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卅柒·僞裝是粗劣的
這一年,湯惜君第一次賞到江南夏秋時節的美景,大太太說她認祖歸宗來了,二太太抱着湯宗毓的肩膀哭了好久,說“八年都不記得回來一次”,湯紹波由于在憂心戰事,才沒向變得沉默又執拗的湯宗毓撒氣。後來,南京淪陷了,他們又說:“還好宗毓從南京逃走了。”
然而,世事不給人足夠的用來慶幸的日子,入了冬以後,日本人的車也開到紹州城裏來了,湯惜君頭一次見到雪,在院子裏玩雪,用凍得通紅的手攥起一個雪球,丢進樹畦裏,她的褲腳被雪浸濕了,還沾了灰,湯宗毓穿着薄襯衣跑出來,抱着她去換褲子。
“穿這條,厚一些的。”
湯宗毓只管把褲子從衣櫃裏找出來,湯惜君自己就能換上,她洗了手,但指尖還是冷冷的,桌上盤子裏有一些點心和糖果,都是二太太拿過來的,專給湯惜君買的。
湯惜君拿了一塊糕點,只咬一小口,坐在凳子上安安靜靜地咀嚼,她被教得太好了,讓湯宗毓想到了當初的瞿仙桃,可是呢,又想不出為什麽自己這樣的人會教出如此的孩子。
“爸爸,我們去看荷花。”
湯宗毓在駛離廣州的火車上就說過,要帶湯惜君去看江南的荷花,那時候天氣還是熱的,天空是藍色的、澄明的,一路上看過翠綠色的田野,以及城鎮和樹林,然而,兩個人在南京輾轉之後才回到江南,那時候荷葉還綠,可荷花早就凋敗了。
湯宗毓說:“現在沒有荷花,要等到夏天才可以。”
“現在是冬天,我們還要過春天,才能到夏天。”
湯宗毓能夠感覺到,湯惜君是一個與茴園格格不入的姑娘,她的性格不似她的任何一位姑姑,更不像是她的嬸嬸們,不像各位太太,她懂得了那麽多知識,還會說外語,說起什麽來不避諱也不遮掩。
她咬了第二口糕點,問:“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再回廣州?我想苦花和小萍了。”
“我說過了,現在還不能回去,以後肯定是有機會回去的。”
“要過多久啊?”
湯宗毓把湯惜君的髒褲子收在盆子裏,等着丫鬟拿去洗幹淨,他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下了,想了想,答她:“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好多年。”
“我還要上學啊。”
“在紹州也能上學啊,”湯宗毓頓了頓,低聲地說,“可是現在只能去上日本學校,要學日文,和英文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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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惜君點了點頭,答:“嗯。”
世界還是從前的世界,不一樣的是,春節之前這段日子多麽寂寥,人是想熱鬧,但熱鬧不起來了,大太太那天在寫過年采購的單子,寫了好半天,又削減去不少,緣由是錢足夠,但東西不一定有,不一定買得到。
湯宗毓盯着湯惜君的小臉瞧了半天,問她:“你喜不喜歡茴園?”
“喜歡這裏嗎?我還是很喜歡,可是我更喜歡廣州,要是住在這裏呢,我也喜歡。”
“這裏是爸爸從小住的地方。”湯宗毓說。
“我知道啊,你小時候就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和……和……”湯惜君一邊吃糕點一邊想着,她抿着嘴笑了,說,“和景雲一起玩。”
“對。”
湯宗毓不止一次對湯惜君說起過程景雲,可是,當孩子忽然地将他提起時,湯宗毓鼻子猛地酸了,他點着頭,說了好幾遍“對”。
“我也想和他一起玩,”湯惜君眨了眨眼睛,問,“你很想他是不是?”
“我想他。”
“你什麽時候能見到他?”
“他死了,見不到了。”
忍淚忍到站起來幾步走開,湯宗毓站在門邊,眼淚掉在了門檻上,他沒有哭泣時候其餘的表現,只是眼睛紅了,聲音變了一點。
這是湯惜君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個總被湯宗毓挂在嘴上的景雲已經死了,死了便是見不到了,是永恒的分離。
湯惜君撲進湯宗毓懷裏,想讓他擁抱她,她說不出什麽話,撇着嘴哀傷好半天,她幾天前才聽說過另一個死訊,有一位遠親的姑姑,在街上賣馄饨,被日本人殺死了。
在提心吊膽的日子裏等待着過年,湯宗毓是很想見蓮娘一面的,她家住在偏遠的村子,二太太說的是——她回去老家好幾年了。
“趕她走的?”湯宗毓和湯惜君坐在二太太房裏吃銀耳羹,他這樣問。
二太太的臉上一下子沒有笑了,她皺了皺眉,說道:“你八年不回家,自然什麽都不曉得,她的年紀大了,身體也沒那麽好,錢攢下幾個了,家裏還有孩子在做田裏的活,她回去村子裏,是餓不到也累不到的。”
“那我就去村子裏找她。”
“那麽遠的路……”二太太是意圖真正阻止的,說到了一半還是住口了,她用手絹擦着湯惜君沾濕的腮邊,說,“如果你不怕路上危險,你就去看她罷。”
“我會去看她的。”
“已經曉得你要去了,”這句話的一個字接一個字,是從二太太口中輕輕蹦出來的,她蒼老了,眼睛裏空洞了,她端坐着,拿着手絹,看向湯宗毓,說,“我準備一些東西,你也拿去送給她。”
“你早知道我和程景雲的事。”
湯宗毓忽然就換了話題,他輕飄飄地說着,二太太吓得僵直住了,他盯着她的眼,低低說:“大娘知道,你也知道的罷?”
“不知道,什麽事?”
二太太的僞裝是粗劣的,她不得不僞裝,話沒有說完,眼淚就落下來了。
“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八年不回來?”
“你說。”
“我放不下他,這地方讓我傷心。”
“噢,你們本來就要好,我知道你——”
“我愛他。”
“宗毓,不要說了。”
“我想和大娘聊聊,談一談她當時怎麽将程景雲害死的。”
二太太的手上捏着佛珠,脖子上戴着佛珠,她是個還算虔誠的信徒,現在連肉也不吃了,她險些給湯宗毓跪下了,她撐着桌子,搖搖晃晃站着,哭着說:“宗毓,沒有人害死他,他是病死的,你不要聽那些人亂說話。”
“為什麽那麽巧呢?我喜歡他,我結婚了,他就死了。”
“我不知道啊,宗毓。”
湯宗毓收着自己的脾氣,然而,已經将他的親娘吓得痛哭流涕了,一旁,湯惜君站了起來,躲在湯宗毓身後,睜大眼睛看着她。
她說:“爸爸,你不要哭。”
湯惜君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湯宗毓,他通紅着雙眼,在悲傷也在憤怒,他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放在桌上,他壓抑着聲音,牙關咬得死緊,說:“你們到底是怎麽害死他的?一字一句地給我說清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