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卅玖·雲和蓮和往事

沒人敢碰湯宗毓房裏的東西,所以,八年前他留給程景雲的那筆錢還在那個抽屜裏,蓮娘細心地給東西上鎖,把鑰匙放在原來常放的地方,她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所以沒能留下什麽信。

湯宗毓打算要走了,帶一些錢,去一個沒有生活過的陌生地方,他是一天也等不了的,年還沒過,人在有些濕的、寒涼的天氣裏熬着,熬過一場薄雪,中午時雪變成了雨,湯惜君穿過陰天的輕霧,奔跑着來卧房找湯宗毓,她看見湯宗毓正在放皮箱裏放東西。

“我們去哪裏?”

“讓我再想一想,希望能找個好地方,讓你好好地上學。”湯宗毓的視線落在湯惜君手中那張紙上。

湯惜君把紙舉起來了,她說:“爸爸,這個就放在書房的櫃子下面,我不知道是誰放的。”

“你怎麽看見的?”

“我的玻璃珠子滾到櫃子底下了,我趴着去找,結果看見了這個,可能是誰畫的畫。”

湯宗毓把紙接了過來,那上面有厚厚的一層灰,抖也抖不掉,紙上畫着一朵雲,應該是雲,湯宗毓問湯惜君:“這個是雲吧?”

“嗯,這個……”湯惜君用手指把畫抹了一遍,手上沾滿了黑色的灰,她說,“這個是貼上去的,好像是花瓣,先一個一個摘下來,然後全都貼上去。”

這真是一幅奇怪的畫,在湯宗毓書房裏發現,湯宗毓卻是沒有任何印象的,一朵用毛筆描畫而成的雲,筆跡生疏顫抖,下面是一排又一排花瓣,卻貼得很密集、很緊實,不像是哪個孩子的傑作。

“可能是誰丢在這裏了,”湯宗毓把畫放在了桌子上,他打算繼續整理東西,卻發現自己的手很髒,他只好說,“惜君,洗一洗手,太髒了。”

“應該很久之前就丢在那裏了,太髒了。”

湯惜君不小心将灰塵弄在了臉上,她像只花貓一樣,眯起眼睛對着湯宗毓笑,然後,她自己洗了臉,把水倒在院子裏。

“爸爸,外面太冷了。”

江南才算不上冷,但湯惜君在廣州待得習慣了,不能受得住凍,她站在湯宗毓的旁邊,湯宗毓整理着随身要帶的票據和證件,湯惜君疊自己的衣服。

而那副畫,暫時被父女兩個淡忘了,這倒是很平常的,他們都當做那是一件玩物,或許是誰無聊的時候丢在這裏,或許是湯宗毓從前做的,但徹底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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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宗毓帶着湯惜君去街上,想的是買一點小時候吃的米糕給湯惜君嘗嘗,然而,他們最遠只能走到街盡頭那個巷子口,遇上了日本兵,湯宗毓又牽着湯惜君的手,往茴園來了。

“我們出不去了嗎?”湯惜君問道。

湯宗毓回答她:“暫時不行,過兩天就可以出去了。”

路上還是有幾個人的,可是多數的人都不會出家門,湯宗毓這些天一直沒有出過茴園的門,他被程景雲的往事弄得渾渾噩噩,又要與大太太對峙,當他如今到了外面,才知道一切都徹底地改變了。

巷子裏的人都說:湯紹波做了漢奸。

附近住着的那些人,都是茴園許多年的舊相識了,然而現在,他們屈服着不能反抗,過着猜不透将來的生活,他們也痛恨着湯家,是因為湯家的人賣國了。

小孩往湯惜君的身上砸泥巴,大人也往湯宗毓的身上砸,他們對湯紹波還是有些怕,但對湯宗毓這個八年沒有回家的少爺不怕,他們躲在暗處,又從暗處來到明處。

嘴上罵着:“狗曰的湯家。”

還罵着:“老漢奸,大漢奸,小漢奸。”

“爸爸,”湯惜君并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擡起手把黏在額頭上的泥巴拿下來,說,“我們回廣州去吧。”

“走吧。”

湯宗毓覺得自己正在做着一具行走的屍儡,他沒有反擊的餘力,也沒有反擊的決心,腦子裏想着一團糟糕、還在粉飾門面的茴園,也想着大太太和自己的娘,想着程景雲這個死人。

現在,普通的民衆被卷進了戰亂裏,用平常日子掩蓋着死的陰霾。

有人傳言着:這裏也要屠殺了,能投誠則可以保命。

“吃不到米糕了,”湯宗毓告訴全身髒污的湯惜君,說,“我再找機會問問你外公,看看他有什麽路子,我們去個安穩的地方。”

“好。”

“我們要謝謝秦家,你的身上流着秦家的血。”

“爸爸,我會和外公說謝謝的。”

湯惜君在浴桶裏洗熱水澡,洗着洗着就哭了,湯宗毓擦幹她,把她抱出來,她一邊哭一邊在被窩裏穿裏衣、穿褲子,她受了驚吓,冷靜之後才開始發洩情緒,哭得兩只眼睛都腫了,鼻子通紅。

湯宗毓把她抱在懷裏,關上門悄悄地哄着她,說:“不怕了,惜君,以後就好了。”

湯宗毓會覺得自己有些不知滿足,現在,茴園算是個很安全的、能保命的地方,他或許不該責難湯紹波到底做了什麽,然而,他最直接的想法是要離開,哪怕危險也要離開。

茴園寬闊,但茴園裏的人喘不過氣,如果有天死了人,也是會的。

湯宗毓再次看見了被放在桌子上的那張畫,天快要黑了,湯惜君發了高燒,湯宗毓于是從行李中找藥片給她吃,她紅着一雙臉蛋,迷迷糊糊,說:“爸爸,你把那朵雲的畫拿出來,是不是景雲啊?景雲就是雲。”

湯宗毓換掉了她額頭上的冷毛巾,說道:“惜君你真聰明,景雲的就是白雲的雲。”

“後面還畫了一朵小荷花,爸爸,你說要來這裏看荷花的,你說夏天才會有荷花,但是夏天還是很遠呢。”

床上的厚被子裏躺着全身滾燙的小惜君,湯宗毓再細細地看了畫,終于看見了紙張背面角落裏那朵畫得不好看的荷花,荷花亦是蓮花。

湯宗毓突然變得清醒又警覺了,做女紅的婦人會調制那種很牢固的漿糊,而且,她們會繡花的,所以哪怕是粘貼花瓣,也是細致得過頭,要一片接着一片,粘得整整齊齊。

這樣的婦人此處再無誰,只有蓮娘了。

雲,蓮花,或許正是程景雲與蓮娘,蓮娘走之前把書櫃的每一角都擦幹淨了,這是二太太身邊的小丫鬟告訴湯宗毓的。

蓮娘那樣細致,怎麽會忘記打掃櫃子下邊?她那樣細致,自然不容忍一張紙落在那裏做礙事的垃圾。

“惜君你還喝一些水嗎?”

“喝。”

湯宗毓把盛了溫水的杯子拿過來,他細致地照顧着發燒的女兒,面上沒有什麽改變,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忽然翻江倒海起來。

因為那副畫太奇異、太神秘、太不尋常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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