了,所以把嘴閉上了,她湊到二太太耳邊,說:“她應該不明白吧?”
“不會,沒說出來,她聽不懂的。”
大太太忽然轉過了身,她看見蓮娘在幾米之外埋着頭慢吞吞走,見她表情平靜,因此,松了一口氣,說道:“蓮娘,你先去二太太院子裏等,我們回去試衣服了。”
打發走了蓮娘,二太太說:“太太,蓮娘不是會出去亂傳的人,再說了,她剛才根本不可能明白。”
“我知道。”
“太太,你為了宗毓,做了許多,我不敢再勞煩你什麽,希望他能過得很好,在廣州找一個好姑娘,是不是門當戶對都沒關系,能待他和惜君好,我也就安心了。”
二太太說得委婉,言外之意是不願大太太再管湯宗毓的事,大太太聽出了些許,她說:“澤澤,我就是孩子們的娘,我不會覺得勞累,我跟你不一樣,人家看到茴園不好了,是要戳着我的脊背罵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