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卅陸·一生只他一個
一碗面是小萍煮給湯惜君的,燒牛肉兩勺,大蝦好幾只,聞起來時,鮮味已經将人萦繞了,湯惜君把剝開的第二只蝦遞到了湯宗毓嘴邊,說:“爸爸,給你吃。”
八歲了,她的模樣有點像秦婉瑩,也有點像湯宗毓,最像家裏的大姑姑啓桦,湯惜君笑着,說:“吃掉這只蝦。”
湯宗毓一邊翻看着手上的文件,一邊應和湯惜君的話,他任由女兒坐在他左邊的大腿上,把她剝好的蝦吃進了嘴裏,他擡起頭,叫:“小萍,你過來。”
“先生。”
“這下子是真的待不得了。”
“先生,我們都知道。”
小萍整日操勞着,把精力全都耗費在湯惜君的身上,要煮好飯給她吃,要把她的學生服熨燙平整,給她梳最時髦好看的發型,小萍比八年之前滄桑了,更瘦了一些,她紅着眼圈去一趟廚房,說是鍋裏還有湯煲着,她繞了一圈又走回來,說:“你們快走吧,家裏有我、苦花、大龍照看,先生你這麽好,就算要走了,還是付了好多薪水。”
“不說那些,”湯宗毓心底有焦急和感慨,今天比昨天平靜,沒有飛機盤旋的聲音,更多的是隐隐的哀嚎和彌漫的死寂,他囑咐着湯惜君快些吃面,說,“小萍,你們……再有飛機來的時候,去地下室裏藏起來,要帶着吃的,還有水,地下室的箱子裏有棉被。”
湯惜君手中晃動着筷子,險些戳在了湯宗毓臉上,他已經二十六歲了,習慣了做老板,也習慣了做父親,他還是那樣英俊、年輕,褪去了幾分稚氣,變得更加沉穩了。
或者說,他是深沉的,是沉重的,比沉穩更多了幾分孤僻,他是富有的,卻不那麽快樂,他還是吸煙,但不在湯惜君的眼前吸。
“惜君,你自己坐,吃面,我去收拾行李了。”
湯宗毓把女兒從腿上抱了下來,他着急地邁開步子上樓去,他穿着西褲襯衣,小萍穿着下廚穿的薄褂,跟在湯宗毓的身後,他說:“我不需要帶太多東西,孩子外公給我們弄到了去南京的票,我現在去南京,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現在全國到處的人都過得驚恐,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是哪裏,是誰。”
“為什麽呀,先生?我們不偷不搶,活得光明正大,日本人還是來找麻煩,我們怎麽做,他們才能不找麻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湯宗毓在樓上櫃子裏翻着東西,他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是危難動蕩的時候,你們一定記得保命最重要,其餘的都不重要,錢也不重要,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小萍疊着湯惜君要帶走的那幾件衣裳,她覺得鼻子酸疼,然後,便默默哭起來了,她問:“那先生,你和大小姐什麽時候再回來?”
“不知道,我們是逃命,我也想不出來,”湯宗毓沒那麽怕死的,他因為女兒才變得這樣惜命,他站着不動,向窗外看去,明明是晴天,風景還是不錯,但廣州城裏已經有了好多殘敗的景象,湯宗毓低聲感嘆,“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去南京,不知道最終逃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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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萍說:“要是沒有飛機了,一切都好了,你們就回來,大小姐喜歡吃我燒的飯,去了別的地方會吃不習慣的。”
湯宗毓打開了櫃子最下層的抽屜,看見了好久不見的、他與秦婉瑩的結婚照,照片落灰了,湯宗毓不再是那時青蔥年少的樣子,秦婉瑩已經離開了多年。湯宗毓把抽屜合上,并不打算帶走照片,他平靜地看着小萍,說:“有時間了,就給太太上柱香。”
小萍看來,曾經一副浪蕩模樣的湯宗毓是怎樣一個癡情種,他八年沒有再娶,也沒有再娶的打算,好多富家千金喜歡他,他卻不為所動;然而,她不知他獨自去見了皎珠好多次,與他喝酒,将他當成一直思念的人,後來,皎珠不在那裏做生意了,湯宗毓就在河邊想念程景雲,一整夜地想,流淚,直到眼淚流不出來。
“先生,”臨別了,小萍不忘了勸告湯宗毓,她說,“要是你再娶了,太太不會不願意,你跟大小姐都需要照顧,世上的好女人很多的,那些喜歡你的姑娘,你可以多見見。”
“不會了,小萍,我這一生只他一個,錯過就沒了半條命,醒悟的時候最深的感覺是後悔,但全都來不及了,要不是有了惜君,我可能……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答案是小萍的意料之中,可她永遠不會明白湯宗毓真正的意思,即使她活在別人的故事中這麽久,也沒有看清楚故事究竟是如何。
道別,湯宗毓牽着穿戴整齊的湯惜君,站在火車站臺上,風大了的傍晚,他讓女兒将臉貼在他的大衣上。這麽熱的天,湯惜君牙關打顫,說:“爸爸,天氣好冷。”
“把手放在衣服口袋裏。”湯宗毓說。
湯惜君還是牙關打顫。
“我們不回來了嗎?要逃命去嗎?” 她輕輕地問。
園子的後門外是路,程景雲站在那個小門裏,見過了春天的雨露、夏天的鳥蟲,現在還不到秋天,上一個過路的人說外邊在打仗,下一個過路的人來讨水喝,程景雲擦了擦手,把盛了涼水的破碗遞出去,他站在鐵門後邊問:“你是從哪裏來的?”
空曠地方溫暖的風拂在臉上,程景雲撥開了遮住眼睛的頭發,他的瘋病好久沒犯了,這樣子的情況下,他是個很正常的人,穿着打補丁的褲子和短衫,臉上沒什麽表情,就是那種常常看見的、下人的樣子。
那人一口氣喝掉一碗水,又把碗遞進來,他說:“我要去坐火車,投奔親戚去。”
“你知不知道……”程景雲很不想問,又那那般渴望自己問出來,他說,“你知不知道廣州怎麽樣了?是不是在打仗?”
“廣州……前幾天日本人的飛機在廣州丢了好幾顆炸彈,聽說是炸得很慘的。”
“噢。”
那人要再讨一碗水喝,程景雲坐在花叢旁邊的空地上,發呆好久,之後,他揉了揉眼睛,時間太久了,他仿佛只記得湯宗毓去了廣州,再什麽都不記得。
他哭不出來,甚至沒什麽悲傷,情緒對他來說是稀有的,生活只是如此地過,過了九年,所以再不平常的也變得平常了。
沒想過走,沒想過逃,不知道除了這裏還能去哪裏,程景雲把破碗拿回來,看着過路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盡頭,他的臉貼在微涼的鐵欄杆上,一只手将欄杆捏得死緊。
刻在他心底最深的就是恨,恨湯宗毓,現如今,連恨也變得清淡且圓潤,像是刀鋒被沙子埋起來,只露出一個矮矮的沙堆。
所以,恨成了冷漠和絕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