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卅捌·決絕又加決絕
湯宗毓不會害怕在湯惜君面前暴露他的過往,他與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單調、最漫長的八年,所以,是父女也是知己了,二太太說兩個人是“大孩子帶小孩子”,湯宗毓卻不覺得是這樣,八年足以養育一個什麽都懂的孩子,也足以将原本的湯宗毓改變了。
這天吃了晚飯,大太太留了湯宗毓在房裏,她沒吃多少,臉上的表情嚴肅,說:“澤澤,你帶着惜君去外邊玩,我跟宗毓說事情。”
“走吧,惜君。”
二太太對湯惜君笑得和善,可她顯然是在憂心的,她知道大太太要對湯宗毓說什麽,她不知,湯宗毓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如果說全說給大太太,結果會是如何的。
湯惜君緊緊抓住了湯宗毓的手,說道:“我不走。”
有丫鬟進來收碗筷和碟子了,大太太讓她們快些弄,等她們全部收好、離開,大太太就站在牆邊,看着睜大了眼睛的湯惜君,然後,忽然笑起來了,她彎下腰,摸了摸湯惜君的頭發,說:“我們惜君不愧是在大都市長大的孩子,怎麽看都是又幹淨又聰明。”
“要說什麽就說罷,我還要帶惜君回房練字。”湯宗毓投去一個淡靜、不屑、隐忍的眼神,看着大太太,說。
“惜君,你跟阿婆去她那裏吃好吃的,我也是阿婆,你知道的啊,我喜歡你的,”大太太壓低聲音,說得很溫柔,“去吧,惜君。”
“我要跟爸爸在一塊。我不走。”
湯惜君是個很自立的孩子,她去鄰居家和鄰居的女兒一起睡過,與小萍去市場上逛好半天,上學也一天都沒有哭過,要說她對湯宗毓半步都離不開,那确實誇張。她只是敏感地察覺此時的一切都不尋常,每個人的表情不尋常,說的話也不尋常。
湯宗毓對大太太說:“你要講什麽快一些,惜君不用回避,她是我的孩子,與你們沒關系,你們別想着她也會聽你們的。”
這話放在從前是哪裏敢講的,但心如死灰的湯宗毓就是敢講,他明顯感覺到了大太太的生氣,他回過頭看着二太太,發現她的表情是驚慌又惶恐的。
“宗毓——”大太太直起了腰。
湯宗毓卻将她的話打斷了,說:“現在就說吧,我們心知肚明的,沒什麽可藏的了。”
二太太打算去關門,大太太咬着牙喊護院進來,說:“把小丫頭抱出去玩,待會再進來。”
護院哪裏有輕重,大太太那樣憤怒,他一刻不能怠慢,走過來就把輕飄飄的湯惜君舉了起來,湯惜君哭着喊爸爸,護院一步不讓地往外走了,湯惜君更加驚慌地哭着喊爸爸,然而,護院已經走出去近十步。
Advertisement
“讓他把惜君放下。”
“宗毓,我想好好跟你說,你有什麽誤會就提出來,我會解釋清楚的。”
“讓他把惜君放下,”湯宗毓的視線從地下滑到大太太臉上,他一字一句說,“我最後一次說。”
大太太還是有一些盲目的把握,她憤怒、慌亂,但不會将湯宗毓放在眼裏,她覺得他只是個孩子,雖然做了父親,但仍舊是那麽小的年紀,到頭來一切都要依靠茴園的。
直到湯宗毓從身上拿出了一把手槍。
“把孩子還我,不然,今晚一起死。”
聲音梗在湯宗毓的喉間,他的鼻翼輕輕抖動,冷笑的時候落了一滴淚,看上去和十幾歲張揚跋扈的他沒有兩樣,他一步就到了大太太的身後,将上了膛的槍抵在她後腰,說:“把孩子還回來。”
大太太冷冷勸他:“宗毓,把槍放下,我們好好聊。”
二太太站在屋子中央,她那樣不知所措,雙手不住地顫抖着,低聲說:“宗毓,你乖,聽娘的話,放下槍,不能對你大娘這樣,那件事……你大娘是為了你,才沒告訴你爹,否則,不是能不了了之的。”
“先把惜君給我抱回來。”
“好,好,”二太太哭着走了過來,她跪在大太太腿邊,一邊流淚一邊說,“太太,把孩子先抱回來吧,太太。”
大太太也哭了,眼淚挂在她的下巴上,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去外面,把孩子抱回來。”
“好,”二太太雙腿軟掉了,她好久才站了起來,說,“宗毓,我這就去,你把槍收起來。”
“快去。”
湯宗毓的命令不帶着任何的感情,他以前沒有對他的母親這樣說過話,他輕咬着牙關,在大太太耳邊說:“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是不是殺了程景雲?”
“他是病死的,我們為他找過大夫,後來又替他收屍,沒有對不起他。”
大太太眼底寫滿了真摯,她想了想,又說:“你如果不信,我也沒辦法。”
“我沒法信你,我那年回來的時候,他的東西全都被燒了,一樣都沒留下,你們明明知道我跟他要好,但一個字都沒有提他,我在飯桌上失魂落魄的,你們都看出來了,但沒人問我一句,”湯宗毓把槍握得緊了一些,他一擡眼,看到二太太牽着湯惜君的手進來了,他說,“如果你們不心虛,你們不會一個字都不敢提的。”
湯惜君掙脫了二太太的手,向着湯宗毓跑來,她臉上還挂着許多淚珠,說:“爸爸,我們回廣州去吧。”
湯宗毓緊緊握住了湯惜君的手,湯惜君看見了抵在大太太腰上的槍,她有些訝異,看了湯宗毓一眼,但是沒有問什麽。
大太太說:“澤澤,你去打電話,告訴老爺,說他的小兒子要殺我。”
“太太,還是不要告訴老爺了,行不行?”到頭來,二太太還是記挂着湯宗毓能否在湯家過得平順,她哭着懇求大太太。
湯宗毓冷笑了一聲,對大太太說:“你還是以為我不敢開槍啊?”
“你開槍吧,我已經将知道的全都說了。”
“我可以去挖墳、驗屍,馮覺萍,你不要覺得我拿你沒辦法。”
大太太又流下了兩滴眼淚,她還是誠懇地說:“九年了,棺材裏只剩下白骨了,你去挖罷,去挖。”
二太太站在不遠處,她的動作、步伐、話語都那樣的輕,她注視着大太太,大太太在注視着她,她們都太堅持了,哪怕是到了如此的地步,哪怕險些送命,都沒有将程景雲活着的事說出來。
這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大事,事關湯宗毓的今後,事關茴園與湯紹波的體面;她們有些被自己觸動了,這或許像是一種英勇的涉險,為了如願的好結果,付出什麽都可以了。
湯宗毓取下了手槍的彈夾,退了膛,他把槍遞給了湯惜君,蹲下去抱湯惜君起來,一步步往外走去,說:“我們回去練字。”
“爸爸。”
湯惜君抱住了他的脖子,她長得那樣高了,是個不需要抱的孩子了,湯宗毓只是擔心又有人忽然抱走她。
湯惜君說:“爸爸,我們去別的地方罷,這裏的人都很兇,我有一點怕,只有一點怕。”
“好,我們去別的地方。”
與大太太、二太太的這一次對峙,是決絕上又加了決絕,湯宗毓決定要與她們成為陌路的人了,他不再渴望榮華富貴,不渴望奢靡無度的生活,他只希望帶着他的女兒,去一個清淨地方,做一個能自己決定一切的人,而不是享受虛僞的尊貴,實際上時刻被他人左右着。
許多年前的那一天,瞿仙桃告訴他:“我在紹州長到十七歲,讀了許多書,但從來不知道是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所以我想離開,我得去外面看看。”
她還說:“……要是有一天你也想去看世界,我會很為你高興的。””
湯宗毓那時不懂她,可是現在,湯宗毓有些懂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